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是的,主任”,牛海说着,还有些委屈,指着画好线的钢管说:“颜师傅下午给我的练习任务是挫配六角形体,要求我做出二十个来,还不能有废件。我做了一下午了,才做出来一半,还有十个,明天上午就得交给她,我这手都快废了。”
说着说着,语气就夹杂出来了抱怨。
林玉峰心说,谁让你这么废物来着,就这点活儿,颜丹霞一会儿就做完了,你都做一下午了,才做了一半,还好意思委屈。脸上却笑眯眯地鼓励,说:“颜师傅也是为了你好,你身上可担负着海州厂、维修车间的荣誉呢,你要是去趟燕市,连个最末等的奖都拿不回来,岂不是叫人笑话?哈哈,多练习一分钟,得奖的几率就大一分,加油。”
说完,他还拍拍牛海的肩膀,以示鼓励,而后还不忘叮嘱,“饭还是要吃的,等会先回家吃饭,完了再继续。”
他也不管牛海有没有受到鼓励,便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一路上哼着小调,心里头很畅快,倒不是因为牛海的努力,而是因为自己好像开始理解、领会秦今朝给自己的那些建议了。他以后,一定要将这些建议应用到实际管理之中!
回到家,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便看见妻子何嫚朝着自己急急地走过来,还挤眉弄眼的,小声地说着什么,他光看见嘴巴在动,但声音太小了,没听见。
何嫚有些急了,赶紧往他身边走,还没走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林主任,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玉峰顺着声音看过去,正看见一个五十来岁,带着纱布口罩的妇女站在自家门前。
这谁呀?戴个口罩,他看不清楚长啥样,他疑惑地去看何嫚,何嫚撇着嘴,嫌弃得不行,回答他:“康明强他媳妇儿。”
林玉峰吃了一惊,她不是也得肺结核,去省里住院,后来说可以回家修养了,就回乡下老家了嘛,怎么回来了,还跑来自己家了?他下意识就想捂住口鼻,但还是忍住了,和颜悦色地朝着康明强媳妇笑了下,热情地说:“是嫂子啊,你这是出院了?康师傅怎么样了?”
本来,作为车间领导,是要去医院探望生病下属的,但康明强得的是传染病,不允许探望,再就是他在省城住院,探病也不方便,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厂领导,工会同志,都没有去过,只是将慰问金交给了他的大儿子,叫代为转交。
却没想到,康明强媳妇忽然出现在家里,平时跟他们就没有往来,显然来者不善。
第68章
这会儿功夫, 康明强媳妇已经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说:“我出院了,我们家老康还在医院里头躺着。”
隔着厚厚的纱布口罩, 康明强媳妇的声音发闷, 低沉沙哑, 语气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嫂子来家里找我,这是有事啊?”林玉峰笑着问。
康明强媳妇:“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知道你们都嫌弃我, 我也不是故意讨人嫌的,是实在没办法了, 来恳求领导们救命的!”
林玉峰悄悄抽口冷气,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保持着笑容说:“瞧你说的, 咋就至于救命了。”
康明强媳妇:“可不就是救命了!我们家两口人都住院, 治肺结核多贵啊,家里头就靠老康一个人赚钱, 总共才存多少钱,这回把家底都掏空了, 亲戚朋友,老家人,能借的全都借遍了,在这样下去,我们家老康就不治了,我就把他接回来, 放你们厂里。”
林玉峰笑容收敛, 说:“我不知道治疗肺结核费用到底高不高, 但老康的治疗费用是医院挂海州厂的账,不用你们自己掏钱,而且老康住院期间,他的工资是全额发的,嫂子你要说家里头为此倾家荡产,可就太夸张了。”
林玉峰以前没跟康明强媳妇接触过,没想到是个胡搅蛮缠的,还没等怎么说呢,就颠倒黑白,且还威胁上了,谈事哪有这么谈的?可见是个糊涂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她讲通道理。
他朝着何嫚努努嘴,意思是让她上。何嫚朝他直翻白眼,这么个糊涂货,她也没辙,人家一个病人,又不能真的撕破脸。
她正做饭呢,人就闯进来了,只说是找林玉峰有事,让她去厂区找,她不干,就非要在家里等,礼貌性地让一让,她就进了屋里。
搞得何嫚只好躲了出来,孩子放学回家也没敢叫进来,直接支到同学家里做作业去了。
“你这意思,说我胡说呗?老康的医药费是由厂里管没错,那我呢,我不得自己花钱?林主任,老康可是你的手下,手下人家里成那样了,你能吃好睡好?”
一听这话,何嫚可压不住脾气了,转头说:“我们凭什么不能吃好睡好,你们家老康得肺结核,是老林让他得的?你这说的就不叫人话!还有啊,你又不是厂里职工,海州厂凭啥管你的医药费?康嫂子,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赶紧走吧!”何嫚稍缓了语气说。
此时,那边的墙头冒出个人脑袋来,一看见康明强媳妇,哎呦一声,缩了回头,而后又捂住口鼻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你咋那不自觉?得了肺结核还跑出来,这不是害人嘛!”
康明强脑袋猛然往过一转,一把将口罩扯下来,就朝着墙边走过来,“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你不说我害人嘛,我就害你了!”
一瞧这架势,何嫚大叫一声“不好!”,她锅里头还炖着都豆角子呢,可别被这两人给祸害喽,她私下里头寻摸着,忽然看到墙根放着的一块大木板子,连忙迅速抱起来,就往盖了高粱锅盖的大锅上面盖去,见盖严实了,又连忙跑开。
此时,康明强媳妇跑到墙根处,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边墙头上的人啐了一口。
跑远了些的何嫚摸了胸口,庆幸地说:“幸好我动作快。”
而墙头那边的人显然没有想到康明强媳妇的意图,以为她跑过来,就是为了吵架,待那口吐沫吐出来,她才明白,下意识往回缩头躲避,却只听见“啊”地一声惨叫,而后就是带着惊慌、愤怒的骂人声,问候家人、祖宗、下三路的脏话蹦豆子一般,喷涌而出。
何嫚夫妇互看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真被啐上了!
耳朵里听着那骂人声飘忽不定的,渐远而后渐进,这是隔壁那个女人冲过来,找康明强媳妇打架了啊!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了共识:绝对不能把自己家里当成两人战场!
两人默契分工,何嫚冲出去阻拦隔壁女人,林玉峰留下来劝说康明强媳妇。
康明强媳妇啐了那名上杆子找事的妇女,掐着腰,虽然看不见那人了,但嘴巴不停地对骂,身体一窜一窜的,好似踩了高跷一般。
林玉峰仿佛能看到一颗颗吐沫星子从她嘴巴里头喷出,喷到墙上、炉筒子上,还有木板子上,他忍着心里头的厌恶,朝着康明强媳妇的方向走去,劝说道:“嫂子,你今天是来办正事吧,别跟她一般见识。”
康明强媳妇瞄他一眼,这才说了声,说:“你说得对,我是来要钱的,我们家的钱都花光了,没米下锅了,你看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这妇女真是让林玉峰大开眼界啊,他只能暂时先想办法敷衍让她离开。
他从口袋里头掏出五块钱,想了想,又掏出五块来,说:“这样吧,我把你家里的事情往厂里头反应一下,看看厂里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就是个车间主任,权利也不大,只能往上反应,你是通情达理的人,能理解的吧。”
康明强媳妇“哼”了一声,代表着同意他的话。
林玉峰心里头一喜,接着说:“医院不能探望,我们就没去,不过,之前维修车间凑了六十块钱的慰问金,请你大儿子转交了,是大家伙的一点心意。这里有十块钱,是我私人的心意,嫂子你收着,回头买些营养品。”
说着,他将那两个五块的毛票捏着边角,朝康明强媳妇递过去。
她却犹豫了下,并没有接,尖厉的声音忽然软和下来,将口罩戴上,说:“林主任,我不是冲你,可你是老康的领导,我就只能来找你。”
林玉峰耳朵捕捉到门口传到的争吵声,有些急了,将那两张毛票又伸过去一些,说:“拿着吧,是我身为领导的一点心意。这样,你先回去,等厂里有了结果,我就去跟你说。”
康明强媳妇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眼睛往门口一撇,眼皮往下一耷拉,而后有些粗暴地将钱扯过来,说:“那就谢谢领导了,我回去等信儿,你尽快,要不我还得来家。”
林玉峰只希望她赶紧离开自己的家,她说啥都答应。连忙小跑着往前几步,去给她开院子门,等瞧见她迈出院门,才像是送瘟神一般地松口气,而后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何嫚还在和隔壁妇女掰扯,那妇女气势汹汹,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跟康明强媳妇干架的样子,她只能一劲儿劝说阻拦着。
就在隔壁妇女放话说,“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连你一块揍”的的时候,何嫚听见了林玉峰的喊声,转头看见了康明强媳妇,立时就躲到一边,不拦着了。
眼看着那两人犹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嫚迅速往回跑,将大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跟林玉峰一块,顺着门缝往外瞧。
隔壁妇女被那一口吐沫激起满腹火气,被何嫚阻拦后,火气更胜,见到了康明强媳妇后,挥舞着双手,大喊一声:“我跟你拼了!”就扑上来。
康明强媳妇也不甘示弱,不避不让地迎面而来。
一个眨眼间,两名妇女就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激烈地扭打起来。
门后两个人小声交谈着。
林玉峰说:“是不是得去拉架啊?”
何嫚白他一眼,说:“要想去你去,都不收省油的灯,看你不被她们两个抓个满脸花!”
那还是算了,反正他们在道边上打架,也碍不着自家的事儿。
这么一会儿,正在家里做饭的左邻右舍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拿着锅铲的,戴着围裙的,……很多人本来想要拉架来着,但看见其中一人是康明强媳妇,急惶惶就停住脚步,只敢站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出声劝着。
两人都不是善茬,又被疼痛激出了火气,心里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拼着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对方好过。
林玉峰瞧着两人一点停手的意思都没有,眼看着那长长短短的干枯头发一把一把地顺着手指头缝飘落在地上,只感觉自己的头皮也在发疼,他禁不住又跟何嫚说:“这样打下去,就是不出人命,也得上医院吧。”
何嫚表情也严肃起来,回头有往院子里头寻摸着,说:“咱再等一分钟,要是两人还不停手,就拿着那个叉棍去把两人捅开。”
林玉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个叉棍是用来支撑晾衣绳的,用于晾衣服比较多时,支撑在绳子中间,避免绳子下坠,有小孩手腕粗细,表面光滑。
“行!”林玉峰走过去将叉棍拿在手里,准备着一会儿就冲出去。
这会儿,打架的两人形势发生了变化,邻居妇女个子更加高壮一些,康明强媳妇大概是大病初愈,体力赶不上对方,明显处于了劣势。
邻居妇女占了优势,越战越勇,松开一只抓着康明强媳妇头发的手,改去扒拉她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用手指头捏,指甲掐。
康明强媳妇被迫松手,拼着扭断脖子的风险,扭着头侧过来,“噗”地朝着邻居妇女吐出一口浓痰。
邻居妇女在她侧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但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惊恐地看着那口浓痰就冲着自己来了,什么扯头发啊,打架啊,全都忘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而后迅速转头。
只感觉后脑勺上的某一处忽然湿漉漉、又黏糊糊的,她惊恐地尖叫着,忽地就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捂嘴的捂嘴,干呕的干呕。
邻居妇女呕吐几声,呕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再转头时,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冒出的熊熊怒火仿佛要将康明强媳妇烧着,她猛然挥出巴掌,就不管不顾地招呼起来,“啪,啪”,一会儿打在头上,一会儿打在脸上,打得康明强媳妇一点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这一幕,看得林玉峰和何嫚直发蒙,何嫚也朝着旁边干呕两声,林玉峰的反应倒是没那么大,他嘟囔着,“不行了,必须得管了,再这样下去得出人命了!”
说着,他就拿着叉棍往出冲。
其他围观之人也意识到不少,也顾不得传不传染了,赶紧纷纷上前,拉住邻居妇女,不叫她再动手,另外一些人趁机连拉带拽地将康明强媳妇弄到一边,叫靠着墙根坐着。
眼看着她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地,有的地方露出了带血的头皮,口罩早已不知去向,露在外面的皮肤红肿着,还留着明显的手指印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而邻居妇女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这会儿就跟浑身长了虱子似的,不停地跳着,边跳边尖叫,好似这样就能把后脑勺上的那口浓痰冲下去,形状癫狂,满是惊恐。
众人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这不光是恶心人,还是传染结核病菌啊!
何嫚叹口气,忙跑回家里去,找了个只剩一半的破葫芦瓢,盛了些清水过来,叫其他人帮着按住,忍着恶心,去冲洗那块浓痰。
舀了好几次水,才算彻底冲干净。
邻居妇女的情绪终于好了些,她甩着往下滴水的头发,猛然看向康明强媳妇,怒指着她,“你等着,我打不死你!”
康明强媳妇歇了一会儿,也缓过来一些,轻蔑地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你给我偿命,反正我也活够了,打不死我你就赔钱,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正好没钱,你要是不赔钱,我就赖在你家里,跟老康一块,吃你的,住你的,还把结核病传染给你全家!”
这也太恶毒了!围观的人听得都是一激灵,看康明强媳妇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恶鬼。
而邻居媳妇在片刻怔愣之后,忽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起来。
“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遇上了个不要脸的,想把结核病传给我,谁能给我做主啊,我要告安保处,告厂长,告公安局!我要让人把你抓起来,枪毙!”
她哭得真心实地,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是真的觉得委屈。
这哭声凄凄惨惨,让一向不和的何嫚都有些心酸起来,忙安慰说:“你先别哭了,赶紧趁着这会儿澡堂子还没关门,去洗个澡,把衣服什么的,都拿消毒水泡泡,可别真被传染上。”
这话说道邻居妇女的裉节上了,她忙擦了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匆忙往回家走。
总算是走了一个。
而康明强媳妇还靠墙跟坐着,瞧着就是又累又难受的样子,不过,何嫚可没敢再多嘴让她去家里休息,其他人更是没敢招惹她,一方面是忌惮她的肺结核,另外一方面是刚刚她那番威胁的话着实把别人也给吓到了。
大家看架打完了,其中一方都撤了,也就陆续回家去了,何嫚也趁机回了家去。
别人能走,林玉峰却不好把康明强媳妇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他往前走两步,问:“嫂子,家里有人不?我去家人过来,把你搀回去?”
康明强媳妇朝他摆摆手,说:“我自己能走,我歇一会儿就走。林主任,你别忘了我的事儿。”说到这里,她疲惫的双眼里陡然冒出贼光,说:“你可是老康的领导,我不找别人,就找你。”
林玉峰只觉得后脑勺又是一阵发麻,连忙敷衍她两句,说一定会尽力云云,也顾不上管她如何了,赶紧跑回了家。
院子里,何嫚正忙乎着找上次没用完的消毒水。因为林玉峰跟康明强是一个车间的,林玉峰被隔离,后勤的也往家里头送了消毒水,教了消毒方法,还用剩下不少,被何嫚给放起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林玉峰进屋时,何嫚正一边消毒,一边骂骂咧咧,把康明强媳妇碰过、没碰过的地方全都给消了毒。
弄完里屋弄外屋,完了把墙边、烟囱也都撒上消毒水。
看见林玉峰在一边站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说:“看看你车间这都什么人?当个车间主任,也没个主任的样子,惯得他男人不听你使唤,惯得他老婆也敢到家里来耍混,完蛋死你得了!”
林玉峰听见这话也不生气,今天半天都在反思自己,听了何嫚的话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以前是太惯着他们了!”
何嫚自然知道自家男人是什么性子,头一回听见他说这话,奇怪地看他一眼,就听他叹了口气,说:“那个康明强的媳妇,要是从厂里要不出来好处,恐怕真要赖上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