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之遥
那天下午,她带着合同和所有电子证据,又去了趟律所,找田嘉木。
田嘉木研究了一番,现去请教了做知产的同事,最后给她结论:“这件事哪怕避开署名权,你也可以实现自证。从速写到草稿、线稿、成稿,每个创作步骤都有记录,邮件时间戳清楚,完全可以证明是你原创。而且,虽然你基于同一幅速写创作了两幅画,但从画风,到细节,再到主题都明显不同。所以,改编权、复制权、演绎作品独创性,这几个可能产生争议的点,都是低风险。”
“那就是没事?”凌田问。
律师一般不说这种人话,但田嘉木还是说了:“没事。”
凌田终于放了心,还是有些后怕,还好当时签合同之前咨询过老爸,明确了合同范围仅限于《高冷总裁》,不涉及同一时期她创作的其他作品。而且,她创作过程一路都有留底,OC 还登记了版权,这时候想到的,就是赶紧把《废物小队》的第一卷 也去做一下版权登记。
就这么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她跟父亲一起回家吃了饭,才回到教工新村。
当时天已经黑了,她下车进了小区,沿着内部辅路往自己住的那栋楼走,隔着一段距离,看到楼门口站着个人。
夜色遮掩,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仅凭身型的轮廓就已经认出来是辛勤。算起来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倒不是她念念不忘,而是画得太多了,熟得不能再熟。
“凌田……”却是他先开口叫她。
头顶的感应灯随声亮起来,她这才看到他的样子,穿衬衣西裤,单肩背着个旅行袋,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关系,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看着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意,最后答非所问地说:“你把我微信和手机号都拉黑了……”
她从中品出一丝怨艾,心里清清楚楚他什么意思,偏偏很是平静地回答:“哦,我想没什么用,所以就删了。”
只有心跳莫名快起来,脑子里在猜,他是一直关注着,她刚删除就知道了?还是李理告诉他,她问起了他留院的事情,然后试着联系才发现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究竟是哪一种,只是走上台阶,站定在他面前,没去开门,显然也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他或许意识到了,开口问:“吃饭了吗?”
她点点头,反问:“你还没吃饭?”
“还没。”他回答。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八点了,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一下吧。”他又道。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重又下了台阶,往小区外面走。他跟上来,走在她身边。两人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不远不近,也没碰到彼此,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力场,说不清是排斥还是吸引,只是那么分明的存在着,根本不可能无视。
出了小区,有个面馆,那种国营老店。
她不想走远,对他说:“就这里吧。”
两人于是走进去,她找了靠窗角落的位子坐下,他去柜台点单,然后端着餐盘过来,坐到她身边。
这时候已经过了最热闹的饭点,店堂里只有三两个食客,坐得疏疏落落。他放下餐盘,转身拉开旅行袋,从里面拿出胰岛素笔,卷起袖子,在胳膊上注射。
“你转针了?”她看着他,很是意外。
“对。”他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当众给自己打针,收银台的阿姨也朝他们这里望过来,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俩,心里估计也在想,这么年纪轻轻的……
像是为了隔开那道目光,她靠过来跟他说话,也想不到说什么,随口闲聊:“我前几天也转针了,怕血糖有起伏,还在网上看了别人写的攻略,提前两天把基础率调小,开始打长效,结果真挺有用的……”
他笑了,收拾起笔和用过的针头,放回旅行袋里。
她倒有些尴尬,这么基础的知识,当然不用她来教他。
“其实这样感觉挺好的,夏天出汗,用泵容易掉针,还容易胶布过敏。”他说。
你不隐糖了?她忽然猜到他的意思,开口问的却只是一句:“今天找我有事?”
“你漫画的事怎么样了?”他也问。
他居然也知道,凌田意外,说:“你就为这事来找我的?”心说这事我自己能解决,你也帮不上啊。
他却摇摇头,答:“不是你问了李理吗,我留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不是你不让李理告诉我吗?”她反问。
他从桌上筷筒里拿了双筷子,低头把筷子尖对齐,回答:“因为我想自己来跟你说,可是你把我电话微信血糖亲友都拉黑删除了。”
“你想好了今天来说?”她冲回去,觉得他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他静了静,才道:“我工作刚刚落实,上午从厦门回来的。”
“厦门?”她再次意外。
“是,A 医附在那边有个分院。”他点点头,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单峰让你去分院了?”她接着问。
他低着头,慢慢咀嚼完那一口,回答:“是我自己申请去的。”
她有点生气,不说话了,是为他不值,又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
他却笑了,停了筷子,看着她说:“真的,是我自己申请去的,因为顾医生是那边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
他的工作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两个月前提出申请,整个科室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自愿去分院。
而且,他还在自己的申请材料里填报了二十年的一型病史,同时提供了自己过去十年的病历,用来证明病情稳定,最近三年的动态血糖监测数据,以证明日常工作期间血糖达标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以及既往的考勤与绩效记录,证明工作能力。
综合面试之后,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从本科室到人事科,再到院办领导,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讨论。
有人倒自己的苦水,说医生不得病吗? 挂着水还在值班,手术室里做手术做到低血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医院里不知道多少医生自身患有慢病,糖尿病大概可以算是其中最不足道的了。
但也有人反驳,说那都是二型,四五六七十岁的人了。而且,A 医附留用规培生的基本要求中有一条,具备良好的政治素质和道德修养,品学兼优,身体健康。不仅最后四个字,其余整句都要划重点。
也就是说,辛勤的问题不光是身体原因,他未能在申请博后并轨规培项目的时候如实填报自己的慢性病史,是否应当视为一种不诚信的行为?
人事科因此给了劳动法层面的解释,根据法律规定和判例,只要病情和工作需要并不强相关,隐瞒的病史对工作没有实质性影响,且在规定的医疗期内能够胜任工作,法院一般倾向于认定为无需披露的情形。辛勤在内科任职,属于低风险,但仍旧建议在入职体检时如实申报,避免后续纠纷。
总之各种说法都有,一切悬而未定。
最终还是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提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如实填报,是否还能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的劳动强度?
第二个,尽管中国有着庞大的糖尿病患者群体,却极少有人愿意公开自己的病史,虽然可以把这解释为一种风俗习惯,但曾经有儿童慈善基金会为了鼓励患病儿童及其家长积极治疗,尝试编纂《中国 T1D 人物报告》,结果因为找不到足够的案例未能成稿,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开始有一型患者在社交平台分享生活,但也都是匿名。所以,这真的是对的吗?我们作为提供医疗和公共卫生服务的专业机构,是否应该率先做出一些改变呢?
这个替他说话的人,就是顾昀宁。
当然,也有人背后议论,说这种事让你辩赢了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没给编,走了合同制。到时候把你用完了往冷板凳上一撂,三年到期不续,你还是得走人。甚至有人说顾昀宁就是会来事,过去因为搞一型病人互助活动当上劳动模范,现在又想拿小医生的事业当筹码,给自己树典型。
但不管怎么说,她是厦门分院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辛勤申请的这个职位的直接领导,她的态度最终还是决定了事情的结果。
尘埃落定,辛勤去厦门分院办了入职手续,专门去找了顾昀宁,向她道谢。
顾昀宁笑了,说:“不用谢,能看到你站在这里,我真的特别高兴。”
直到那一瞬,辛勤才意识到,她是记得他的。
他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是过去在医学院讲课遇到的那几次,还是她收到他申请去厦门分院的材料,看到上面如实填报的病史之后。
他没有问,因为觉得不重要。他只是再一次地想,说出来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结果甚至更好。
凌田也听得心潮涌动,她想象着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几乎要哭了,嘴上却是玩笑地说:“所以我们现在又多了一道阻碍,异地。”
时间,空间,基因,他们两个人之间,简直就是天堑。
“我知道,”辛勤低头吃着饭,慢慢地说,“但我不会放弃的。”
凌田分明听见了,却没问,不放弃什么?
“把我微信和血糖亲友加回去吧。”他又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拒绝。
“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他纠正。
凌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说:“我从来没说过分手,其实你也没说过。”
真的吗?她努力回想。
“真的。”他回答她并没问出来的问题,然后看了眼时间,又说,“我十一点半飞机,马上要走了。”
“你上午来的,晚上飞回去?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凌田惊了。
他点点头,继续吃饭。
“下次别干这种事了,没必要,自虐在我这儿没用。”她说。
其实自己知道,有用着呢,他刚才说他没吃饭,她立刻就跟他走了,挑了最近一家小吃店。
“那你把我微信,还有血糖亲友加回去。”他还跟她谈上条件了。
她看看他,忽然觉得这人怎么变得有点死皮赖脸了呢?又或者说,更主动了?
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她没多的话,出示二维码,重新加上了他的微信。
他笑,也没再说什么,开始迅速吃饭,吃完出了小吃店,叫了辆网约车去机场,趁等车的那几分钟,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她上楼进了门,隔窗看见车来了,他坐进去,这才给他发消息。
凌田:【正好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辛勤:【你说。】
凌田:【就是你给我当模特的一幅画,有点版权上的争议,我可能得把你那张裸体速写发网上,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打码的。】
辛勤:【……】
辛勤:【把我加回血糖亲友。】
凌田:【不加。】
他坐在车里收到这一条,看着这两个字的拒绝,却静静笑出来。
她是否在回答他的那个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她还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第50章 甜蜜一生
当天晚上,凌田开始准备要发的声明。
她把手上的证据放在一起,拍了段视频,就像田嘉木说的那样,压根不用提《高冷总裁》的署名,她只是对大家说,自己从去年五月份到今年三月,初次作为主笔创作条漫,当时为了研究人体结构和角色互动,拍了许多照片,画了许多速写,至今还有数千张素材底图留在电脑里。
然后,她着重放出其中的两张,一张是男人躺在床上,另一张是女人壁咚男人。虽然遮挡了面部,但跟《高冷总裁》里“冷寒醉酒”和“苏阳壁咚”的场景一比对,无论构图还是姿态都能看出极其相似。
最后,她展示了从照片,到速写,再到草稿的过程,画外音解释:“照片里男的是我专门请的模特,女的就是我自己,场地就在我家,全部由我拍摄,带有元数据时间戳,比传说我抄袭的那部作品的发布日期还要早十天左右。至于为什么我会有这些素材和完整的创作过程,因为某些合同约定,我没办法直接给出回答。但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某些工作室的签约惯例,尤其是他们针对小画手的格式合同条款,就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