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其实很多道理都明白,很多事情都能看得清楚了,只是看清楚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觉得,心里头有什么碎裂了一块。
“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光曲灵不甘心,梁爱勤也觉得窝囊,心里头堵得慌。
看见好朋友这个样子,曲灵忽然笑了,她揽了梁爱勤的肩膀,说:“好了,先不想这些了,咱们回去小礼堂,刚才咱们这样冲出来,都没好好跟矿上领导打招呼,要是留了坏印象对你不好。”
梁爱勤关心的态度,分担了些许
难受,让她心里头舒服了许多。今天的事儿,不是愤怒、发愁就可以解决的,她已然陷入到这种境地之中,又何必让好朋友跟着一起受牵连。
再说,她都能从和父亲死别这个人生最大痛苦之中缓过来,还有什么能击倒自己呢?
这么想着,她憋闷的心忽地就好了许多。
陪着梁爱勤往小礼堂的方向走,便看见同学们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来,问了才知道,报名表上交之后,这场说明会就结束了。不过,还有些同学围在矿领导身边问问题,而问问题的目的,也并不是真的想了解什么,不过就是想趁机跟领导们混个脸熟,将来真的去了均州铁矿,能有个见面情。
梁爱勤没想着往领导身边凑,两人索性就不去小礼堂了,去教室收拾了东西,放学回家。
在路口分别的时候,梁爱勤不放心曲灵,提议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吃饭吧,把今天的事儿跟我爸说说,我爸大小也是矿上的班组长,肯定认识不少矿上领导,没准就能找到比李小志他爸官大的!”
曲灵谢绝,“我的事儿,你就别把梁叔也牵扯进来了,你们一大家子人都在矿上呢。”
梁爱勤在梁家的地位远远比不上曲灵,她的话在梁爸爸那里,毫无分量,且不说她爸爸没有帮忙的能力,便是有能力,也是不肯为了女儿的同学使上半分的。
梁爱勤自己也是明白的,又给她出主意,说:“要不你去找找张九钢,张处长,你不是说,他跟你爸以前是战友,是关系最好的朋友吗?你的事儿,别人不管,他肯定会管的。”
曲灵抿了下嘴唇,说:“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李老师今天说的“人走茶凉”被曲灵记在了心里头。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想过,人竟然凉薄至此,曲铁军去世才不过几天,整个世界都变了。
曲铁军生前,在均州铁矿有地位,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曲处长,连带着见到曲灵也是亲切友好,似李老师那般让她认清现实,看似满心为她好,实则戳人心窝子的话,曲灵也就只从李三梅那里听过。
至于张九钢,确实如同她之前和梁爱勤说的那般,是父亲的好战友,好朋友,但经历了李三梅抛下她连夜跑走,经历了李老师这个忠厚长者的“谆谆教诲”,让她对张九钢也不报信心,再说了,她以后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有事情就去找人帮忙,总要自己独立才行。
第12章
求助回到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回到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曲灵决定先祭拜下自己的五脏庙。打开粮食柜子看了半天,舀了半碗白面,回想着李三梅的做饭步骤,准备做疙瘩汤。
可惜水放得多了些,面糊太稀,用铝饭勺舀了面糊放进沸水里,一个面疙瘩就形成了,不大一会儿,面疙瘩就化了,成了一锅面糊糊汤。
面糊糊就面糊糊吧,这么一大锅,又能吃两顿了,她乐观地想着。又在出锅之前,去菜园子里摘了一颗生菜,洗干净后,用刀切成细丝,在面糊糊里面一搅,而后加上盐,点上一点点素油,一顿饭就算是做完了。
就着咸菜,吃下去两碗面糊糊,撑得肚子滚圆,还剩下一半,她便又盛出来,放进凉水里明天当早餐。
吃饱了,身体舒服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起来,头脑也更清晰了些。
她听到远处李奶奶的大嗓门在跟邻居显摆说他们家里今天吃炖肉,是她在市里上班的二闺女买回来的,馋得隔壁家的小孩子哇哇大哭,哭着喊着也要吃,李奶奶留下一句,想吃让你妈给你买,而后回家,锁门,徒留下小孩子愈加凄惨的哭声。
曲灵不由得笑了。
要说这位李奶奶可是位传奇人物,这一片住的都是干部家庭,只有李奶奶一家是工人身份。矿上的职工们,是按照资历、级别分房的,一般来说,都是级别差不多的人住在一片区域内,级别越高的区域,居住面积,居住环境也会更好些。
李奶奶愣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一家人住上了这边的房子。具体她是怎么操作的,曲灵并不知道,但李奶奶是个“厉害人”的印象,自从李奶奶搬过来,她就有了这个认知的。
不管平时自己的所见所感也好,还是偶尔从李三梅跟曲铁军聊的那些闲话听来的也好,都能够证明这一点。
吃完饭后,学习了一会儿,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有些麻麻黑的时候,曲灵就出了门。往胡同口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李奶奶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正跟一个过路的人聊着什么,不多一会儿,过路人走了,李奶奶埋首,不知道在干什么。
等走得近了些,才看见李奶奶正在纳鞋垫。
鞋垫是从袼褙上裁剪下来的。
袼褙就是用面糊糊将一层层碎布粘贴起来的东西,可以做鞋垫,也可以做千层鞋底。
用做鞋垫的时候,会在上面蒙上一层白棉布,划上大小均匀的小方格子,在小方格子里面缝上“x”字,就可以组成图案,既美观,又不容易坏。
如今彩色的线不好买,李奶奶只用了黑、白两种普通的棉线,缝出来的图案--曲灵盯着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李奶奶发现了她,笑了起来,说:“呦,难得在这个时候看见你,对了,我这一天都没看见你妈,她忙什么呢?”
“就还是每天那样呗。”曲灵摇了摇头,马上将话题岔过去,指着鞋垫子问,“瞧着尺码,是给你家我大叔的吧。”
曲灵指的是李奶奶的大儿子,是铁矿的一线工人。
李奶奶:“可不是给他的,他干的是体力活,废鞋、废袜子,垫个鞋垫子好多了,还能吸汗。”
袼褙应该是很硬的,李奶奶借助着顶针的力量,毫不费力地让针在其上穿梭往来,即便是跟曲灵说着话,也不耽误手上的动作,看久了,竟然也有种特殊的美感。
曲灵真心称赞着,“你手艺真好!”
被人夸赞着,李奶奶高兴起来,用针头在头发里面划了划,说:“不是我吹,我当初在我们屯子,那可是妇女劳动模范,上山下地,家里家外,那都是这份的!”
李奶奶举起了大拇指。
曲灵也伸出大拇指朝她比了比,说:“你可真厉害!”
李奶奶愈加高兴,眉眼都弯了起来。
曲灵是这一片孩子种的异类,别人家的孩子都拖着大鼻涕,长着虱子,漫山遍野疯玩,像个泥猴子的时候,她干干净净,身上一个补丁都没有,说话做事小大人似的,斯文有礼貌,长得又好看,这样的孩子,在李奶奶心目中有着不一样的地位,被这样的孩子肯定,李奶奶心中的自豪感加了个倍。
想一想,她还从来没被这孩子夸过,更是没有这般主动跟她搭话。李奶奶如果知道“受宠若惊”这个词,便能准确形容她此时的感受。
看着李奶奶的样子,曲灵接着说:“李奶奶,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家日子过得好,一点都不吃亏,真好。”
一听这话,李奶奶放下鞋垫子,一拍大腿,又朝着曲灵举个大拇指,说:“你这小丫头,我小时候就看出你是个有见识的!可不嘛,这都新中国了,受苦受难的人们翻身当了主人,咱挺直腰杆子做人,吃啥都不能吃亏!”
李奶奶说着的时候,曲灵不停地点头,认同着她的话。
曲灵:“李奶奶,我问你个问题,要是有人抢你的东西怎么办?”
李奶奶理所当然:“当然是抢回来啊!”
曲灵:“那如果抢你东西的人有权有势呢?”
“有权有势?”李奶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一拍大腿,说:“新中国,人人平等,那人还把自己当成兵匪、地主老财不成?敢抢我的东西,我管他是谁?我祖宗八代贫农,根红苗正,抢我的东西,我就想方设法抢回来,抢不回来,我就去找厂领导,厂领导不管,我就去找市领导!市领导不管,我就上首都找主席他老人家给我做主!哼,我还就不信了!”
李奶奶说得激情澎湃,斗志昂扬,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鞋垫子,颇有些敢上九天揽明月的架势。瞧见曲灵单纯明亮,又充满崇拜的眸子,显然是信了自己的话,有些心虚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大了,大声咳嗽一声,摸摸
鼻子,将挥舞着的手臂放下,压低了声音蠕动嘴唇说:“不过,不过也得看具体情况,咱的目的是把东西抢回来,又不是真的闹事。”
这话让曲灵眼前一亮,李奶奶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她正要说话,李奶奶丝毫不显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往曲灵身上瞄着,问:“你被人欺负,抢了东西?”
曲灵一惊,心说,姜还是老的辣,自己在李奶奶这里弄心思,却被她很快察觉出来,把别人当傻子的才是傻子!她立刻端正态度,轻轻点点头。
李奶奶:“你让人抢了啥,谁抢的?没王法了,你爸才走就敢这样,还要不要点脸?你妈呢,让你妈打上门去,看他们欺负孤儿寡女的名声好不好听!”
曲灵摇摇头,说:“我今天白天听到一句话,就是人走茶凉,李奶奶,我爸去世后,好些道理我才懂了。这世界上,靠山山倒,靠水水干,终究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李奶奶心中忽地难受得不行,握住了曲灵的手,说:“好孩子,别难受,谁欺负你了,跟我说说,李奶奶帮你想办法。”
曲灵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流出来,她吸吸鼻子,转转眼睛,将眼眶里的眼泪憋回去,将李小志把自己上高中的名额抢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第13章
支招听得李奶奶又直拍自己的大腿。这……
听得李奶奶又直拍自己的大腿。这街坊邻里的,谁不知道曲灵想要上高中?她打小学习就好,成分没问题,还是校宣传队的,主席语录背得滚瓜乱熟,谁也不会怀疑她上不了。
“这李小志他爸也太不是东西了,这委屈绝对不能就这么受了,肯定得抢回来!孩子,你不知道,这人啊,都是软的欺负硬的怕,你这次但凡要是忍了,过不了几天,就得有人来跟你抢房子!”
李奶奶说得很肯定,曲灵倒吸一口冷气,她没想到这一点。是啊,入学名额能抢走,那住房自然也能抢走。她不由得庆幸过来找李奶奶请教,真是找对了!
她这么想着,也就说了出来,反握住李奶奶的手,满脸期待,“李奶奶,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想上高中,不想没地方住,流落街头。”
曲灵没等李奶奶的回答便又接着说:“其实,有件事儿,我谁都没说。”她抿了下嘴唇,深深吸了一口,用了极大勇气,说:“我妈,我妈她收拾东西离开了,家里如今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啊?”李奶奶瞪大眼睛,急切地问,“你妈走了,她去哪儿了,不要你了,抛下你走了?”
曲灵:“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问了几句,她不肯告诉我。你知道的,我们母女两个从小到小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也怪我,脾气太坏了……”
曲灵将详细大概说了说。
李奶奶依旧震惊着,“那也不能离家出走啊,她是你妈,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爸已经不在了,正是你们娘俩相依为命的时候,她拍屁股走了,留你个十多岁的小丫头一个人生活,这叫什么事?”
又看向曲灵,脸上的怜悯之情更重,说:“你这孩子也是,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人说呢,跟你奶奶,跟你二叔说也行啊,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让你妈离开。”
曲灵:“我妈求我先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我答应了她……”
李奶奶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唉!”
曲灵笑了下,“所以,往后我就只能靠自己了,我也十五了,是个大人了。就是这次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李奶奶真是心疼这个可怜的,被迫懂事儿的孩子,立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有李奶奶在呢,李奶奶给你想办法,肯定让你把入学名额拿回来!”
曲灵猛地点头,满眼信赖地看着李奶奶。
李奶奶抚摸着她的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年纪小,不合适跟我这个老婆子似的倚老卖老,撒泼耍赖。你呀,得倚小卖小,你一个小姑娘,刚成了孤儿,你得让人知道你的可怜,委屈,得让人觉得,谁欺负你就是天打雷劈、丧良心!”
曲灵似懂非懂的。
这会儿,绝大多数人家的炊烟都散了,不时有人们在道路上往来,遛弯儿消食,李奶奶只得压低着声音,很影响她情绪的发泄,时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也很影响她的思路,便提议说:“咱们进屋,好好合计合计。”
李奶奶家里人口不少,两人说话也不是很方便,曲灵便提议:“去我家吧。”
李奶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拿了鞋垫子和线轴便跟着她往曲家去。
夜晚的东北小城,气温比白天骤降十来度,气温十分凉爽,一老一小坐在曲家院子中的小板凳上,一直聊到月上中天,曲灵才将不停打着哈欠的李奶奶送回了家。
返回来的曲灵洗漱刷牙,直到上床,满脑子都是李奶奶刚刚说的话,她反复砸摸、领悟、理解,直到自觉将李奶奶传授给她的精髓、原则搞清楚,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搞完个人卫生,热了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面糊糊,吃得饱饱的,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白衬衫,一条白裤子换上,又小心带好孝牌,便锁好门离开。
天已经大亮,热度也升了起来,街上偶尔可见早起上厕所、倒痰盂的人们。
曲灵出了自家所在街口,往南行了大概二百多米,拐进了一条胡同,往里走了一段距离,在其中一家门口停住,反复确认了她没找错后,便在大门口蹲下来。
曲灵低着头,将脸埋在胳膊里,酝酿着情绪,蹲了大概五六分钟左右,周围的喧杂声音越响,不少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而她蹲着的院中也响起了人声。
不远处,一位提着水桶,准备去水井提水的大婶好奇的盯着曲灵看了一会儿,而后问着:“这小丫头,大早晨的,你蹲在这儿干嘛?”
来了!曲灵心“怦怦”,剧烈跳动着,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胳膊内侧一小块肉,使劲拧下去,疼得曲灵险些叫出来,眼泪自然而然就流了出来,她抬起头,看下那位大婶。
那大婶给吓了一大跳,白衣白裤,带着孝牌,眼泪涟涟,这是来报丧的啊?但仔细一看,她认出了曲灵,问:“你是曲副处长的闺女,叫个曲灵,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