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昔
四方的黑白琴键,轮廓勾勒了金丝边,样式跟在巴黎家中的那架有细微差别。她单手覆上去,随便弹一首短曲,弹到最后心乱如麻,丢了节奏和章法。
琴声戛然而止,叫人焦躁不安。
恍然发现,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和安维尔过往的处境殊途同归,其实没什么区别。
她学琴并非因为自己喜欢,而是因为付晟华喜欢。
这些年她一直在循规蹈矩地完善长辈眼中的乖乖女人设,扮演私人订制的高级玩偶。
付迦宜抿着唇,将琴谱一股脑丢到琴键上,抬头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程知阙。
他走进来,半倚在钢琴旁,目光盯住她,一时无言。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程知阙勾唇,“难得见你耍小性子,觉得新鲜,多看两眼。”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在发脾气。
从小到大,她性格方面的倒刺早被磨合得差不多了,高级玩偶不该有自我意识,情绪稳定是第一要位。
程知阙没继续打趣,从药箱里拿出碘伏和药膏,绕到她身旁,帮她上药。
他站在逆光处,长身玉立,用棉签涂抹她手背,动作轻柔,慢条斯理。
付迦宜坐在软凳上,这角度刚好瞧见他劲瘦的腰部。
棉签触碰到伤口,有点刺痒,她不由自主地想收回手,反被攥住,听见他说:“先别乱动。”
付迦宜目光往上移,看他颈侧那颗浅褐色小痣,声音飘忽:“我以为你会问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想我问么。”
“……我不知道。”
程知阙将棉签丢进垃圾桶,平静开口:“别人想不想问,或者你想不想说,决定权都在你。你的意识只属于你自己。”
他松开她的手,接着又说,“迦迦,别钻牛角尖。”
付迦宜手还悬在半空,背部小幅度僵直,神经略微紧绷,不知是为他一针见血的前半句话,还是为那声被自然而然喊出的称呼。
见她还发着呆,程知阙也不催促,耐心等她消化情绪。
半晌,付迦宜嗡着嗓子应下这话:“知道了。”
程知阙原是路过书房,没在这逗留,走前嘱咐她过几个小时记得再上一遍药,又说:“给你放一天假。早点休息,今天不用学习了。”
等他离开后,付迦宜愣神好久。
也是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人跟人之间的博弈其实最奇妙,进可以攻,据可以守,但敌不过无形中的化骨绵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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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趁浴缸还没蓄满水,付迦宜到楼下问朱阿姨要了一筐晒好的小苍兰干花。
往水面铺满花瓣,正要下水,接到叶禧打来的问候电话。
付迦宜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到一旁,屏住一口气,将自己完全泡进水里,好一会才冒出头。
听筒里的叶禧自顾自讲完几句近况,带着哭腔假调抱怨道:“小宜,没有你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我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付迦宜拂掉沾在胳膊上的花瓣,点破她:“和卢卡斯又吵架了吗?”
叶禧惊叹一声,“你怎么知道?不是吧,真有那么明显?”
“你每次跟我这么说,基本都是因为恋爱不顺。”
相比较下来,叶禧的性格跟付迦宜大相径庭,爱情观自然也不太相同。
叶禧是那种理性兼感性的恋爱脑,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前两年钟情同肤色的异性,谈过一个大她几岁的韩国留学生。当时为了他,没日没夜地啃韩语书,势必要学会这门语言,结果书读到一半,因为新鲜感过了直接跟对方提了分手。
卢卡斯是她半年前谈的,两人同校不同届,在迎新晚会上互相一见钟情,很快确认了关系。
最近一段时间,腻歪劲头将过,情侣间的很多问题开始暴露,少不了小吵小闹,越来越频繁。
叶禧从不会自我消耗,少不了要找朋友诉苦,即便付迦宜人不在巴黎,依旧是被她荼毒最深的那个。
“小宜,我真觉得我不适合恋爱。”叶禧说,“你知道卢卡斯昨天怎么说我吗?他说就算是条死鱼,也比我有激情。”
付迦宜说:“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当然跟他提分手了。这话这么难听,又不尊重人,不分留着过年吗?”
“你做得是对的。”
“不过说实话,我和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发现自己好像很难长情。”
付迦宜安慰她,“可能你还没遇见合适的恋爱对象。”
“也许吧……”叶禧长叹一声,“先不说这个了,其实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来着。”
付迦宜拿起毛巾,擦拭眼角的水珠,“什么事?”
叶禧犹豫几秒,“算了……感觉还是应该当面跟你说。”
付迦宜哭笑不得,“禧禧,你以前没有过卖关子的时候。”
“主要是事关你大哥的隐私,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在付家借住这么多年,叶禧一直很畏惧付迎昌。
他太冷漠超脱,甚至比当家做主的付老先生还要可怕几分。
她随付迦宜住的是别院,除了逢年过节和烧香拜佛,平时很少有到主院的机会,私下里只要意外碰到他,都会想方设法绕道走,没一次例外。
见叶禧一时踌躇,付迦宜多少清楚她的顾虑,没再多问,“好,那等我回去再聊。”
叶禧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是不是要等到六月份了?”
“应该不用。下月中旬他们要去远山的佛堂敬香,估计到时候我会被叫回去小住几日。”
“对诶,我差点忘了这茬。”叶禧笑说,“那我等你回来。”
跟叶禧聊完,付迦宜从放凉的水中出来,涂完护肤品和药膏,拖着有点昏沉的脑袋上床睡觉。
一夜多梦,梦见了付晟华和付迎昌,也梦见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
记忆不断扭曲,像海绵里泡了沸腾的开水,想拧掉多余水分,反被烫了满手软泡,等蓄脓后再挑开,疮痍满目。
半梦半醒间,她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透过纱帘挡缝发现天亮了。
不记得又睡了多久,中途恢复一丝意识,感觉有只手覆在额头上。那人掌心带了凉意,如玉质地,她忍不住轻蹭,翻了个身,很快沉睡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
嗓子火辣辣的疼,付迦宜摘掉额头上的退烧贴,手肘撑着床沿坐起来,点开台灯,端起床头柜上的温水,仰头喝掉小半杯。
水杯刚放下,听见一道清润声线,平缓打破寂静:“醒了?”
付迦宜吓了一跳,寻声望去,看到程知阙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整个人匿进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她忍着咽痛,哑声问:“……你一直守在这吗?”
“不算。朱阿姨刚走,我来替她。”
睡太久的缘故,付迦宜人还没缓过来,发出讷讷一声“哦”,尾音不自觉地放软。
程知阙看她一眼,来到床边,指节轻碰她额头,“烧退了,还觉得哪不舒服?”
付迦宜凭直觉说:“嗓子疼……身体还很酸,提不起力气。”
程知阙轻笑,“早知道昨天不准假让你出门了。”
“……嗯?”
“看你生病,大家都不太好受。”
付迦宜很想问,“大家”的泛指中,也包括你吗?
左右权衡,觉得这问题偏幼稚,卧病在床的人总归不想将自己陷进新一轮博弈中。
她筹码少得可怜,得省着点用。
没一会,朱阿姨出现在门口,轻敲两下敞开的房门,端托盘进来。
昨天在安维尔那吹了过足的冷气,她体质一向较差,感冒发烧是常态,眼下也只能喝些清淡白粥,搭配几道小菜。
跟叶禧不同,即便在法国土生土长,付迦宜至今仍吃不太惯法餐,从前阿伊莎还在世时,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将中国南北方几大家常菜系学了个遍。
迄今为止,她没遇到过比阿伊莎更会做中餐的人,哪怕是专做国宴的厨师。
朱阿姨走后,付迦宜端起那碗粥,浅尝一口,觉得食之无味,直接放下了。
程知阙敲击键盘的动作停顿一下,视线从屏幕移到她脸上,“吃不下?”
“没什么味道。”
“想吃什么。”
付迦宜想了想,“口味重一点的中餐。”
于情于理都要忌口,付迦宜原也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程知阙带她去了院内的玻璃房,那儿的厨房有中餐区域,平时基本在闲置。
她身上披件薄外套,站在两三米远的斜对面看他熟练地备菜。
他今天没穿那么正式,宽松黑衣搭枪灰色休闲长裤,腕骨素白,手背隐隐露出青筋,水珠顺指尖滴到台面。
过分赏心悦目的一面。
不到四十分钟,正宗三菜一汤上桌,荤素搭配,不沾油腻。
付迦宜尝完,由衷说道:“真的好吃。我原本还觉得,会烤鱼已经很厉害了。”
程知阙说:“十岁前我一直在北京生活。这几年一个人惯了,偶尔会下厨。”
付迦宜捏筷子的右手顿了下。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聊起自己的私事。
她问:“北京跟巴黎比,有什么不同?”
“国内治安比这边好太多,至于其他方面,百闻不如一见。”
意识到这话题快要拐进死胡同,付迦宜换了一个,“对了,刚刚在房间里,你在写代码吗?”
没等他应声,她解释说,“我路过沙发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屏幕亮着,所以扫了一眼……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