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昔
巴黎到马赛,走A5高速大概七八个小时,抵达南法已经暮色四合。
车里放轻柔的中西方古典乐,多少有点催眠作用,付迦宜一路昏睡,半梦半醒,睁眼刚好看到整片靛青色的海,右侧海岸线外立几盏石膏筑灯,连成一排光点,串成星星。
旧港三面环山,一面靠海,道路不平整,几乎都是上下坡,胜在驾车的人车技娴熟,开得足够稳,如履平地。
付迦宜得空去看坐在驾驶位的程知阙,他面上情绪很淡,瞧不出高不高兴。
车子越过临近一个斜坡,往夜色骤浓的方向开,她这才发现,一直跟在后面的那两辆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踪迹。
付迦宜好奇:“方叔他们人呢?”
程知阙:“出高速那会甩开了。”
付迦宜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抽空看她一眼,低笑一声,问她:“怕我绑架勒索?”
她摇头,实话实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们未来应该不太好相处下去。”
程知阙没再逗她,解释说:“让他们先过去安置行李了。我们在附近暂住一晚,左右都无事,明早再回也不迟。”
付迦宜说:“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又笑了声,“如果没记错,车里好像也没其他活人了。”
付迦宜本就不明白他的这份动机,眼下更觉无解。
但她忍着没追问。
黑黢黢的港口衔接一条街道,马路狭窄,右侧停了整排车辆,两边是四五层的复古楼房,墙面画满风格迥异的抽象式涂鸦,典型的南法风格。
下了车,程知阙带她到临海一家露天餐厅吃晚饭。
夜深露重,这边格外热闹,几乎座无虚席。穿白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将他们领到能避风的一处空位,热情招呼几句,很快端上来两份免费的沙瓜和薄荷茶。
老板是当地人,有些口音,讲法语时语速极快,重音落在最后两个音节上,听起来有点滑稽。
付迦宜尝了一口薄荷茶,甜得发腻,没再入口,含笑问他要了一壶不加料的清水。
等人离开后,程知阙给她倒了杯温水,缓声说:“这边的人普遍习惯很晚吃饭,这时间人流量比较大,人多眼杂,但相对安全些。”
付迦宜呡一口水,欲言又止。
程知阙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问:“有话想说?”
付迦宜轻“嗯”一声,“感觉你对马赛很熟悉。”
“之前来过几次。”
“上次在勃艮第的墓园……”
“过去看望一个故人。”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里的工作人员。”
他视线扫过她,“怎么这么想?”
付迦宜解释,“因为你当时说,你不着急走。”
“还记得?”
轻如浮沉的语气,化成鸿毛,无声飘落到地上。
付迦宜喉咙突然发痒,轻咳了一声,一口气喝掉杯中小半的水,顺势略过这话题,没作答。
程知阙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递给她,“穿着吧。”
毕竟是如人饮水的境遇,这次付迦宜没拒绝,“谢谢。”
“日子还长,不至于一直跟我这么客气。”
能聊的话题都很浅,仅仅只够初步了解彼此,不过短短大半天时间,付迦宜隐有体会,程知阙似乎跟自己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太一样。
她完全无法看穿他行为和举止背后的意义,像隔层雨雾的湿玻璃,观感实在缭绕。
从餐厅出来,百米开外有一排汽车旅店,几个爆炸头青年蹲在门口抽烟,其中一个坐在越野车顶上,身旁放置一台音响,摇滚乐震耳欲聋。
想到今晚要留宿在外,付迦宜仰头看他,声音混在强节奏的旋律当中:“我们晚上住哪?”
这话刚落地,总觉得有些变了意味,下一秒改了口,“这附近还有别的酒店吗?”
听出她轻微的不自在,程知阙也不拆穿,全是纵容,“有家四星级的,中规中矩。还有家海景民宿,能看海上日出。”
星级酒店陈设大差不差,毫无新鲜感,付迦宜直接选了后者。
旧港这边旅游业发展正盛,但近期不是旺季,民宿房间有不少空余,三楼刚好多出两间套房。
和他上楼时,一股形容不出的怪异感油然而生,无端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既出格又合乎常理的事。
实木楼梯很陡,付迦宜走得小心,断断续续,时快时慢。程知阙始终在她身后,耐性十足地随她的步调走,偶尔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音色低沉,在走廊中显得几分空旷,忽远忽近。
被他送到房间门口,付迦宜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房卡和身份证件,顺带将披在肩上的外套物归原主,“我们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程知阙说:“随你睡到自然醒。”
问问题的本意是不好意思叫他多等,这回答多少出乎她预料,后面要讲的话戛然而止,自然而然没了后续,变成一句柔和的“知道了”。
程知阙不动声色看她,忽问:“心情好点了吗?”
“……什么。”她没太反应过来。
程知阙不急言语,手臂从她身侧越过,替她打开房门。
一股清甜浆果香自室内飘出,混着被阳光晒过的洁净味道。
“教给你的第一课,可以试着学会坦然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程知阙嘴角凝了浅淡笑意,低声说,“早点睡,明天见。”
第04章
民宿是栋老楼,装修上了年代,地板缝隙透出木头的潮气,隔音一般,偶尔能听见楼下一男一女谈笑风生,气氛正好,很像在调情。
付迦宜洗过澡,涂完护肤品和身体乳,换了件厚实的长袖棉质睡袍,到露台俯瞰海景。
她双手搭在围栏边上,思绪飘忽不定,转念想到半小时前程知阙在门外说的话。
他精准看出她今天自以为掩饰很好的闷闷不乐,问她心情好点了没。
晚上那会还不懂,为什么程知阙要大费周章地绕一段路,来旧港这边留宿。
经过刚刚那么一遭,荒唐念头一闪而过——他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带她出来散心。
两间房的露台紧挨在一起,付迦宜忍不住往隔壁看。
纱帘悬在轨道两端,半遮不遮,大半扇落地窗景一览无余。程知阙恰巧从浴室出来,身上裹了条浴巾,肌肉线条紧实,短发凌乱,正滴着水。
他坐在沙发上,偏头点一支烟,与露台两点一线,随时有瞧过来的可能。
她呼吸短了半截,指尖发烫,脚步往回挪,条件反射似的转身就走,直到迈进暖光灯四散的安全区域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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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床的缘故,付迦宜熬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天蒙蒙亮,她仓促瞥几眼窗外的日出景象,下了楼。
以为自己已经够早,没想到程知阙比她还早。
程知阙候在楼梯口,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她,“昨晚睡得怎么样。”
付迦宜说:“还好。”
“瞧你脸色倒不怎么好。”
她垂了垂眼,目光所及刚好是他柔软的衣料纹路,“可能昨天赶一天路,有点累到了。”
程知阙扫一眼腕表,见时间还早,问她去不去附近的集市,正赶上周末,那人来人往,挺热闹。
付迦宜点点头,说想去瞧瞧。
他们赶到时,集市刚开始营业,整条街的铺子,一眼望到头不到百米,走走停停,货品琳琅满目,从头逛到尾却要花不少时间。
卖编织首饰和小摆件的摊主大多是衣着朴素的非洲人,为生计所迫,待客颇为热情。
付迦宜走到一处摊位前,跟老板娘交流几句,想把这些全部打包带走,要付款时,下意识去摸Swift皮的挎包链条,结果摸了个空。
刚刚出来得急,那包还在车里放着,她忘了随身携带。
程知阙原本在对面打电话,绕到她身旁,替她解了围。
他将黑色钱包交到她手里,示意她随便买什么,转头又避开她,跟听筒那边的人讲话。
过了三五分钟,通话结束,程知阙从老板娘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包装袋,面色和缓地说:“走吧。”
一趟逛下来,付迦宜硬着头皮,拿他的钱包陆陆续续买了不少东西。
虽说事出有因,但不好意思也的确是真的,“等回去我就把钱还给你。”
程知阙弯起唇角,“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花不了几个钱,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未来免不了要再给你添麻烦,欠账累到一起,会积少成多。”付迦宜微微一笑,平静地说,“如果现在不还,以后我想还可能也捋不清了。”
“无所谓积少成多。”程知阙似笑非笑,“比起还钱,我更侧重顺水推舟的人情交割。”
另一条街有个早市,专供食客吃早餐,马赛鱼汤和可丽饼最具特色,店前排一条长龙,环境嘈杂,烟火气正浓。
没来马赛前,付迦宜对这座城市本不抱任何期待,可奇怪的是,从昨晚到现在,程知阙带她到过的每个地方都能轻易挑起新鲜感和探索欲。
他似乎很清楚用什么样的方式会让她真正感到放松。
两人寻一处相对僻静的位置,面对面落座,点过单,等食物上桌。
付迦宜主动提及刚刚的事:“前段时间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离世,她跟那些摊主一样,早年间因为肤色过得很拮据。”
既然不要她还钱,作为买单的人,他起码有“知情权”。
程知阙看她一眼,没接这话,食指小幅度地轻敲桌沿,忽说:“来我这边坐。”
付迦宜满头雾水,不理解他的用意,犹豫几秒还是照做。
方角铁桌喷了颜色不一的油漆,底下围两条长凳,一南一北,凳面细窄。
他身旁的位置刚好能多容纳一个人,付迦宜坐过去时,膝盖不小心蹭到他的长裤面料,有些痒。
她手心无意识收缩,虚攥住了空气。
程知阙说:“看到前面那家古着珠宝店了么。”
付迦宜寻到正前方的门店,细看发现,刚刚还在摆摊的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内围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