作者:倾芜
桌上的人看到这一场面都开始笑起来,洒脱又轻松。饭菜热气腾腾,周围的人不住地往温书碗里夹菜,嘱咐她,“书书,你虽然没爸妈了,但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们这些街坊邻里就是你亲人。”
“多回来看看,老沈和你妈妈玉菱看见你们现在这样的归宿,也算能放下心了。”
“书书长大这么好看,比那明星还好看,还找了个这么爱自己的老公,这小伙子也帅,心还好,我们镇上那学校就是他出资建的。”
“你们肯定会幸福的,阿姨先祝福你们了。”
眼眶湿润,忍不住掉了眼泪,温书端起那一杯营养快线向他们回敬,“谢谢你们,谢叔,何婶,康爷爷,齐奶奶,小五,二虎……谢谢你们,这杯我敬你们。”
地震摧毁了带走了很多,可有些真情和温暖,一直留存在那儿。
不感谢伤痛,但伤痛教会我们成长。
那晚他们在那条街上聊了很久的天,有人烧了火炉出来,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着,瓜子花生磕起来,男人们围桌打扑克,小孩骑着卡通车在水泥路上嗡嗡地跑着玩儿。
人间烟火,真实而热烈地存在。
感受着这些温暖,温书低眸,轻轻握住腕骨,她想,或许伤痛可以被治愈的。
过去也可以释怀。
……
那晚,何婶给他们找了间空房居住,屋内空调不够暖,床也不是很大,但有一扇窗,透过窗能看见窗外一轮要变成整圆的月亮。
洗完澡后,盛京延穿着单衬衫,一手叠好领带放西装兜里,他走近窗边,看着温书在看着窗外的月亮发神。
弯腰伸手搂她腰,搂进自己怀里,拉了房间的灯,他们陷入黑暗里,一起往身后的床上躺,床垫很软,咔吱咔吱的响,他们陷进去。
空调的灯亮着微弱的红光,窗外月亮照耀着遥远的青山,黑夜里,一切静谧无比。
故乡的夜晚,冥冥之中,她还是回来了。原来,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躺在柔软的床上,温书感受着自己身边温热坚硬的身体,闻到独属于他的气息,心里安定下来,他轻轻叫他,“阿延。”
一只手臂如惯常般垫在她脑后,盛京延在淡淡月光下注视着她的鼻尖,他贴她耳边,呼吸轻洒,“在,老婆。”低哑一声,声线独特,好听又让人感觉到安心。
伸手轻轻抱着他侧腰,温书埋在他肩膀边,轻轻开口:“谢谢你。”
“还有,我爱你。”很爱很爱。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回了我的家乡,还帮他们建了学校,你的规划里,永远有我的位置。
她嗓音那么轻,像春夜里一截新冒的柳枝,嫩的芽儿,不惧春寒料峭。
有这句话,他死都可以。
盛京延低头碰着她额头,手肘撑着枕头,腰线劲瘦,解开纽扣的衬衫里看得见流畅的肌肉线条,心跳牵动着呼吸,温热气息流窜在彼此之间,他闻到她发丝的栀香,心里喉咙都长久的痒,翻涌。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盛京延双手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了她的眼睛,低低道,“我也爱你,苏苏。”
我唯一的妻子。
被子掀起来漏了点风,温书笑起来,一把拉他躺下,“睡觉了,晚安,老公。”
“明天,我想去看爸妈。”
“嗯,晚安。”
—
翌日,后山。
沈籍和阮玉菱的墓在同一块地里,荒废许久的地,杂草疯长,石碑上长满青苔。
墓碑前的空地早被人清理出来,还有烧香祭拜过的痕迹。
温书带了瓶沈籍生前爱喝的白酒,买了下酒菜给他,盛京延手捧一束白菊,弯腰敬放在阮玉菱的墓碑前。
看着墓碑上沈籍和阮玉菱微笑的黑白照,温书眼泪无声流下,她手骨泛白,攥着装满酒的碗,眼泪大滴大滴往碗里掉。
时间太过久远,温书几乎都要忘记父亲母亲的面容了,此刻看到这两张照片,记忆里的他们才有了脸。
阮玉菱生得温婉,鹅蛋脸,杏眼,神韵和温书都很像,沈籍穿着工装,衣服口袋里还夹了支黑色钢笔,他面庞清俊,眼神温柔,也很帅。
他们死去的时候三十多岁,都很年轻。和温书一起在照相馆里书拍照,一家三口的合照,有两人的墓碑照片是从那张合照上截下来的。
所以他们笑得那么真诚,年轻,爱意无限,他们有疼爱的女儿,他们互相爱慕。
“妈妈,爸爸。”温书闭眼,眼泪沿脸颊流下,流到锁骨骨沟里,她穿着大衣,身形却还显得单薄,“不孝女沈书,回来看你们了。”
“我一切安好,只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恩爱长久。”
“女儿也找到了托付一生的人,他救过我,我们互相深爱,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会和他一起再经常回来看你们。”
上香,燃纸,白酒淋在火堆边。
白烟一缕一缕飘散入天空,越飞越远,捎去他们的消息。
盛京延弯腰对沈籍和阮玉菱的墓拜了三拜,他伸手揽过温书的肩,低低开口:“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书书,我发誓会爱她。”
“甚于自己的生命。”
天高云淡,野草疯长,喧嚣很远,一切尘嚣远去,田地里只有他们站立在一起的身影。
渐渐的,起风了,白色菊花花瓣被风吹拂得颤动起来,杂草向同一个方向倒伏。
遥远的地方传来鞭炮声,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
正月初八,他们离开阑川镇,一起去了附近的象牙山。
那是山川计划中所资助的小学所在的地方,距离阑川近二十公里以外,处在绵延山脉外的边缘地带,荒僻贫瘠,山路极险。
租的车行至山脉脚边很远的地方就停下,前面没路了,只有一条杂草丛生的泥路,蜿蜒着通向象牙山脉。
象牙山如其名,形状酷似象牙,坡度很陡,海拔近两千米,和毗邻的山脉之间相隔极远,几乎是被孤立完全。
盛京延扶着温书下车,她抬头看向面前前的羊肠小道,绿植丰茂,鸟雀啼叫,像根本不会有人居住的模样。
“小时候,我妈妈就和我讲过象牙山的故事,她告诉我我已经很足够幸运,能在镇上的小学读书,她让我要珍惜读书的机会。”
“因为有些地方的女孩根本没有读书的机会,就像象牙山,深处大山腹地,那里的孩子上山务农砍柴割猪草,山上没有学校,只有废弃的鸡窝,羊圈,还有破败的木屋。”
“那里的孩子读书需要走近十几公里的山路走到阑川镇来读书,凌晨四五点就起来,不眠不休地走,要五六个小时才能到,在学校短暂地学习五六个小时后,又要走五六个小时山路回去,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才能减小摔下悬崖的危险。”
那些孩子都很苦,很累,但只要一捧起书,眼睛都开始放光,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不过尽管那些小孩愿意每天走十个小时以上的山路来上学,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也都没有出现在班上了。
他们被父母勒令留在山里帮忙做农活,一年四季再下山的次数少得可怜。
温书曾经就认识那样一个女孩,她叫吴瑶,第一天上学时穿着磨破了的草鞋和皱巴巴的短袖,她碰巧被分在她隔壁桌。
上课时,班上没有人比她更认真,仰起头,看着黑板的眼睛里都带着光,可一下课,她就低下头,胆怯自卑得不敢和周围的人说一句话。
那时温书对她很好奇,觉得她有些奇怪,她送了自己的巧克力和橡皮给她。
吴瑶没接巧克力,却收下了那块粉红色的骰子一样的橡皮,她抬头对她笑,哭出白白的牙齿,“谢谢你,沈书。”
第二天温书收到了她从家里带来的一个很大的烧红薯,凉掉了,但很好吃。她全都吃光了,回家闹肚子,第二天没来学校,第三天来学校时看见吴瑶坐在位置上,眼神闪闪躲躲的不敢看她。
那时温书坐回座位里去,看书看困了,醒来时就看见吴瑶站在自己面前,脸庞偏黑,瞳眸黑白分明,干净而澄澈。
她抓着手心,下意识地扣手心,紧接着直接对她鞠了深深一躬,“对不起,沈书。”
不明所以,温书低头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脚踩在地上,而那脚腕和脚背上全是肿胀红痕和擦伤,像被人打了。
脚拇指不安地抓地,吴瑶攥着手心,两只大眼睛就那样忐忑不安地看着温书。
温书那瞬间突然有点难过,她咬了咬唇角,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大包阮玉菱给她的餐巾纸递给她,轻轻开口,“地上有点凉,你踩纸上吧。”
那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温书,下一秒眼眶竟然红了,吴瑶抓着那餐巾纸,站在过道,低着头,厚重的刘海盖住眉毛,可怜无助到了极点。
温书有点慌,她轻轻安慰:“你别哭。”
“吴瑶。”班主任夏老师站在门边喊了她一声。
吴瑶伸手抹了把眼睛,立刻攥着那包纸巾光着脚跑了出去。
心底有忽然涌起一种淡淡的类似怅惘的情绪,像被无形的橡皮泥黏住心脏,跳动迟缓起来。
温看见走廊一个男人的背影,那人穿着灰色的棉布外套,棉布上打了补丁,脏兮兮的,他垂在脚边那双手里提了一双烂了底的小草鞋。
盯着那草鞋两分钟,教室里的同学在上自习,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没有老师管教,聊天聊得格外欢,嗡嗡声盖过走廊的交谈声。
听不见他们在走廊说什么,温书只看见那双草鞋在男人的指尖晃悠,然后某个时刻,突然暴吼了一声,“你儿给老子滚!”
男人情绪激动,愤怒难掩,那双草鞋被摔在地上,草甸烂了,破成两半。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小姑娘近乎绝望挣扎的悲吼,“我不!”
男人扯过吴瑶,扯着她的黑发,唰唰两下给了她两个耳光。
吴瑶的哭声破碎,她扭头朝走廊一头跑,光脚踩在地上,咚咚,咚咚,作响。
温书怔怔地看着那空了的门边,缓了好久,她侧过头看见吴瑶那本要泛滥的语文书课本还放在课桌上。
犹疑了会,她把那本书放到她的桌肚里,想等她回来去。
可第二天没有,第三天没有,此后吴瑶再也没有来,温书也再不曾见过她。
后面生初中,她听见夏老师和别的老师讨论说,吴瑶被他爸逼着辍学,在家割猪草喂猪,照顾奶奶和弟弟,想等几年把她许给别人做媳妇儿。
就是卖女儿。
温书那时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是单纯地以为吴瑶要嫁人了当新娘了,所以才不读书了。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那么久之前命运就开始对她昭示残酷的现实。
上山的路徒步走了近一个小时,见到山顶设施时几乎称得上是眼前一亮。
荒草园里修筑了水泥路,路很宽敞,往里是三座独立的水泥楼,两层楼高,围成一个“门”字形,中间空着的地方修了篮球场和娱乐设施,一群穿着棉服的小孩正在那篮球场上投篮玩耍,脸蛋红扑扑的,笑容天真而烂漫。
小孩们的老师也跟他们一起在投篮,笑声清脆,来回拍着球,投进篮筐,跳起来,笑的时候眼睛都弯成月牙。
“对,就是这样,三分球。”女老师的嗓音温和,极有耐心。
恰好正午的阳光落到他们的脸上,浅浅的金色,像镀了层金色光晕,眼里都熠熠生辉起来。
这场景分外动人,温书情不自禁拿出手机对着那里拍了张照。
笑容定格,记忆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