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仍旧清楚地刻在记忆里,既是文字,也有声音,他们只是暂时不再谈起。
就这样过了一周,凌田画完了《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第二卷 的第一话,交到程程那里。
程程看完就炸了,打视频过来质问她:“你这是言情爆改悬疑了吗?谁要看你们商战破案?!给我擦起来啊!你看看现在排行榜第一位的那一本,人家第一话就是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你搁这儿搞上凶杀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在浪漫言情频道吗?”
凌田无言以对,第二卷 的大纲事先交给程程看过,也经过了他的确认,但文字就是这样,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程程以为一句话意味着几格带过,凌田却在第一话里花大篇幅交代了造成冷寒童年阴影的一起凶杀案,暗示他父亲跟这件事难脱干系,而苏阳也正是因此接受了他竞争对手的委托,潜伏到他身边。
此时距离发布还有三天,她不知道来得及改多少,只能尽力,但真的一定要阴差阳错睡在一起吗?这都已经是她看到过的第 N 个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了。
正画着,却又接到父亲田嘉木的电话,叫她回家一趟。她推说很忙,但田嘉木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讲,叫她务必回去。
凌田怀着各种猜想回到家里,看见凌捷也在。一家三口围着餐桌坐下,确实是宣布重大消息的架势。
田嘉木看着她,开口说:“我们有个重要的家庭决定想要告诉你,可能会让你感到有点意外,但我们已经慎重考虑了很长时间……”
凌田点点头,仍旧猜着各种可能。
还是田嘉木说:“田田,爸爸妈妈准备分开了,已经在办理协议离婚的手续。”
有那么一瞬,凌田以为自己听错了。半秒钟之前她还在想,是不是她要当姐姐了?虽然那也会让她很崩溃,但是离婚,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只想问为什么?在她以为他们关系好转之后,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你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轮流看着桌子对面的两个人,求一个答案。
但凌捷没说话,只是微低着头看着桌面,轻轻呼出一口气,全部交给田嘉木去解释。
而田嘉木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我跟你妈妈,希望先处理好大部分问题之后,再把这个决定告诉你。而且,前段时间你身体不好,毕业,工作,又遇到很多困难。不过你真的表现得很好,我们都看到你长大了,也独立了,不再需要我们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今天叫你来,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还有,这套房子的产证上有你的名字,到时候我去办理除名,需要你一起到场……”
“为什么啊……”凌田还是问,她完全不能理解。
“原因就是时间长了吧,感情淡了,不是谁的错,也没有其他人介入。”田嘉木很肯定地回答。
“是不是因为我?”凌田又问。
“不是的,”田嘉木摇头,甚至轻轻笑了,像是听到一句小孩子的傻话,“更加不是你的原因,就是我跟你妈妈两个人的决定。你放心,财产上的问题我们都会处理好。只是我们两个人分开了,不会影响到你。你还是田田,我们的小宝贝。你以后经常回来陪陪妈妈,也可以去看看爸爸。明年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庆祝,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你的爱和支持不会改变。我知道这是个挺大的变故,你肯定需要时间消化。不过没关系,不着急,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或者你妈妈都可以。”
凌田听着,觉得这番话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那么周详,那么书面化,却只字未提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哪怕已经得到答案,还是想问是不是因为我?事情就是那么讽刺,因为她曾经的不独立,让两个那么相爱的人在岁月里磨光了感情,也因为她现在貌似的独立,让他们觉得没必要再继续。
他们从大一开始恋爱,到现在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三百六十个月,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这些数字,让她想到另一段三个月的感情,而那两个人还妄图讨论什么未来,真是自不量力,螳臂挡车,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在家住了两天,本来是想陪着凌捷,安慰一下母亲。但凌捷显然不需要,照旧每天上班下班,夜里很晚到家,有时候进门还戴着耳机在电话会议上,换了鞋就进自己房间去了。
结果,她的作用就是帮田嘉木收拾东西,帮他把一些装零碎杂物的袋子搬到车上,看着他驾车离开。
她还记得田嘉木那么肯定地说,这件事里没有谁的错,也没有其他人介入,但同时却又那么迅速地搬出去,甚至还要去掉房产证上自己的名字,一副宁愿净身出户的姿态,再加上凌捷丝毫不打算挽回的态度,她总觉得其中还有隐情。但是算了吧,一定是她不想知道的那种。
除此之外,就是焦头烂额地改稿,她多少往里面加了一些感情戏,让笔下的纸片人拥抱,亲吻,拉来扯去,但主线仍旧保持原样,一场凶杀案。
程程看过之后服了,说:“你这是报复社会吗?”
凌田觉得也许吧,她只是突然觉得那些亲密场面毫无意义,哪怕是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也会觉得奇怪他们到底在亲什么呢?别人的口水就那么好吃吗?
但再要改也来不及了,两天之后,第二卷 第一话发布,她也终于回了教工新村。
她没跟辛勤说她家里的事,免得再引起他的误会,好像她还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到两个家庭的层面。那天晚上,他来她家找她,他们还是像平常一样吃饭,各自对着电脑工作,而后洗漱就寝。
直到关了灯,两人在床上默契无声地拥抱。她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他下巴挨着她的肩膀,身体处处贴合,心跳、体温、呼吸透过衣服传来,那么熟悉,那么安全,像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但其实也就不过三个月而已,如果细细回忆,甚至可以数出他们这样拥抱的具体次数。只是身体的亲密总会给人一种独立于时间之外的错觉,有时短暂得像是一瞬即逝,有时又好像漫长到已经天长地久。
她微微仰脸,手指和嘴唇一起找寻,他的喉结、下颌、嘴唇,直到两人的心跳和呼吸一起变得急促而沉重。他翻身过来,压在她身上吻她,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抚摸她赤裸的皮肤,她做着同样的动作,像是隔着一面镜子抓紧彼此,一同陷入沼泽,被温暖醇厚的液体和藻类淹没,然后彻底包裹。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哭了,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他感觉到她脸颊的湿意才意识到她在流泪。他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她没解释,他便也不再问,下床拿了包纸巾,又回到她身边,一张张抽着替她擦眼泪,在黑暗中久久抱着她,顺着她的头发,手指数着她的脊骨。
她好喜欢这种感觉,但或许也正是这喜欢更让她难过了,就好像喜剧片里的黯然销魂饭,吃第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想以后要是吃不到该怎么办。
第41章
十一月头上,又到了凌田季度复查的日子。
辛勤提醒她别忘了,才知道她已经取消了原本在 A 医附内分泌科的预约,改约了另一家医院。季度复查需要先开单子,然后再找一天一大早过去空腹抽血,进食两小时之后还得再抽一次,测餐二的数据。她要这么跑两趟,距离更远,流程也不熟悉,起码花上两个半天。
他知道她为什么舍近求远自找麻烦,是因为已经见过他的朋友和同事,担心去 A 医附复诊的时候或许会碰到熟人,生出什么议论,影响到他。
他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复查和配药从来不在 A 医附,但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如果真被看见,那就说清楚吧,并没什么不好,他可以把上一次没有勇气对栗静闻和李理说的话说出来。
反倒是她比他更小心,不用他说就已经想到了,仿佛在说,她是他的同类,盟友,共犯,她一定会保守他的秘密。
但预约改了日子,正好撞上他上班,她说反正只是眼科查个眼底,再去内分泌科开个检查单,不用他陪。
见他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才又跟他约了个日子,让他一早陪她过去抽血。
他只有下夜班那天有空,说好了早上交班之后就陪她过去。但到了那一天,病房临时出了点状况,有个病人折腾了半夜,早上又花了很长时间跟白班交接,他一直走不了。
她没吃早饭,也不能等太久,最后还是独自打车过去,先抽了空腹血,再到医院外面吃了点东西,等着两小时之后查餐二。
餐二这一次,他总算赶上了,像过去一样帮她挡住眼睛。她却在他的手后面笑出来,说自己这大半年大概挨了太多针,都已经给扎麻了,现在甚至能淡定地看着护士找血管,把针头插进去,血流出来,一根一根装满试管。
他听着,还是把她拢到身前,抚着她的头发,哪怕她已经不需要了。
离开医院,他们打车回去。
辛勤在车上睡着了,凌田伸手到他背后,让他靠过来,枕着她的肩膀。
路上有点堵,但其实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她看着他浅睡的样子,忽然想到艾慕说过的话,一型找病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为自己负责已经很累了,两个人或许可以作伴,但也可能是拖累。
车开到教工新村,他把她送到家,再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睡到傍晚,跟她约了一起出去吃饭,再散步回她那里。
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说现在的事情,也不再谈及将来。
反倒频繁地聊起过去,总是凌田在问,辛勤回答。
这天晚上也一样,她说他其实只讲到长大懂事了,知道好好控制,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一略带过了从中学到大学的那几年。她想知道更多,他也就这样慢慢地讲出来。
从十四岁开始,他每个月在杭州当地医院配药,做每季度一次的例行检查,但每年都会来一次上海,到 A 医附挂顾昀宁医生的号,交作业似地让顾医生看他过去一年的“成绩”。
除了各项化验指标,顾医生还会问他个子长高了多少,体重有没有保持正常,体育课能不能达标,学习成绩好不好?她对他说,一型本身并不直接影响生长发育或者学习能力,他的身体和头脑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而且,就像对艾慕一样,她也对他说过,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问他以后大学准备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反过来问顾昀宁,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医生吗?
中考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招生体检。当时也曾有过顾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患病被理想中的学校拒之门外。他知道凭自己的成绩,一定会有学校愿意要他,但最好的、最理想的那所就不一定了。在最激烈的竞争当中,任何瑕疵和破绽都会成为被筛掉的理由,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合病同类项”群里有太多人分享类似的经历,求学,求职,有些几岁就得病的孩子甚至找不到愿意接收他们的幼儿园。许多病友介绍经验,都说人家不问,你就不讲,反正只要空腹血糖控制好,体检过得去就行。
顾医生却是从制度层面给了他回答,叫他去网上搜索“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那里面有一条写道,患有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的,学校可以不予录取。
虽然一型糖尿病在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的范围内,但只要控制得好,达不到“严重”的程度,并不会成为普通高校招生的禁忌症,现行的《医师法》也没有禁止糖尿病患者执业。
当然,想要成为医生,还需要面对更多职业上的挑战,比如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更高的感染概率,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确保血糖控制平稳,没有严重并发症,甚至要有比一般人更好的身体素质,来面对高强度的工作。
同时,还得选择适合的执业方向。顾医生举了好几个医学专家的名字,Anne Peters,Aaron Kowalski,Osagie Ebekozien,他们都患有一型糖尿病,专业领域从内分泌科,到公共卫生,再到生物医学研究的都有。而外科或者急诊对体力的要求更高一点,需要具体评估个人的耐受性。
他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记下来。
那天之前,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控制疾病这一件事。那天之后,他真的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将来要做什么,五年、十年过去,他会在哪里?
但就在他决定报考医学院的同时,他也在“合病同类项”群里看到一则病友转发的新闻——有个一型患者,17 岁时发病,身体恢复之后,复读考上了山东一所医学院的药学专业,并且顺利通过了体检。但因为需要在学校住宿,他找到校医院,希望能在那里冷藏胰岛素,结果反被学校劝退。经过媒体报导,多方联系,才帮助他找到湖北一所大学愿意接收他办理转学,同时也转了专业,他最后学的是财会。
看到这则新闻,辛勤意识到自己忘记问顾医生一个问题,她说的那些患有一型的医学专家都是外国人,那中国是否也有这样的例子?他没在主流媒体找到任何相关报导,当时的社交平台也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同样没有任何非官方的消息。他猜也许是有的,病友群里那么多隐糖的人,幼教,程序员,狱警,厨师,瑜伽教练,各种职业的都有,没道理唯独没有医生。他们藏起自己的一部分,行走在正常人之中,只会在网上匿名交流的时候说出病情。恰如费米悖论,宇宙很大,生命很多,各自孤独地活着,永远不会相遇。
那个时候,顾昀宁已经出国进修,不在上海看门诊了。他始终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知道法律和医学上的禁止是没有的,但“严重”与否,是不是“可以不予录取”,在现实里都是模棱两可的表达,取决于人的判断。
父母尊重他的选择,一是因为他们相信他。那时的他已经跟这个疾病共度了十年,他准备了那么多,达到了所有要求。其二也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哪怕改变目标,选择其他专业,他仍旧需要面对这种或许有或许没有的筛选。
他不想被这样筛选,更不想退而求其次,最终还是报考了 A 大医学院的临床专业,继续着病友当中心照不宣的做法,不问,不说。
在集体生活中隐糖是困难的,但他高中住宿三年,早已驾轻就熟,走出家门,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病人,哪怕同寝室的同学,哪怕最好的朋友李理。恰如栗静闻说看不透他,他们或许也曾对他身上一些矛盾之处产生过怀疑。他们觉得他自律到可怕,性格却又挺好相处,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界限,可能因为洁癖,从大三开始就搬出去租房了。
直到本科阶段结束,他凭借专业排名第一的成绩,实验室轮转和暑期科研积累下来的论文,以及竞赛奖项,远超其他候选人,拜入单峰门下。当年招生的博导当中,单主任级别最高,资历最深,关系最广,在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
“好了,真的讲完了。”说到这里,他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折不曾告诉她。
大五下半学期,临床八年制的学生开始选定导师之前的课题意向调研。他再一次看到顾昀宁的名字,她当时从国外进修回来不久,仍旧在做一型糖尿病的研究,在内分泌科一大片二型课题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资历也不算深厚,对于他们那一届学生来说,并不是什么抢手的选择。
他本来是有机会跟着她的,就像几年前立志要学医的时候想的一样。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隐瞒得太久,就再也没有勇气把它说出口了。
虽然顾昀宁每年看无数患者,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缘,而且时隔好几年,他长大,健身,样子变了许多,她很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还是犹豫了很久,至于这种犹豫,究竟是出于害怕被识破,还是不想发现她对他的那些要求和期许其实只是一种鼓励而已,他自己也不确定。
她曾经问他想不想学医,对他说只要你达到这些目标就可以了。但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我做到了。她会感到欣慰?还是诧异,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把他筛掉?他不知道。
也是巧了,那一年,A 医附在厦门跟当地医院共建分院,顾昀宁被派去那里担任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再次离开上海。
像是客观世界替他做出了决定,他自此跟了单峰。
他当时对自己说,单主任的级别更高,资历更深,在 A 医系统的关系也更广,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但是后来,尤其是这一年,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退而求其次。
他是为了做一型的研究来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欺骗所有人。但也正是因为欺骗了所有人,他错过了这个目标,剩下要做的似乎只是爬着一座白色的巨塔。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是不是很没劲?”他自嘲地问,说话的声音很轻。
房间里还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晦暗,两人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凌田头枕着他肩膀,他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但凌田靠着他摇摇头,她一直在听。虽然只是求学路上的事,却也让她更了解了他一点,无论学业还是工作,他都是一个极致的人,只想要最极致的东西,从来不愿意退而求其次。
那爱情呢?
她再一次觉得他们相似又不同,她这个人虽然在学业和工作上不大卷得起来,但是爱情,如果不是最好的,她就不想要了。
“在我之前,你喜欢过其他人吗?”她问。
“在你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回答。
但她不相信,说:“肯定有过的吧?一闪念也算。”
他果然沉默。
她又问:“一定也有人追求过你吧?”
他仍旧没有回答,静了静才反问:“凌田,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他。他和她一样,他们在幽微的灯光里相对望向彼此。这情景与他们正式开始交往的那个雨夜那么相似。
她说:“我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