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便士
早秋无动于衷,拿着碗筷去洗,洗完换上鞋子,背上工具,对母亲说:“我?走了?。”
她快步行走在路上,愤恨凝成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在对生理知识、两性知识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无知懵懂地怀了?孕,被动地生下了?一个生命。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劝诫她,说她有罪,说她狠心,说她不配。
她仿佛就要有罪、狠心、不配给所?有人看。早秋狠狠擦干眼泪,她想到那个孩子是自己和田华结合得来的,就感觉无比的厌恶,无比的恶心,这个孩子是大?家拿来要挟她的工具,是剥夺她自由身的元凶,唯独不是她的骨肉。
她无法接受田娜的存在。
田娜跟着她母亲生活了?三年。
三年后的某天,早秋回到家,看到一个小孩坐在自家门前?,她左右环顾,没有家长。
小孩看到她就站起?来,矮矮小小一个,看着四五岁都不到。头发短短的,衣服鞋子什么都穿得好好的,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早秋上前?开了?门,想着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一会儿应该会自己回去,她没有管太多,进屋就喝起?了?水。她前?脚进屋,那个孩子后脚就跟了?进来,站在她身边,用两只黑葡萄般圆碌碌的眼睛把?她看着。
早秋皱起?眉,问她:“你进来干什么?”
那孩子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她。
早秋又问:“你爸妈是谁?”
“姥姥说,”她开口?了?,稚声稚气的,“我?妈妈是你。”
“什么?”早秋搬来凳子坐下,歇了?口?气,重新?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背着手,回答:“我?叫田娜。”
院门被人大?力敲了?无数下,早秋母亲边喊来了?来了?,边扶着老腰上去开门,“谁啊。”
一开门就见早秋母女俩,早秋一脸怒色,旁边还站着田娜。
“妈,你让她来干嘛?”
早秋母亲赶紧关上大?门,早秋上去阻拦,“妈,我?不是让你带着孩子吗?你为什么要让她来找我??”
“我?带不了?!我?看你存心想让我?早点死!你要是有良心,就自己去带,我?也一把?骨头了?,你体谅体谅我?。”
早秋用力抵着门,“妈,我?真不能带,我?没有时?间带她。”
“那是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帮你带了?三年,我?已经尽力了?,别再来烦我?。”
门被彻底关上。
早秋拍打门板,“妈!”
对面不应。她绝望地垂下手,低头看到自己一脸无知无畏的女儿,早秋转身就往家走,步伐飞快。
想着田娜还小,到底更依赖从小养她的姥姥,应该不会跟上来,等天黑父亲回家,自然会发现她,把?她带进家去。母亲不管,她更不会管。早秋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一转身,又看到了?田娜。
她像条小狗一样一路跟着她回到了?家,早秋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在跳,头晕目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田娜开腔了?,“但是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你只要养着我?就好了?。”
她跑了?一路,脸颊红扑扑的,没哭也不闹,就这么把?她看着,用孩子的声音说出这番冷静的话。早秋蹲下,对她说:“我?不会养你,明天我?就会把?你送到姥姥那儿。”
田娜眨了?眨眼,“姥姥说让我?来找你,她不想养我?了?,你找她也没用。”
“我?会想办法的。”早秋站起?身。
夜晚,田华拎着一袋啤酒回家,看见饭桌上多出一个小娃,边放手头的东西边问:"谁家的孩子?"
早秋只是吃饭,没有回答。
那小孩转过身看他,“爸爸。”
田华愣了?一下,惊喜地上去把?她抱起?来,上下打量,“田娜?怎么长这么大?了??”
他抱着女儿坐下,问早秋:“今天妈来了??”
早秋摇头,“妈不打算养她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田华的笑?容慢慢暗淡下去。
多个孩子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代表家里要多出一份花销,代表正值壮年的两个人有一个得失去自己的劳动时?间。
谁去牺牲呢?
田娜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父亲,二人脸上都写满了?心事。
“我?会自己吃饭,会穿衣服、穿裤子、穿鞋子,”她开口?,“我?不够高,够不到煮饭的台子,你们只要帮我?把?饭煮好,其他的我?都可以自己来。”
俩人看向?多年未谋面的女儿,她从父亲怀里跳下地,“我?不会麻烦你们。”
田华叹了?口?气,笑?着拉住她的小手,“说什么呢,娜娜,爸爸妈妈怎么会觉得你麻烦呢?这段时?间就住在这边吧。”
早秋看向?他买的那一袋子酒,“你又喝酒?”
田华这才注意到,自己忘了?藏了?,“哦......路上口?渴,所?以买了?点,就一次,下次真的不喝了?。”
这三年,田华染上了?酒,隔三岔五酗酒,喝完酒人就和疯子一样,说大?话,爱没事找事。早秋不想处理他的烂摊子,讨厌满屋子的酒味,他喝完酒爱发酒疯,俩人为这事吵过一架,他答应再也不喝了?。
然而?还是在偷偷喝。
晚上,早秋准备睡下,忽然记起?田娜,左右一看人不在。她起?身去别的房间找,最后在厨房找到了?田娜,她正蹲在地上洗脸,放在地上的脸盆快比她整个人还要大?。
早秋松了?口?气,看着她自顾自洗完脸,然后端着脸盆摇摇晃晃地出去倒水,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个头,她看不下去,上去接过脸盆,替她倒了?。
“谢谢。”田娜对她说。
早秋带着她回到房间,问:“你有衣服吗?”
田娜点点头,指了?指门口?,"姥姥帮我?把?衣服装在包里了?。"
她开门一看,果真有个包袱,她下午都没注意。早秋把?包袱拎回房,打开翻找,“哪件是睡觉的衣服?”
“我?来找。”田娜自己上手,从里面扯出一套睡觉穿的,她拉下拉链,脱了?外套,又自己把?内衬脱了?下来,领口?太小,衣服卡着脑袋了?,早秋替她把?衣服剥下来。
“你不是说你会脱衣服?”早秋问她。
田娜点头,“这件衣服太小了?。”
换好睡衣,田娜问:“我?和你睡吗?”
早秋已经躺下了?,“你也可以和你爸爸睡。”
田娜最后爬上她的床,和她睡在一起?。
早秋关了?灯,黑暗里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她脑袋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事,想的最多的是以后怎么办。她要当一个家庭主妇吗?放下活儿去照顾孩子?但如果不照顾,田娜怎么办?母亲还会帮她带吗?
无论如何,明天还是得要再向?母亲求情一下。
正想着,忽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扒住了?她的胳膊。早秋回头,闻到一股奶酸的小孩味,田娜抱着她的胳膊睡着了?。
第76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三)
第?二天一大早,早秋顾不上干活,一手抱着田娜,一手拎着她那一大包衣服,风风火火赶回了自己母亲家。站在门前又叫又敲了半天,都没人回应,路过的邻居见状,告诉她老俩口一早就出去了,去哪儿不知道。
显然是为了躲她,他们铁了心?不打算再帮她带女儿。早秋一屁股坐在门前,誓要守在这儿等?他们回来。身旁的田娜什么也没说,看她坐下,她也跟着坐下。
俩人一高一矮地坐在门口,谁也不说话。
晨雾散尽,艳阳高照。捱到了中?午,也不见两?位老人回来。田娜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她一脸倔强,什么话也不说,连坐姿都没调整过一次,石像似的稳稳坐着,眉头皱出了深深的褶子,像被刀割过。
余光瞥见女儿的动作,似乎有什么想说,但迟迟不敢说。早秋看她,“怎么了?”
田娜如实告诉她:“我饿了。”
早上俩人一人啃了一个?馒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在这坐了一整个?上午,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她饿是难免的。
早秋握紧拳头,又放松,连带着叹了声气,最后站起来,把那个?装衣服的大包重新拎起来,回头问?她:"能自己走吗?"
田娜点点头,跟在她身侧一路回到了早上才出门的家。
早秋弄了点饭菜,不知道她这个?年龄到底要吃什么能吃什么,把饭弄软了些?。田娜跑过去对她说:“我自己会盛饭。”
她把饭勺给她。
饭桌上,早秋坐在右边,田娜坐在她的对面,正在专心?致志地扒着碗里那些?饭。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看着看着想到了很?多事。早几年田娜还没送去母亲那儿,一直由田华在带,晚上田娜哭得凶,经常闹得俩人都睡不好。
她浅眠的毛病大概是从这时候落下的。对于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不管,只能田华起身去哄她,无非就是拉了或者饿了。等?哄顺她,俩人这才能入睡。
早秋清早起床,田华还在呼呼大睡,他身边的女儿也在睡。她走上去,第?一次去端详自己生出来的东西。从进医院生产到这刻,她都没有正经看过女儿。
无论?是谁在婴儿时期都一个?样,通红又皱巴巴的,像刚生出来的猴子。早秋皱起眉,她没有感觉任何母爱涌进心?间,反倒因为从没见过幼童这副丑陋怪异的模样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厌恶。
这份情绪似乎隔空感染了田娜,她毫无征兆地咧起脸哭起来,明明眼睛都还没睁开,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能感受到恶意一般委屈地开始哭闹。
早秋太?阳穴突突跳,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看向田华,他因为一晚上的折腾现在睡得像死?猪。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惹这一出,田娜蠕动着四肢,嘤嘤哼哼地哭。
对于这个?会发?出声响的生物,早秋顿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也许是睡眠不足,她想到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东西害的。她把手伸上去,想要盖住她不断发?出噪音的嘴,想要她彻底安静。
这么做果真安静了,安静的感觉真好。
像梦醒似的,早秋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把手抽回,田娜嘹亮的声音响彻房屋,本来就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声嘶力竭的好像在控诉她。
早秋心?如擂鼓,赶紧摇醒一边的田华,对迷迷糊糊醒来的丈夫说:“她哭了,你管一下,我要出门了。”
她匆匆忙忙地换好鞋子,拿上工具,也不管身后的父女如何,逃似的离开了。
早秋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害怕或者心?虚,可?能都有。差一点点,她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不过这份心?情里面并?没有后悔和自责,后悔和自责的前提是要认同,她对这个?孩子没有认同感,所以就像失手害了一个?小动物一样,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意。
直到如今,她对眼前只有三岁多的田娜依然没有作为母亲对孩子的认同感。老人都说最疼孩子的就是母亲,母亲仿佛天生会爱自己的孩子。
但她不是,也没有类似的感受。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她是个?丧尽天良该遭雷劈的人么?因为生不出对孩子的怜爱,所以失去了作为母亲作为女人的母性和人性么?
她有时也想像那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一样,去催熟自己的母爱。然而做不到,没有就是没有。
在早秋胡思乱想之际,田娜已经吃干净了碗里的饭。
“妈妈。”
早秋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声妈妈是在喊自己。
“你很讨厌我吗?”
田娜看着她,眼里没有畏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清澈的好奇。
早秋咽了口唾沫,环抱住胳膊,“为什么这么问。”
田娜摇摇头,她把桌上的筷子摆正,“你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这个?问?题令早秋哑口无言。过去的过去,她问?过自己无数遍,答案是可?悲的。她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对孩子的期待生下田娜,她是因为无知才生下田娜。
村里大部分女人也不是因为爱情生下孩子,说起来无知的人不止有她,为什么偏偏她最抵触?早秋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因为她没把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