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老唐!你总算是来了,叫大家好等。”周覆靠在椅背上,抬了一下手。
唐纳言先拉开椅子让庄齐坐了。
他抱歉地笑笑,“出门晚了,我先自罚三杯。”
虽然杯口浅,但什么东西都还没吃呢,这么些白酒喝下去也难受呀,庄齐担心地看他一眼。
等唐纳言一坐下,她就夹了块点心给他,“快填填肚子。”
“唷,我们还能灌醉你哥哥呀?”对面的郑云州笑着问她。
庄齐红了红脸,低声说:“不是,他最近胃不舒服。”
郑云州点头,“嗯,老唐也是金贵上了,没办法,有人疼啊。”
看这一桌不少女孩子,沈宗良身边还坐着且惠,周覆忍着笑不好说。他只能凑到郑云州耳边,“别的地方太舒服了,哪还顾得了胃舒不舒服?”
两个人对视了眼,会心一笑。
唐纳言点了下侍立的服务生,“上菜吧。”
阁楼里开了一面窗子,远处水亭里的丝竹声悠悠吹进来。
且惠好奇地噫了句,“怎么总听见在唱评弹呀?咿咿呀呀的。”
沈宗良给她夹了个樱桃鹅肝,“还有别人在吃饭。”
“周吉年招待客人呢,我看见他车停门口了。”唐纳言接了一句。
庄齐抬头,“那不是周衾也来了,怎么没看见他?”
唐纳言一听见这个名字就不大适意。
他侧过头问:“你总要看周衾干什么?”
且惠笑了一下,“他们一起长大的呀,当然有感情了。”
“对啊。”庄齐理直气壮地回他,“看看都不行吗?”
唐纳言清了清嗓子,唇角动了一下,被驳的一句都说不出。
他战术性地喝了一口凉水,再转头时,冷不丁对上沈宗良的视线,“我这么好看?”
沈宗良真诚地夸道:“太大了,您这心眼子真是大。”
“......得了吧,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少说风凉话。”
吃完饭,外边下了几道管制,车过不过来了,庄园里也静了下来。
庄齐眼看着周家的车子开走了,都没说上一句话。
她端了杯茶站在窗边,湖边四面环水的方亭里,沈宗良在教且惠钓鱼。
庄齐看了一阵,且惠好像怎么都学不会,几次收线都不太理想,沈宗良就站到了她后面,把着她的手一点点弄。
“老沈不来打牌,他干嘛呢?”周覆走过来问。
庄齐指了一下外面说:“在钓鱼,估计没心情和你们玩了。”
周覆笑了声,“他们俩抱着蹭来蹭去的,像是正经钓鱼的吗?钓什么只有老沈知道了。”
最后沈宗良还是被扯来了打麻将。
庄齐坐在唐纳言旁边看了一阵,没多大意思,就想出去。
她放下怀里的点心,“哥,我去外面走走。”
“别走远了。”唐纳言拉了一下她的手,叮咛道:“这园子太大,当心迷路。”
庄齐拍了拍手说知道,就起身走了。
出门时,不知谁笑了一句,“把你妹妹绑身上得了,省的天天不放心。”
她自己逛了一圈,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紫薇花。
见且惠自己在水边,庄齐走过去,往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做什么呢?”
且惠掀起眼皮,湖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手指摁在诗页上,面容娴静地说:“也没什么好做的,看看书,吹吹风。”
庄齐看着她说:“你和小叔叔在一起很久了?”
“嗯,有这么久了。”且惠托着下巴,想了想,“你别看他那么凶,但对我很好的,弄得我都有点......”
庄齐笑,“是不是有点轻飘飘,像在做梦?”
且惠点了点头,她说:“就是像在做梦,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我总要看他好久。你怎么知道?”
“可能因为我也在梦里吧。”庄齐说。
在爱里困惑着的时候,总是能在茫茫人海中,迅速定位出谁是同类。
大家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可内心却同样冰冷而沉重,以至于眼梢里都是怅惘。
方才在席间,且惠已经看出端倪了,现在听她一说,心里有了数。她挨着她坐过去,拉过庄齐的手,悄声问:“你是不是和你哥哥在一起了?”
尽管没有第三人在场,但她仍压低了音量问自己,可见她是知道轻重的。
这让庄齐确信,且惠是可以信赖的倾听者,况且她性格恬淡。
她点点头,苦涩地笑了下,“嗯,但是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唐伯伯不会同意的。”
微风吹荡起层层波浪,数朵雪白的莲花在湖中轻晃,露珠随之滚落在荷叶上。
且惠感同身受地勾了勾唇,“沈宗良的妈妈......也一定不肯点头的,齐齐,我们好像都被困住了呢。”
庄齐浓密漆黑的睫毛垂下来,“所以,太过浓烈的爱真的是灾难吧。”
“不啊。”且惠歪着头看向湖心,目光落在那一对抖动翅膀的鸳鸯身上,她笑着说:“我和他有那些热烈的瞬间,灵魂沸腾共鸣的时刻,也得到过小心珍重的告白,好过从头到尾两手空空。”
她的声音很好听,说排比句也像在念一首动人的诗歌,清脆得像风铃。
庄齐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
她又问:“你一点都没有担心过吗?为你们的将来。”
且惠牵动了下嘴角,她说:“当然担心过。我一开始也是很在意的,有没有未来,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每天在心里追问个不停。但后来我想通了,渐渐地就不再执着这些了,活在眼下就好。”
“那你是怎么想通的呢?”
“也没别的,我只是害怕呀,怕我想东想西,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好好爱他,等到将来再也爱不上谁的时候,回过头来怪自己胆怯懦弱,把唯一的机会都错过了。太想要一个结果的话,是做不出任何决定的。”
庄齐了悟地点头,重复道:“太想要一个结果的话,是做不出任何决定的。”
还在出神时,且惠又盯着她的眼睛笑:“不抱任何期待投入这段感情,我反而觉得我对沈宗良的爱更纯粹了,其实有没有将来都一样,都一样。”
她的样子很松弛,似乎已经没有了无穷增生的困扰,什么都看淡了,看开了。
她也笑,“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那个时候大家还小,每个人都太迷恋结局了,面对进展缓慢的人生剧情,都想把这纷乱的一页快点翻过去,好看一看末尾写着什么。
是功成名就,还是知交零落,抑或半路折腰。
三年之后,庄齐忽然听说且惠在牛津一病不起,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当时庄齐抱着书,走在普林斯顿古老的校园里,她刚路过一排垂枝樱花,肩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得知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时,手里的书都掉在了地上。
通透、聪慧、坚韧如且惠,最后也走不出一个情字。
原来就算是想得这么明白透彻,摒弃了那份俗气的大团圆结尾,也一样伤心难过。
庄齐蹲到地上去捡书,眼前一片朦胧的水汽,怎么都擦不干。
滂沱的爱会让每一个人泪流不止。
午后起了风,庄齐身上有点冷,和且惠慢慢往回走。
快到那座临山而建的八角楼时,听见里面传来他们几个的对话。
先是郑云州问了句,“老唐,这几个月总太平了吧?”
“那不可能不太平,没有郑总解决不了的事。”唐纳言端过杯茶喝,扔了一张牌。
郑云州笑:“少跟我来这个,把我哄得成天给你卖命,算盘还打得挺响。”
沈宗良觉得不稳妥,“唐叔叔也没怀疑过?不像他的作风。”
唐纳言说:“当然怀疑过,但他没精神再弄这些了,一心要把张文莉推给我。”
“别说,想娶张文莉的人不少,她爷爷那个名号吧,说出来真是够唬人的。”周覆在旁边插了一句。
郑云州笑说:“那也不是真心娶她,是奔着老爷子的威势去的,但这姑娘心气儿高啊,一般的男人她也看不上,眼里只有老唐。”
唐纳言无奈地摇头,“平心而论,张文莉各方面都不错,但这种事要讲投缘的,我和她结婚不合适。但上一辈人不这么想,他们大部分是政治结合,婚后都还处得不错,就也想硬套在我们身上。”
沈宗良说:“他们结婚的目的,无非是将权势效用最大化,完成一场利益合谋。各自达到了预期,还能有什么矛盾呢?但就这么活一辈子,总是对不住自个儿,没多大意思。”
周覆点了根烟,他说:“你这都后话了。要不是他妹妹,老唐和文莉这事儿早成了,他一准听安排,从前他的心眼里就没自己,都是唐家。现在是得了稀罕宝贝,不一样了。”
过了会儿,唐纳言才点头,“说句实在的,搞权术搞斗争,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是心爱的人,实在一辈子也难碰上。”
郑云州补了一句,“何况遇到了也是有今生,没来世的。”
唐纳言笑着推倒了牌,“让他们去争吧,争个你死我活,我守着我妹妹,足够了。”
山上气温低,凉风从湖边吹过来,钻进支开的窗子里,一股一股的,带着水面上的潮气。
听完这几句话,且惠低头笑了下,“听见了吗?你哥都打算明白了。”
庄齐抠着窗边的红漆,小声说:“我知道。”
但心里却生出一股微妙的匮乏和抵触,她并不喜欢唐纳言总是为自己做牺牲。
在她的身上,哥哥已经奉献得太多了。
庄齐因这份过度的付出感到害怕。
怕有一日,唐纳言真的因为她,断绝了和唐家的关系,也许一开始他们会比谁都幸福,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眼看着身边人都站在了山顶上,只有他还原地不动。
他就此失去了滋养权力的土壤,会不会对她生出失望和怨恨呢?
庄齐是个缺爱的人。
哪怕有了哥哥,她内心也并没有多少安全感,在他身边时才好一些。
离开了他,庄齐很难走进任何一段更深层的关系里。
这不是她的问题,是从小不断更换的家庭环境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