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弱水千流
声音沙哑而破碎,像呢喃又像梦呓。
他说,最初茶餐厅的偶遇是假的,他说,那把纪念品军刀,是他故意丢的。
他还说,这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是他争取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脑子很懵,懵到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几分钟后,她如梦初醒。
回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住汹涌如潮的泪意,抬起双臂,强迫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
而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竟更用力地环住她,语气低得卑微,卑微得近似乞求。
他哑声说:“就当送我一场梦。宝宝,不要推开我。”
……
指尖滑过脖颈处的那片皮肤,而后,蜷缩了下。
钱多多清晰记得,这片皮肤上留下的,温热湿润的触感。
至于那些触感到底是什么,她不敢深思。
回忆如潮浪般用来,将人淹没,钱多多发了会儿呆,后来还是一阵敲门的声音刺破虚无,才将她思绪唤回。
“……”听见响动,钱多多下意识转过头,看向门口。
“我去开门。”李小茜笑着说了句,起身开门。
几秒后,一道穿维和军服的身影映入两人眼帘。
对方是个二十八岁左右的女军官,身着荒漠迷彩服,高鼻梁白皮肤,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结,塞在头上的贝雷军帽中。极易辨认的北欧人面孔。
看着这张陌生脸蛋,李小茜倏然愣了下,用英语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你们好,我叫伊莎贝拉,就住在你们楼上。”女军官笑容温和,对两人道,“我的上级特意交代,让我过来找你们,如果你们起床了,就带你们去餐厅吃早饭。”
得知伊莎贝拉是来带她们吃早餐,钱多多和李小茜顿觉欣喜又感激。
钱多多睁大眼睛,道:“我们还可以在营区吃饭吗?”
“当然。”伊莎贝拉挑眉,这个微表情使她看上去愈发地飒爽,“你们可是从中国来的贵宾,扎曼政府早就跟我们谈过,请求我们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活泼的李小茜一拍手,接话道:“我明白了,也包括食品安全,所以你们还给我们管饭。”
“可以这么理解。”伊莎贝拉道。
“谢谢你们,真是让我们感到受宠若惊。”
善良友好的人们不分肤色、也不分国界,钱多多心中颇为动容,稍顿了下,又好奇地问,“不过……能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吗?”
伊莎贝拉回答:“是Ming。”
“Ming?”这个英文名,好特别。
“没错。他是赫拉特地区中国维和大队的队长,同时也是这次安保任务特勤组的组长。”
伊莎贝拉笑道:“他的中文名叫陆齐铭,你们昨天应该已经见过。”
话音落地,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下。
在场的另外两个姑娘并未发现钱多多的异常。
一晚上失眠加饥肠辘辘,李小茜此刻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面上洋溢着礼貌的微笑,问伊莎贝拉:“长官女士,请问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称呼令伊莎贝拉哭笑不得。
“我和你们年龄差别不大,你们直接叫我名字吧。”伊莎贝拉说,“正好我也要去吃饭,走,你们跟我一起。”
*
比起色香味俱全、包含数种菜系的中餐,马里达尔这个营区的食堂,显得单调许多。
一方一俗。同样,赫拉特地区在休息日方面也和中国很不一样,国内是周六周末放假,但在马里达尔,每周的休息日是周五和周六。
今天是周末,新一周工作开启的第一天。
正是用餐早高峰,餐厅里人不少,有男有女,都是身着各国维和军服的年轻官兵。
和石水军区的食堂一样,这里也是自助餐制,取餐区摆着几个大盘子,装着烤饼、各色酱料,一些煮鸡蛋,和以小麦碎、欧芹、薄荷,以及番茄为主的塔布勒沙拉。
伊莎贝拉递给钱多多和李小茜两个盘子。
两个姑娘围着台面转了一圈,选了些自己感兴趣的食物,找座位坐下。
刚吃两口,团队的两位男同事来了。
看见后期老师和摄像老师的身影,钱多多嘴角一弯,坐在座位上朝两人挥手,轻声招呼:“周老师于老师,这边。”
李小茜定睛打量两人一眼,抿嘴笑,低声:“大家都好惨。你看周硕,黑眼圈都要掉地上了。”
钱多多拿烤饼蘸了点鹰嘴豆泥,回道:“这次你们太辛苦了。出差回去,我跟韩总申请一下,咱们去马尔代夫度个假。”
“哇,谢谢钱老师!”李小茜夸张地惊呼一声,脑袋贴到钱多多肩上,“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丽的领导。”
正边聊天边吃饭,周硕和于成端着餐盘走过来。
钱多多抬起头,脸上绽开阳光又明媚的笑,余光不经意扫过,却看见周硕忽然微侧身,跟身后的人说话。
阳光帅气的脸庞往边上一晃,远处另一张更为立体、又冷峻极具攻击性的脸,便随之闯入她视线。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她看过去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
两道目光冷不丁地,就这样撞在一起。
钱多多:“……”
她嘴角的笑弧瞬间凝固住。
昨晚陆齐铭忽然跑到她房间来,抱住她说了好些话,之后便又离去。
隔了几个钟头,再见面,他竟然已经恢复成平日一贯的样子,从容理智,冷静得毫无波澜。
黑色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直勾勾的。
“……”
前任相见,分外尴尬。
依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钱多多很快移开视线,低下头,继续吃她碗里的饼。
摄像师和后期在男子宿舍楼的房间,跟陆齐铭正好在同一层楼。
三人是一起来的。
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中国人,在异国偶然遇上,自然倍感亲切。
周硕对陆齐铭有一种由衷的敬佩,和男人之间纯粹的欣赏,当即热情地招呼:“陆队长,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陆齐铭单手端餐盘,在餐桌前站定。
他眉眼平静,眸微垂,注视着正在吃烤饼的姑娘。
一年多的时间没见,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她身上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
浓密的卷发不再乌浓如墨,而是染成了一种亚麻质感的深棕,让人联想到被晒褪色的松果,还有秋日阳光烘烤过的麦田。
不浓烈,不张扬,也不过分含蓄。
这种冷调和暖调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像她如今整个人。
那是岁月摩挲后沉淀下的温淡、沉静。
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黄昏,柔美朦胧,暖意清浅,却又透出一丝灰褐色的疏离。
陆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握住餐盘的修长五指,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收紧。
有时觉得自己蠢透到家。
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个深夜都躺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听着各种武器轰鸣,和人们哀绝无望的啼哭。
这样的环境中,对她的思念,几乎成为支撑他的唯一信念。
偶尔做梦。梦里,会看见几万公里外的南城。
看见那个让他魂牵梦断,痛彻神魂的女孩子。
明知道,每多想她一次,心底那把尖刀就会扎得更深一寸。
明知道,他血淋淋的心脏已经被她撕裂碾碎过数次,痛到失去知觉。
还是忍不住去窥探她的世界,忍不住去关注她的消息。
他看着她的欧洲美食栏目在全球范围内走红,看着她成为新一代“互联网文化输出工作者”,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优秀与美好。
尤其如今重逢,目光再次落于那副容颜,他更是一秒都不舍得移开。
钱多多当初提分手时,那样笃定,那样决绝,显然是彻底铁了心,不留任何转圜余地。
陆齐铭知道,理论上来说,释怀才是他该走的正道。
可是,怎么释怀?
他曾经信誓旦旦回复她,说:山高水远,绝不纠缠。
这八个大字,陆齐铭回忆起来都想笑。
骗鬼的话,她真的相信?
他早就疯了。
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人前,他雷厉风行沉稳果决,指挥的各项行动没出过一点纰漏。
人后,他却满脑子都在想她。
他爱她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爱到想拿把刀,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切成一片片,再掰开她的嘴,一口一口喂进去……
感觉到头顶上方投落的目光,钱多多背脊汗湿,头皮都是麻的。
但眼下这种情形,除了装作相安无事,她没有别的选择。
鹰嘴豆泥取的不多,很快吃完。
可烤饼还剩大半张,她只能又吃点了点沙拉,就着饼子继续往里塞。
不料没蘸酱的烤饼太干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