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晴夕Victoria
「你也说了,当时是青少年组。现在他成年了,当然是法律上属于哪国就是哪国。」
维亚回答得不痛不痒。
最后,终于有人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有查到他两年前被误认为服用兴奋剂。这两年多他是怎么度过的?」
维亚皱起眉来。
他的眉毛也是淡淡的描银,和一头银色长发一样惹眼,瞳孔是澄澈的海水蓝,但此时这对漂亮的瞳仁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正面的情绪。
他几乎是毫不留情地嘲讽了起来:「真好笑。两年前你们又不关心他,两年后这么关心做什么?」
「……」
「他遭遇非议的时候,你们替他说话了吗?」
「……」
周围一片寂静。
维亚这时也意识到他不该怼这群人。网球这种在中国相当小众的运动,就连本国球员的比赛都鲜少得到关注,巨头们拿了大满贯连微博热搜都上不了,除非是李娜那个级别的存在,否则根本出不了圈。
所以哪怕拿下了温网青少年组冠军,Victor Yu也从来没有被中文媒体所关注过。而你如果搜索俞枫晚,最多搜到几张S大女生发出来的偷拍照片。
这当然不是新闻媒体的错,但他们还是闻着味道赶来了。因为这是第一位打入ATP前100的中国籍球员,并且很显然对方绝对不会止步于此。大家都嗅到了流量的味道,新的巨星即将诞生。
但维亚还是嫌他们烦。
因为被推入万丈悬崖的时候没有人替他说话啊。那个时候俞枫晚就像独自踩在海平面的狭窄礁石之上,四周皆是巨浪滔天,黑色的海浪翻涌和咆哮,他只要稍微站不稳,就会被彻底淹没,再也无法回到岸上。
天知道俞枫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个时候他想冲上去和俞枫晚站在一起,起码两个人相互扶持可以站得更稳一些,可是那个家伙恶狠狠地让你滚回到岸上去,不要来掺合他的事情。
就好像整整十年前,在IMG,他让你赶紧滚去找教练,然而等你回来的时候,他的左臂已经支离破碎。
维亚闭上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又挂上了一张笑脸。他总是笑脸示人,大家都觉得他性格活泼又脾气好。
「好啦,我要赶飞机了。我会出战迪拜公开赛,欢迎大家来采访哦。」他简简单单化解了尴尬的场面,朝记者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背对过去的瞬间,他的笑容倏然收敛。
很少有人知道,维亚当时主动找过很多媒体,但是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没有人愿意跟主流舆论唱反调。哪怕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无人愿意说一句公正的话。
他也找过中文媒体,对方的回复是「不具备深度报道的价值」。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事实就是如此,中文互联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网球青少年组第一到底有没有服用兴奋剂,大家根本不关心——但那已经是你可以求助的最后对象了,他们依旧拒绝了你,无人愿意向你们伸出援手。
最后俞枫晚说:「算了。」
你问他什么是算了,为什么要算了。可他只是对你摇了摇头,多的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然后他登上了回国的飞机,跟你就此别过。
你再也没见他拿过球拍。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些过往,依旧痛彻心扉。
******
俞枫晚和时鸢在机场候机。
他原本的行程是陪时鸢回国,但因为今天早上的一封意外邮件而改签了机票——拿下里约公开赛冠军后的不到24小时里,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组委会就向他发出了一张珍贵的正赛外卡①,而迈阿密大师赛的外卡也大概率在路上。
对俞枫晚来说,首次阳光双赛②的成绩至关重要。
但这次见面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完全出乎他们两个的意料。刚见面就是分别,因为被记者追堵,他们连一起在里约转转的机会也没有。
俞枫晚显然很不高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琥珀色的瞳仁里有几分烦躁的情绪。
时鸢知道他不开心,一直握着他的手。
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安检的时间了。临别前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时鸢捧着俞枫晚的脸,用软软的声音哄他:「好啦,不要不开心了。笑一笑啊。」
俞枫晚皱眉。
「虽然你耍酷也很帅啦,但是笑一笑嘛。」她继续哄他。
「知道了。」对方勉为其难地扯了一下唇角,在她的侧脸上印下一个吻,然后问道,「阳光双赛能来看吗?」
「嗯……有点难诶。时间太赶了,签证不一定办得下来,而且我还要上课……」
自己分明在很认真地解释,但一看俞枫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时鸢立刻道:「我尽量去,好不好?」
「嗯。」
俞枫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黄绿色的小小网球。
真的很小,大概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顶部打了个孔,挂了个钥匙扣。
——是一个mini size的网球挂件。
时鸢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网球纪念品,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昨天看到就买了,想着你可能会喜欢。」俞枫晚道。
时鸢立刻点头。她得承认自己骨子里还有一点儿小女孩的天性,对精致好看的小玩意儿没有什么抵抗力……她接过这个小小的钥匙扣,然后惊道:「诶,好沉!实心的?」
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相当有份量的手感。
「嗯,等比例缩小的。」
其实除了等比例缩小的网球,市面上还有等比例缩小的球拍,总之就是除了小以外其他什么地方都一模一样。这点在俞枫晚看来见怪不怪,不过对时鸢来说却很新鲜。
俞枫晚把这个钥匙扣挂在了她背包的拉链上。时鸢眨了眨眼,道:「那它以后就是我的宝贝了。」
俞枫晚这时候才意识到时鸢哄人真得很有一手,而他也是真得很吃这一套。
他终于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笑容淡淡的。
他揉了揉时鸢的头发:「进去吧。飞机落地给我发消息。」
「拜拜。」时鸢朝他挥了挥手,进了安检区。
俞枫晚目送时鸢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门后,然后兀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计划赶不上变化,收到印第安维尔斯外卡固然很开心,但面临再度和时鸢分开一个多月的现实,又让他很烦躁。
这次在比赛中对上彼得,让俞枫晚陆陆续续想起了很多旧事。
他十七岁那年,正是即将升组的年纪,前脚刚拿下温网青少年组冠军,后脚就拿到了美网公开赛资格赛的外卡,彼时网球媒体都在热议他未来的「统治力」可能到一个怎样恐怖的地步,但彼得立刻跳出来唱反调,在INS上说他绝对打不进美网正赛。
他和彼得是宿敌。
这绝对不仅仅源于年少时的那场群架。二十二岁的彼得在今年升入世界第十以后,已经事实上成为了00后中的第一人。
但俞枫晚深刻地知道,彼得被捧得有多高,就有多厌恶他。因为往往他一出现,就会被人跟彼得进行比较,彼得就不再是那个「唯一性」。
唯一的天才,唯一的新生代第一人,唯一角逐下一代GOAT的希望之星,这些称号都不再属于彼得·霍夫曼。
俞枫晚出现在IMG的时候,教练们说他是新的天才,天赋甚至有可能高于彼得。
哪怕只是「甚至」和「有可能」这样的用语,也足够让彼得带人来找他的麻烦。
至于路德维西这个人,俞枫晚只打过一次交道。依旧是在十七岁那年的温网,赛后的慈善晚宴,他也受邀参加,而路德维西则是晚宴的赞助商。
彼时路德维西一身黑色燕尾服,发型后梳一丝不苟,男男女女都围在他四周,众星捧月一般,而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优雅地举着红酒杯——那是他在勃艮第大区的酒庄产出的好酒,当夜不限量供应——而俞枫晚只是和他遥遥相望,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兴趣。
路德维西这个人,曾经拥有过两个大满贯冠军,现在也坐拥金钱、名誉和地位,在整个网坛为人所尊敬。但现在看来,「衣冠禽兽」形容的就是这样的人。谁也无法想到,路德维西居然会做出那样恶劣的行径。
俞枫晚知道,他差一点点就要永远告别网坛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如果不是时鸢最后推了他一把,他绝对不会回来。
曾经打网球对他来说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孤独到一万次对墙击球练习,只能听见耳边猎猎的风声。
他的世界仿佛一望无际的荒原,荒原之上,只有孤独的少年人。那片荒原在他的心里,巨大而又广袤,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呆在荒原里,直到他的荒原出现了一头小鹿。
那头鹿停留了下来,温柔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所以现在不同了。他知道有人会爱他和支持他。他的梦想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梦想。
如今,他不止为自己而战。
加西亚和维亚陆续赶到了机场。
他们都是今天的飞机,只不过时间各有不同。维亚要回去俄罗斯备战戴维斯杯,而俞枫晚和加西亚则要飞去佛罗里达州。
佛罗里达,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漫长的夏季,炽热的阳光,一望无际的沙滩,温暖且潮湿的气候……更重要的是,IMG就在此地。俞枫晚和维亚曾在这里训练过好几年,住在同一间双人宿舍。
正是因为终年阳光明媚,佛罗里达拥有世界上最多的网球学校,以及一场ATP1000大师赛——迈阿密大师赛。
每年3月初,南加州的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率先打响,紧随其后的是佛州的迈阿密大师赛,他们共同组成了著名的「阳光双赛」,冠军分别可以获得1000积分。
其中,俞枫晚刚刚收到外卡的印第安维尔斯被称为第五大满贯。而背靠背同时拿下阳光双冠的男子球员,迄今为止只有七位。
过了安检区,加西亚已经开始对着俞枫晚进行「语重心长」的发言:「你不要板着脸啊。佛罗里达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因为空气湿度的缘故,那里的球又湿又重,你必须得去提前训练并适应……」
他跟个老母亲一样叨叨叨叨,俞枫晚忍不住想,自己和维亚可比加西亚清楚在佛州打球是什么样的感受。
加西亚继续叨叨:「还有,我要带你去见一位朋友,我原来的体能师。我本来以为你要在世界前200待上一小段时间,等升到接近100了再去组建完整团队也不迟,结果你这小子的速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现在这个情况你必须得上心了你知道吗?」
俞枫晚:「……」
主教练太负责有的时候也挺烦。特别是这个时候你不太想听他说这些,但他还在喋喋不休。
「知道了。除了体能师,治疗师和心理师你有人选吗?还是我自己找?」
「先分头找了再说。阳光双赛以后你就世界前50了你明白吗?我从来没见过世界前50的球员只有一个主教练的!」加西亚已经打开WhatsApp开始扫阅好友名单了,「不过这两天实在是有爽到,真想给路德维西那个傻X发消息嘲讽他啊!绅士的翩翩风度让我忍住了。」
「首先,我会筛选一轮我觉得合适的名单,然后我们先邮件邀请一下;其次,通常只有世界前十才会配有完整的顶级团队,就算阳光双赛全赢了我也进不了前十,你大可不用那么担心;再次,绅士风度跟你的形象没有任何关系;最后,你当年到底为什么和路德维西拆伙?我看你好像很讨厌他。」
俞枫晚觉得加西亚和维亚大概率是同类,两个人都是快乐的犬科动物,只不过维亚是活泼又漂亮的狐狸犬,而加西亚可能是那种已经发福的大金毛……总之都很思维跳跃且想一出是一出。
托维亚的福,俞枫晚很有对付这类人的经验。就算狗狗们撒欢儿跑得没影了,他也能淡定地把对方拉回正常的对话轨道,有逻辑地跟你讨论一二三四。
「我和他的恩恩怨怨三两句话可说不清,我们可以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慢慢聊。」大金毛如是道,「非要说的话只有一点,我俩的网球理念不同。」
「所以你继续打男单,而他则退役经商了?」
「Bingo!你已经接近问题的本质了。」
「比赛期间我不喝酒。」俞枫晚道,「但你可以喝。」
「好呀好呀,叔叔讲故事给你听!」大金毛一副又要开始撒欢的样子。
「……」俞枫晚的耐心正在疯狂拉响低值警报。
他瞥了眼手表,距离和时鸢分别才刚刚过去两个小时不到。
该死的,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