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便士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俩人抬眼,是雪。
“时间?不早,我该带我妈妈回去了,”权西野与她告别,想了想,她又说,“成娜,说实话,之前我并不喜欢你,甚至有点讨厌你。”
成明昭双手揣兜,静静地站在原地,淡笑着等她的后文。
“现?在,没那么讨厌了,我以为你是我姑姑那样的人,但你好像不是......”她垂眸,声音低下去,似乎在自言自语。
雪越飘越多?。
权西野抬起?头,告诉她:“之后我也许会?喜欢你,就这样,走了。”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连声拜拜都没说。
成明昭目送那辆车远走,大衣里的手机响起?,她掏出,是江玥的来电。
“怎么了?”
“明昭,今天是平安夜!”
"嗯哼,我知道?,所以怎么了吗?"
“没怎么......”他声音弱下去,安静了一会?儿,江玥的亮起?欢快的嗓音,“外面下雪了,明昭,你那边有雪吗?天华居然下雪了!”
成明昭抬头望天,“下了哦。”
江玥用脖子?夹着手机,站在外边慢慢地滚着雪球,“骗你的,其实昨天就下了,下得超级无敌大。”
“是吗,那逢玉应该很?开心?吧。”
“嗯!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雪。”
他把滚好的小雪球放在大雪球上,又在小雪球上挖了两只洞,然后拿起?手机,呼出来的气?变成白雾缭绕在眼前,“不止逢玉,我也很?开心?。”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等等,明昭。”
“有事就直说吧。”
“我想你了。”他说。
江玥低头一看,电话已经被挂断,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看来还得再接再厉,他叹了口气?,继续在成明昭的门口制作雪人。
成明昭收起?手机转身,撞进薛烨的伞里。他牵起?她的手,不停地揉搓呵气?,“这么冷,怎么站在外面?”
“这不是有你么?”她笑着反问。
薛烨微微一愣,眼眶湿润,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俩人共撑一把伞,相?伴着走回家。
第67章 棋局
权西野敲了敲母亲的房门,“妈妈。”
得到允许,她推开?了门。权韶念刚刚洗完澡,正坐在?梳妆台前擦头发,权西野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替她擦拭发尾。
权韶念的头发黑长?、顺直,像炭黑的绸缎。权西野的头发也遗传了她,她身上有?太多母亲的影子,独独性?格和母亲不同。这点算是随了薛长?明?似乎也不像。她父母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都说世?间的恋人大多互补,一方强势,一方就柔弱,如此才能平衡。双强或双柔,注定合不到一块,强则过分看?重自我,柔则过分轻视自我,都没法走到最后。
毫无疑问,权韶念是柔弱的那一方,在?权西野的记忆里,母亲没对家里人红过脸,迁就身边所有?人,没从她嘴里听到一句为了自己的话。也许是腿的原因,让她觉得自己才是被所有?人照顾和容忍的那一位,原本就温和的性?子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如果母亲是柔弱的那方,那父亲薛长?明就应该是强势的,可是没有?,薛长?明的好脾气同样出了名。她的父母算是少见?的夫妻搭配,她的性?格却独立于父母之外,一时间没法说是随了谁。权西野不像父母那样温和,遇事?不争不抢,她张扬赤诚,爱和恨都很汹涌,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正因如此,面对目前来看?是善良的成明昭,即使利益、家族对立,她也没法恨她。面对刻意?隐瞒病痛的母亲,她也做不到忽视和推卸责任。
权西野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的性?格也分阴阳两面,对外要是展现的都是阳面,那么私下一定会通过别的方式把阴面宣泄出来,这样才能达成人格的稳定,反之同理。
她想?到母亲,平常总是温和地?待人,但内心是否有?过未曾对家人倾诉的怨憎呢?所以才选择对外人倾吐这件事?。她又想?到父亲,她的父亲呢,会和看?到的那样纯良吗,如果人真有?阴阳两面,薛长?明的阴面又是什么?
她的嫂嫂成明昭呢,究竟值得信任吗,值得喜欢吗?
权西野摇摇头,意?识到自己想?太多,说到底只是网上一些没有?根据的假说,无法用它?来判断现实里有?血有?肉的人,至少目前,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切身的感受。
权韶念伸手?抚摸肩上女儿的那只手?,笑:“想?什么呢?还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
权西野将毛巾挂在?椅背上,转而半蹲在?母亲身侧,握住她的手?,“妈妈,这些年?,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从来不知道?。”
权韶念低头看?她,很抱歉地?说:“是娜娜告诉你的吗?妈妈不是故意?想?瞒着你,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还是和最开?始医生的诊断一样,你不用担心,我是怕你担心才没说。”
“你和爸爸都有?别的事?要做,反而是我这个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的人有?这个病那个病,妈妈不想?这样,不想?因为这些小事?麻烦你们父女。说起来,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权西野攥紧她的手?,眉头折出几道?深深的褶,权韶念什么都好,就是这股爱自贬的劲让人难受。“天天做噩梦,还不是大问题吗?你再这么说,我真的会生气的。”
她气母亲,也气自己和父亲,是他们忽视了母亲的心理需求,才会让她在?精神上这样无依无靠,连最亲的家人都不敢信任。
权韶念笑,拍拍她的手?背,“别气,别气,别为了这种事?生气。没有?天天做噩梦,这也是娜娜跟你讲的吗?她夸张了。只是近期睡眠不好,才开?始做的噩梦,并没有?天天做哦。”
权西野站起来,“这种事?是什么事??不要把自己的事?看?得那么不重要好吗?我——我是你亲生女儿,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还是比起我,成明昭才是你的亲女儿,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因为她的话,才觉得应该关心你,我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她的胸膛起伏得厉害,实在?不愿对母亲发脾气,但权韶念这副样子,又让她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分明还在?和她客套,还在?迁就她的心情,可是为什么能对成明昭说,反而对自家人说不了?她是她的亲生女儿,是永远不会背叛和抛弃她的人,到底为什么,俩人的心什么时候隔得这么远了?
权西野的鼻子渐渐酸起来,她不是嫉妒成明昭,而是觉得自己被母亲放弃了。权韶念的心事?不愿对她说,根源不是害怕她担心,是不愿意信任她。
权韶念愣住,似乎没料到权西野的反应会那么大。她赶紧站起来,来到她面前,心疼地?擦她潮湿的眼尾。“别哭,西野,别哭,妈妈没有?不愿意?对你说实话,你想?知道?什么,妈妈都会告诉你,只是你是大孩子了,妈妈觉得,你已经是个独立的个体了,妈妈也是独立的个体,妈妈的事?应该妈妈自己承担,就像你和爸爸的事?,我也不会去过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解决得很好。”
权韶念拥抱住她,“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我最亲近的人,我心中的第一位。只是,也相信妈妈好吗,相信妈妈也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事?。”
说到“能力”这个词,权韶念哽咽了。她的背很薄,人也瘦。权西野抱着她,像抱着一根纤弱的柳枝,心再也强硬不起来,母亲的泪落下来,比泰山还要重。
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请求,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观念,即使一点气势也没有?,声音微弱。权西野从来没有?听过她这么说。母亲对她隐藏了一部分自己,那部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隐藏的呢?是从生她那刻,意识到自己要做一位母亲了,还是更早,在?梦想?被摧毁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呢。
妈妈在?还没有?成为妈妈之前,在?还是个为了理想?闪闪发光的女孩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权西野感到十分痛苦,没能让母亲肆意?做自己,让她感到内疚和痛苦。
“我相信你,我只是想?......”她流下眼泪,“想?成为支持你的力量。”
很久没有?这样与彼此坦诚相待,对俩人而言,这是一次全新?的体验。纵然是母女,也要一步步地?认识与磨合,世?界上的关系,都需要过程,血缘不是万能.钥匙,同样会因为过期而冷却失效。
权西野帮母亲吹干了头发,俩人坐在?床边,她靠在?权韶念怀里,感觉回到了小时候。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噩梦的?”她轻轻问。
权韶念抚着她的头发,“这几个月严重了些,开?始的话......有?些年?头了,不过早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偶尔会,这几个月开?始变得有?些频繁。”
“是关于......关于那件事?吗?”
权韶念点点头,“虽然记不起全部,但总会零零散散的出现。”
“医生是怎么说的?”
权韶念摇摇头,“没有?办法,这只能靠我自己。”
权西野从她怀里起身,望着母亲的眼睛,“之后做了梦,做了不好的梦,也告诉我吧,不能只和成明昭和医生说,好吗?至少也要告诉我,一个人面对噩梦会害怕,两个人知道?了,害怕就变成了两份,五个人知道?了,害怕就变得更少了。”
“我会陪着你,把伤养好,”权西野握住她的手?,“无论是身体上的伤,还是心灵上的伤,我愿意?和你一起背负,你愿意?让我加入吗?”
权韶念沉默地?看?着女儿,忽然低头,揩了揩眼角,无声地?笑了。
权西野再次和她依偎在?一起。
“其实,娜娜也帮了我很多,她是一个好孩子,虽然你爸爸常对我们说,鸿云她们......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权韶念细细碎碎地?念,权西野认真地?听,原来母亲和她有?同一份感受。
权韶念只是在?医院和成明昭碰了一面,成明昭就记住了这件事?,时常通电关心她。俩家的往来很少,成明昭又是外来的,她不敢和她过多交流,每次都是礼仪性?地?回答,然后匆匆地?结束通话。
这是她个人私事?,权韶念本来就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搪塞了几通电话,成明昭果真不怎么打过来了,也许是感受到了对方并不欢迎她。权韶念不想?这么对人家,但没办法,薛长?明经常在?家说,薛鸿云那边是如何的野心、如何的狡诈、如何的抢夺了哥哥的东西。当然他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和直白,只是意?思大差不差,他告诉过权韶念和权西野,虽然他家在?明面上是中立的态度,但保不齐薛鸿云把他们当作是薛志安那一派,为了避免战火烧到家人,他不希望母女俩和薛鸿云家有?往来。
权西野十分支持父亲的想?法,积极地?参与其中。权韶念却没有?那么强烈的同感,一是因为她本身就不是薛家的人,其中的弯弯绕绕与她无关,无关自然无感,二是她短暂地?接触过鸿云和她的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当然人品如何不能靠几个瞬间判断,只是权韶念实在?对他们讨厌不起来。
权韶念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家族扎根于教?育事?业,培养出她不骄不躁,温和有?礼的个性?,自然理解不了从商家庭里面尔虞我诈的纷争,也无法说服自己变得尖锐,能做的只是尽量远离。
除了呆在?家里,她偶尔也会去附近的书馆看?看?书。在?这里,她再次遇上了成明昭。
线上可以回避,但线下怎么回避都显得很不礼貌,况且成明昭没有?做什么,她没有?理由三番五次回避她。第一次遇见?,第二次又碰面,次数多了,一来二去,俩人的关系变得亲近了起来。
成明昭和她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她听长?明说,薛烨娶了个来头不小的媳妇,对方家世?显赫。她以为,多少会是个个性?张扬的女孩,但成明昭并不是,她比她想?象的还要谦和、平易近人。
以往别人看?到她的腿,都会有?意?识绕开?这个话题,仿佛怕一不小心触到她的雷点,行为上又处处以她的方便为先,这种特殊的待遇,对于作为当事?人的权韶念而言,相当的沮丧和不舒服。
被人特殊对待,就代表她是个特殊的人,是一个区别于正常人的人。
但成明昭没有?这样,俩人第一次书馆见?面,她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她腿怎么了。权韶念愣了一下,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么问过她,她甚至都快忘了受伤的原因。
得知是意?外事?故导致的,成明昭了然地?点头,脸上没有?出现惋惜、同情、心疼的表情,这让权韶念紧绷的神经放松了。
等这一天结束,即将分开?之时,成明昭问她需不需要搀扶,从前很少有?人会问她这个,大多数人都默认她需要帮助,很体贴地?伸出援手?。权韶念摇摇头,她则笑了笑,和她并肩走出书馆。
和成明昭相处让她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不是做出来的阿谀奉承的舒服,是把她同样当作正常人对待的舒服。她开?始有?了点走出家门的兴趣,很乐意?和成明昭在?书馆呆上一天。
成明昭的话不多,性?格与她相仿,俩人总会默契地?提起一个话题,又恰当地?结束,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一丝过界的不适。权韶念喜欢读书、看?电影、弹钢琴,成明昭同样喜欢读书、看?电影,她钢琴不太擅长?,为此还请教?过权韶念几次。
唯一一回,家里只剩权韶念,她邀请了成明昭来家里,亲自教?她弹琴。俩人相处的很愉快。成明昭是她婚后第一个聊的上天的——朋友,虽然她比她大许多。
那些富太太的下午茶,她参与不进,那些成功人士的交流会,她无心参与,和成明昭在?一起,她找回了一点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天在?家,成明昭在?她的钢琴旁发现了她早年?芭蕾舞的相片,不知道?是谁裱起来放在?这儿的。成明昭看?着照片里的她,问现在?的她,以前学过芭蕾舞吗?
权韶念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从前的自己,感到陌生和淡淡的怅然,她平静地?点点头。
成明昭大概也能猜出她去医院的原因,于是话题又从芭蕾舞提到了那次医院见?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扰。
权韶念抚着自己的胳膊,不知从何谈起,除了医生,她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因为生理性?抵触。但对成明昭,没有?这份抵触,于是她告诉成明昭,因为当年?那场事?故,她的芭蕾舞事?业被迫终止,直到现在?,都会时不时梦见?那天的遭遇。
不过更具体的场景,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天她回了一趟大学,之后就从医院里醒了过来,再下床的时候,腿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对芭蕾舞已经没有?任何念想?,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现在?也跳不了了,只是动不动做梦让她感觉到疲惫和恐慌。
成明昭静静倾听完,起身来到她跟前,牵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令人心安,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和煦,“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
成明昭告诉她,梦是潜意?识的投射,有?时候往往不是梦主动出现,而是她潜意?识的召唤。也许大脑在?提醒她什么,比如一些需要回想?起来的记忆,只是她现在?状态不好,没法承受。
对于当年?的情形,权韶念记不清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记不清,还是自己不想?去回忆。如果能回忆起当年?的全部细节,是好事?吗?她不知道?,只是对成明昭点点头。
清晨的曦光透过窗户照在?棋盘上。
薛鸿云和成明昭一左一右坐着,薛鸿云执黑子,成明昭执白子,俩人已经下了10分钟了。
白棋被黑棋团体围住,成明昭幽幽地?叹了口气。
薛鸿云怀抱着黑猫,“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呢?”
成明昭伸手?,打出一口气,吃掉了薛鸿云的两颗黑子。
“接下来,才是好戏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