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侯茂良真就认真思考了一下。回想着他们当时热血上头, 一个个脸红脖子粗, 只想将对方狠揍一顿,来发泄心中怒气的样子,即便是有人跟他们说打架会被判刑,会被劳改,他们百分百也是不计后果,会动手的。
侯茂良干咽了几口,觉得嗓子里头干涩难忍,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厂,厂长,他们到底是海州厂的职工……”
秦今朝没再回答,大跨步走进厂区,进了办公楼,奔着办公室而去。
侯茂良猜不出他进厂区,进办公室做什么,但没敢跟着进去,就在门口外等着,徘徊来徘徊去。
秦今朝很快就出来了,他又赶紧屁颠颠的跟在后面。
他们下楼的时候,古树国已经站在办公楼下等着了,不善的目光先在侯茂良身上扫了一眼,而后笑着看向秦今朝,喊了一声,“秦厂长。”
秦今朝面色缓和,朝他点点头,说:“辛苦你了。”
古树国搓搓手,忙说:“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想到他们直接去麻烦厂长了。”
说着,他又狠狠白瞪了侯茂良一眼。
侯茂良心虚地低下头,他当时脑子乱哄哄,没考虑那么多,只想找个能管事的的人。
秦今朝到办公室是去拿车钥匙的。梅书记专用的那辆小轿车,现在归他使用,总务那边知道了他会开车,就给了他一把备用的钥匙,避免总务下班,临时用车用不成的情况。
招呼着古树国上车,侯茂良也赶紧跑到后座坐下,古树国从副驾驶上回头,狠狠瞪着他,但瞧着秦今朝没发话,他也便没多说什么。
秦今朝开着车,几人赶去辖区派出所。出了海州厂的范围,往村里开去的时候,都是土路,颠簸难行。
古树国忍了忍,但还是忍不住后头,压地着嗓子训斥侯茂良,说:“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早晚得出事!去年在灯光球场拢火的,也是你们吧?当时就给了你们一个大处分,还不长教训,还去村里头喝酒打架,海州厂不够你们耍了是不是!”
侯茂良忙解释:“上次拢火没有我!”
古树国想了想,好像还没真有他,因为那次是他亲手抓的人,厂里给的处分挺重的,所以他记得很清楚,“没有你,那有没有王小光?”
侯茂良心虚了,点点头,又往秦今朝那边瞄了一眼,试图给古树国使眼色,让他别再翻老底了。
古树国才不管他怎么想,这帮子人,上回吃了那么大一个教训还不够,还敢纠集在一块闹事儿,大晚上的,直接惊动了厂里的大领导,多大个脸啊!
他伸出手指头来点着侯茂良的脑门,恨得不行,“你们这些祸头子!”
因为不能放开嗓子,掐着腰使劲的骂,古树国骂了侯茂良心里头的气氛还是难平。
这些车间的单身小伙子们,一天天的总是没事找事,以前在厂里喝酒打架,现在长本事了,都跑去外面了。
厂里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儿你打了我,明儿我给你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了了,可在外面那能行吗!
这会儿被带去派出所了,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真是想想他就恨不得揍这些人一顿。
古树国不骂人了,轿车内一阵安静,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他是个受不了寂静的,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小颜师傅最近挺好的吧?”
秦今朝听到爱人的名字,脸部表情缓和了下说,“挺好的。”
“呵,那就好。小颜师傅,是我见过最努力最勤奋的人。以前我上晚班巡逻的时候经常碰见她,总是最晚一个从维修车间离开。那会儿我就跟人说维修车间里最有资格拿高工资的,就是小颜师傅。有句话说的就是对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秦今朝脸上有了笑容,目光也柔和起来说,“多谢你的肯定。”
古树国不好意思起来,搓搓手,说:“不谢不谢,都是我的真心话。”
路不好走,车子开得不快,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终于看见了派出所白底黑字的招牌。这座派出所坐落在小镇的中心位置上,格局跟民居差不多。
因着经常有需要和当地公安配合的事情,古树国对这边倒是比较熟悉。他引导着秦今朝在门口停了车,而后带着往里去。
派出所的院子很大,从里面拉了明线,装了电灯泡在院子里,虽然亮度一般,但能清晰见到靠墙跟那边,蹲着一溜被绑了手脚的人。
看见他们进来,就有人惊喜地喊着:“秦厂长,老古,救救我们!”
秦今朝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古树国狠狠地说:“这回知道求救了,早干嘛去了,等着被劳改吧!”
墙根处哀嚎一片。
侯茂良倒是想去安慰他的兄弟们,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在秦今朝后面,进了派出所里。
有民警已经迎了出来,听古树国介绍,这位年轻人居然是海州厂的副厂长,立时不敢怠慢,握手寒暄,搬了椅子让他们坐下。
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大开间,虽然开着门窗,但依旧闷热得很,有两台吊扇兢兢业业地转动着,但所能带来的清凉有限,蚊虫嗡嗡,挥手赶走,很快又飞过来。”
民警脸颊上起了一个红疙瘩,让他时不时就要挠上一下。
古树国开口,说:“听说我们厂的几个小年轻被抓了,厂长想过来问问,是啥情况。”
民警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
古树国偷看秦今朝的表情,见他只是听,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问,说:“能不能跟对方商量下,私聊得了,让这几个打人的小王八蛋多赔点钱?”
民警有些为难,说:“这不是对方追不追究的问题了,而是互殴打架,两边都得受惩罚的,而且……”他挠了挠红疙瘩,不小心力度大了,“嘶”地一声,指甲上就沾了血,他没在意,随手在脸颊上摸了一下,将渗出来的血擦掉,说:“最近严打,上面让我们抓典型,他们就撞到枪口上了,就在刚刚,我们所长已经亲自把领头的那几个人给送到市公安局去了。”
“什么?”古树国猛然站起,缓了口气,又坐下,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这才开口,问:“都哪几位被带去市公安局了?留下的这几位准备怎么处理?”
民警一一回答了,被带去市公安局的有海州厂的两名职工,其中一位就是王小光。至于剩下的这几位,大概就算是要给海州厂做人情的,民警说:“我们所长说,看看你们的意见。”
秦今朝点点头,站起来,伸出手,又跟民警握手,笑着说:“谢谢你们。”
说完,他便告辞,又带着古树国,准备往市公安局去。
侯茂良急急得不行,又要跟在两人后面,被古树国训斥了一句,只好讪讪地停住脚步。
车上,古树国担心地问:“厂长,这两人咋办啊?要是真被判刑,劳改,咱们厂今年的先进也评不上了。”
秦今朝说:“犯了错,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天经地义。”
古树国虽然也觉得王小光他们活该,屡教不改的,可严打,就意味着严审、严判,他们年纪还这么轻,还没有结婚,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他正要再帮他们说几句好话,却听见秦今朝开口,“判刑是避免不了的,看看能不能求情,少判几年。”
古树国立时说:“行,秦厂长,麻烦你了!”
古树国心里头有些感动,觉得他真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自然知道,秦今朝虽然据说是挺有背景的,且又是厂里的副厂长,可公安局又不是他家开的,哪里能左右公安机关的判决,能给说说好话,尽量减少判刑时间,已经是非常够意思的了。
到了公安局,值班的副局长就迎了出来,热情地跟秦今朝握手。他们在诸多公共场合见过,算是挺熟悉的。
“恭喜啊,秦主任,不,现在得叫秦厂长了,还没有亲自恭喜你和沈工呢。”副局长脸上带着笑容,客套地说。
“谢谢,改天去海州厂,我们请您喝酒。”
“哈哈哈,那我一定得去。”
客套几句后,就进入到正题。
“我知道秦厂长来是因为海州厂职工打架斗殴的事情,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上面要求从严从重处理,他们打架的兴致又比较恶劣,实在没有办法徇私。”
秦今朝点头,说:“理解,如果要判的话,王小光两人得判多少年?”
副局长,“参考本省同类型的案件,十年起。”
陪在一边,没有资格说话的古树国倒吸一口凉气,虽然知道会判得很重,可没想到这么重,十年啊,没记错的话王小光应该是23岁,十年劳改结束,他就33岁了!最好的青春都过去了。他不忍心,有些急切地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略微思考了下,说:“年轻人,酒后冲动,但思想道德没有问题,当然,他打架斗殴的行为是不对的,能否通融,少判几年?”
副局长往古树国那边瞟了一眼。古树国愣了下,但很快就会意地站了起来,说:“厂长,我去厕所,然后在外面等。”
古树国走出来,又在副局长办公室稍微站了一会儿,想要听听把自己支出来后,副局长想要和秦今朝说些什么。不过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又怕被别人发现,只好离开了。
他去找了相熟的警察,问了王小光两人被关的地方,而后求了情,去拘留室里见了他们。
海州厂这两位被关在同一间关押室里,手上没有戴手铐,一个在关押室炕东头坐着,一个在炕西头坐着,都像是个受惊的老鼠一般,抱着脑袋,缩在墙角。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地看过来,看见古树国,犹如看见亲人,黯淡无光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老古,古哥,你是来接我们的对不对!”两人从炕上爬下来,急切地询问。
古树国看着他们蔫头耷拉脑,头上裹着纱布,鼻青脸肿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想到他们要被判十年刑,就又觉得怜悯。
“你们现在知道怕了,打架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接你们,做什么美梦呢!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么闹下去,早晚得出大事!”他说着气话,眼神却软了下来,王小光两人连忙抱住他的大腿,说:“哥,我们知道错了,他们说我们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我们不想去劳改啊!求你帮我们求求情吧!”
两人拼命地哭求着,额头上又渗出血迹来,另外一人大概是脑震荡了,激动了一会儿后就受不住了,蹲在旁边呕吐起来。
古树国叹口气,说:“能帮你们的人正在局长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求人呢!”
王小光心中的期望越大,连忙追问:“是谁,谁在帮我们?”
古树国就把之前侯茂良跑去找人,把秦今朝给叫来,赶紧赶去派出所,又赶来公安局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听局里的意思,不判刑是不可能了。秦厂长是化工口的,管不着公安系统的事,他卖海州厂的面子,卖他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能不能求着帮你们减少几年刑期。不管怎么说,你们都要承了秦厂长这份人情,他那么大个领导,本来是不用亲自过来的。你们啊!”
古树国太了解他们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会儿知道后悔了,知道害怕了,可是已经晚了。
“人生啊,没有那么多后悔药可吃。不管是判十年,还是判八年,你们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来,爹妈年纪都大了,你们早点回来,也能早点孝敬爹妈。”
一席话,说得两个大小伙子都“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啊,没有后悔药可吃,喝酒的时候多高兴啊,打人的时候多凶狠啊,那时候是听见有人喊“再打架就去告派出所了”,可他根本就顾不上,只想逮住眼前的人猛揍。
在男人蕴含着悲伤、后悔、茫然的哭泣中,古树国走出了拘留室。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秦今朝便在副局长乐呵呵的殷勤相送下,走了出来。
“您留步”,秦今朝说着,副局长却不肯,一直送到大门口,等两人上了车,将轿车开走,才转身回去。
古树国将目光收回,转头看了面目又变得严肃起来的秦今朝,忍不住问着,“厂长,跟副局长谈的怎么样?”
秦今朝:“副局长答应帮两人争取,尽量判到五年以下。”
古树国狠狠松口气,少了一半的刑期,已经是理想得不能再理想了。他想到什么,又去看秦今朝不太好的脸色,迟疑着问:“……他们为难你了吧?”
秦今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回答:“求人办事,哪有不被为难的,只要能帮到王小光他们,这些委屈就不是白受。”
顿时,古树国脑子里头就浮现出秦厂长弯腰屈膝,陪笑求人的场景,鼻子就有些发酸,秦副厂长这么大一个领导,级别可能比那个副局长还要高,却为了几名不争气的职工放下架子和面子,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他抽抽鼻子,说:“为了这两个臭小子,不值当的!他们是活该,就应该受到教训。”
秦今朝不再春秋笔法,说:“他们确实应该受到教训,不过,十年太重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
这话引起了古树国的共鸣,愈加觉得秦厂长真是个好领导,暗自发誓,以后一定会对他忠心耿耿,谁要再敢背后说他坏话试试!
秦今朝:“要把王小光的事情做成个典型,深抓海州厂的治安问题。”说着,他叹口气,说:“海州厂再不能出现类似事件了,要引以为戒。”
至于秦今朝是怎么说服副局长的,他跟沈厂长汇报这件事情时,说道:“副局长想让海州厂帮他解决侄子的工作问题,我大概问了下情况,答应了。”
他没有深究副局长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情后,临时想的交换条件还是怎么的,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王小光几人身上,如果一直待在厂里,如果不是酒后打架斗殴,别人也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王小光两人肯定是要被海州厂除名的,跟着他们打架的这几个人虽然没被判刑,但也会被拘留,这样就空出好两个名额来,安排人进厂,不是为难的事儿。
沈厂长对他的决定很是赞同,说:“用一个进厂名额换两个年轻人5年光阴,值得的。”
秦今朝点头,说:“我们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在厂里也进行一次严打,青工们业余时间无所事事,喝酒、打架、赌博的风气是时候该整顿了。保卫处权利太大,人情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时候跟公安机关联系紧密些了。”
这是秦今朝一进厂,就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因着海州厂积弊已久的风气,缺少契机,再加上沙厂长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就拖到了现在。
王小光几人的事情足够有代表性,和警示性,希望能起到反面教材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