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缱绻
这时候。
又是“哒——”的一声,微小的动静。
薄屿顺手把只小盒子和她的那些货品丢到了收银台。收银员诡异盯了一眼他俩。
黎雾也定睛瞧了一瞧,勉强算是正色,小声:“……你让我挑挑不行吗?”
薄屿:“结账。”
“……每次都这样。”
她的槽都没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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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之前,薄明远和原净莉的婚姻还没走向尽头,薄屿和他哥薄彦经常会往返港城和南城之间。
那时年纪太小,对这儿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海很蓝,天空澄澈,原净莉坐落于半山之上的那宅子,大得太过离谱,和薄明远发生了争吵,他和薄彦在楼上也毫无察觉。
直到薄明远突然要带他去国外,他才知道,他的父母要分开了。他判给了薄明远,薄彦判给了原净莉。
薄明远那时和薄承海也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去国外闯出一番属于他的事业,对家中这庞大的产业嗤之以鼻。
——该说不说是否有基因的缘故,就像是现在,在原净莉口中“不识好歹”的他。
后来就是。
十八岁那年,薄屿乘坐原净莉的私人飞机,再度回到这里。
下飞机时,那一阵迅疾的海风,如同那一年,他的生命中篼头降临的转折点。
不给他丝毫反应的余地,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告诉他。
事情就是这样了。
你就是这样了。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
没错薄屿,你就是这样了。
你也只能这样。
港城不比气候相对温润的南城,或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柏林,高考前的那个春天,这座海滨城市四处都是料峭的寒。
那年春天,经常卷台风,海浪猛烈拍打礁石,高高的浪潮都没过了环海公路。
每天在康复医院来往原净莉家,必须要经过那一条路。
有时候,他盯着车窗户玻璃发呆。
会很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一个浪头打下来,让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连同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被淹没,从而彻底结束。
康复做得还不错,后遗症就是,天一冷,他右手时常需要贴膏药热敷。第五指骨的神经变得不敏感。
经常拿起一支电动牙刷这样没点儿重量的东西都会失去知觉。
原净莉很担心他没办法正常写字。
回到国内,高考又是他走这一趟“看得到结局”的人生,所必经的流程。
那段时间,也无需家人再说。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用近乎残废的右手,在纸上写他名字,疯狂抄写那些已经抹去了他姓名的赛事新闻。
直到某一天,终于写到了流畅、勉强能看的程度,原净莉才载着他,去港城崇礼高中报道入学。
从入学起,整个世界都很吵闹。
围绕着他的一切嘈杂与热闹,也与他保持着一段疏远的距离。
除了那些枯燥无味的课本、高考真题,他每天就是不断、不断地用右手写字。
后来高考卷面,他是用右手全程完成的。
考多少分不重要。
重要的好像只是,他想证明,他没有彻底地废掉。这只手还可以。
然而,恰恰不是。
他越证明他可以,所有声音,包括他自己,就会告诉他。
你只能如此了。
薄屿。
你没有做选择的权利了,你没资格,再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思至此,话说回来。
薄屿大抵也了解过,港城的最北边,这海滨老城区,是港城最大的群租房聚集地。鱼龙混杂与脏乱是常态。
在这边住了一段时间看来。
果真如此。
大部分港城的本地人,陆续都往南边公共设施更发达的地方搬迁。这里的楼房、建筑,大多老旧破败,不过由于租金低廉,这里还是很多选择北上务工的外地人的聚居地。
紧密的,却也是鲜活的。各色面孔都能见到。
让他想到了,从前生活在柏林时,所在的那个少年射击训练营周遭的环境。
女孩子的脚步很轻盈,她没再给自己编麻花辫儿了,黑长的头发在腰间飘逸着。
她先是一脚迈进了那个破败的栅栏门,站在对面等他。
这是个侧门,大门被铁链锁住了,居民自发地用锯子在上头掏了个洞。
好多年了,大家都喜欢从这儿绕近路。
不开车的话,走这里很方便。
“可别认为这是狗洞啊,我们都从这儿过,”黎雾笑吟吟的,“不然我会觉得你在心底骂我。”
薄屿和薄彦一样,都随了他爸,长得高。
只有一米五、六高的小破门,真是有点为难他。
黎雾提醒他:“别撞到头了。”
她那嘴角都翘起来,看着他这有一些拘谨的模样,暗暗发起了笑。
薄屿钻过来了,他的手里还提溜着刚才陪她买的一兜子东西。黎雾没接到,她的脑门上,突然就被他很没好气地弹了下。
她眼眶红红的:“我好心提醒你还……”
薄屿站定了,略略环视了一圈儿:“你从小就住这边?”
“不啊,”黎雾大大方方说,“我爸妈不是港城这边的,就是附近一小渔村出来的,他俩刚带着我来港城那年,我才上小学。”
“然后呢。”
“我们之前住过海边的自建房,这儿是上了初中买的二手房了,”黎雾说,“我以后如果自己有房子,我肯定也会选择二手老居民区的,多有生活味道啊。”
薄屿又依着她的视线,打量了一遭周围。
幢幢楼房,看起来大抵是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气息古朴,多数外墙、窗户都破败了。这里生活的人经济条件显然没多么好,某几户人家的窗玻璃破掉好大一块,用胶带和报纸糊了起来。
港城风大,大抵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老龄化很严重的社区了,老头子、老太太们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乘凉的,下象棋的,各个儿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居然都很饱满,自得其乐。
他肯定很难想象住在这种地方吧,黎雾正心想着。
薄屿也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我以前在德国学射击的时候。”
黎雾第一次听他说到这些,很感兴趣:“什么?”
“我住在一个少年射击训练营里。”
“那是什么地方?”
“……你可以理解为,像是现在那种,集合起来培养电竞选手的地方,差不多?”薄屿挺怀念,“周围基本都是这种小区。那边算是柏林的贫民窟了。”
黎雾很吃惊:“你居然住的惯?”
“我住了十年,从我七岁到十七岁,”薄屿说,“不习惯也习惯了?”
“……”
“我爸非要去德国创业,”他现在成人后提起这些事,只觉得可笑,“他估计自己都没想到,没几年就破产了——哦对了,偶尔,我也能住好点的地方。”
黎雾想打断他,又有那么一些不忍。
薄屿自顾自回忆:“只是偶尔,他不知从哪儿搞点什么违禁品、毒。品什么的,赚到了点钱了,带我去住
一住环境还算不错的酒店,或是住在他那阵子的女人家里。”
怎么会?
黎雾实在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其实也蛮好的,住在训练营,我至少不会跟他一样,领不到社会救济金了就去睡街头?”薄屿并不否认他年少时的那段经历,“其实也很好了。”
塑料袋在他手里,绷得摇摇欲坠的。
黎雾又反应过来,主动要去接过来,薄屿忽然就换了一只手。
于是,她伸出去的手,被他捏在了掌心。
触到了他尾戒的莹凉。
她心下微颤。
“我爸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很少和人说这些,我爷爷和我妈妈,甚至我哥,都不怎么知道,”薄屿看着她,好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带我去德国之后,偶尔,我爷爷,或是我妈来德国,他总是能搞到那种非常贵的定制西装——对于那时候的我们,其实很贵、很贵了,有时候会用掉我打比赛的钱。”
“其实呢,比起傲慢自大地想脱离家里的产业,去自己经商,我觉得他如果趁早意识到他能去学表演,应该会找个机会一炮而红。”
“在我爷爷和我妈面前,他一直演的很好,事业有成,不靠家里扶持,没几年就在国外飞黄腾达了,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着我,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爷爷会怀疑。”
“但是,我太软弱了……爷爷问我,真的是这样吗,薄屿?我不会戳破他,”薄屿深深沉下气,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或许是我总是在心底坚信,我的爸爸,真的会变成他嘴里说的那样。我是在逃避一个最真实的他。”
“我总是在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