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摸凹喵
只是,“破墙开店……那岂不是要做个体户了?”
“对。”
林香下意识就觉得这个想法不踏实,她也在厂里听了一耳朵破墙开店的政策,但她没放在心上,厂里大家都觉得这条路不好走也不能走,前头同车间的老卢家倒是当了一回吃螃蟹的人,可他家那铺面开起来,大家也就头两天新奇,后面大家都不肯去。
老卢自己也后悔,墙是没砌回去,可也兴意阑珊地不打算做什么买卖,老老实实地继续在厂里吃大锅饭,有了老卢这个“典型案例”在前,林香对宋明瑜的选择有些担忧。
“个体户没有福利,也没有退休金,看病吃饭什么都不方便,明瑜,你真的要做这个?”
宋明瑜点了点头:“我考虑清楚了,林姐,现在国家也支持咱们自立自强,领导们不是说了吗,‘辛勤劳动就是光彩的’,个体户也是一份工作,我一定能做好这份工作。”
两人到底才刚刚认识,林香今天已经说过许多她本不该也不会说的话,眼下再交浅言深,实在是有些越界,宋明瑜话说到这份上她只能点到为止。
林香干脆抛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关心起了宋家姐弟的生活,要是工作上的事儿,她这个邻居还不好说什么,可要说衣食住行,说柴米油盐酱醋茶,那她作为长辈提醒、嘱咐都是天经地义。
自宋家夫妻俩过世以后,宋明瑜也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体贴又温暖的关心了。
筒子楼里的气氛微妙,对宋明瑜会不会去顶班的试探,对姐弟俩一夜变成孤儿的议论,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林香不一样,尽管她才是那个直接开口问出院子来历的人,可她关心的是宋明瑜生活有没有保障,未来要怎么打算。
这份纯粹的善意,哪怕宋明瑜两世为人,还是很感动,一不注意,竟然在林家聊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胡同外头传来了二八大杠“叮铃铃”的车铃声,宋明瑜赶紧招呼外头玩个没完的弟弟回家。
“林姐,今天太谢谢你了!我们回去再收拾收拾,至少得勉强能住,后头再慢慢打扫,今天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林香送他们出门,又折返回厨房,硬是塞了一袋子鸡蛋糕,宋明瑜推辞不过,只好一手提着糕点,一手牵着弟弟出门,又回头说道,“等我店开起来,请你们来店里尝尝口味!”
……
晚上林香丈夫陈继开回家的时候,就发现两个孩子晚饭动筷子不太积极,家里的鸡蛋糕也少了一袋子,问过林香才知道,原来是隔壁那家子姐弟今天搬家过来,给家里送了一盘糖醋排骨。
陈景行和陈念嘉两个小不点吃了那一盘,一直到晚上都还心心念念。
林香道:“鸡蛋糕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我都觉得脸上热得慌,还好他俩看上去都挺爱吃的。”
“赶明儿你买个热水瓶送过去当回礼。”陈继开有些稀奇,“不是说那家小姑娘脾气特别厉害,连你们厂那个‘铁公鸡’都招架不住?”
林香打了他一下:“什么铁公鸡,那是吴书记——明瑜脾气挺爽利的,嘴巴也甜,很有礼貌,不是厂里传的那样,他们说得太过了。”
“你就跟她打交道一天,就知道她什么人啦?”陈继开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得眯起了眼,“要是不厉害,隔壁这套院子怎么来的,我可不信你们厂里没其他人想要。”
“那也是没办法,没了爸妈,她要不给自家争取,谁去帮她争取,连自己和弟弟都护不住。”林香一边给两个孩子铺被子,一边说道,“她弟弟才刚上三年级,和念嘉一个班的同学。”
下午宋明瑜和林香在屋子里聊天,陈景行带着妹妹陈念嘉和宋言川在院子里玩跳房子,陈景行对这个邻居弟弟的评价简单粗暴:“有点莽。”
正做作业的陈念嘉小声补充:“宋言川在学校经常和人打架,被老师骂。”
“打架?”夫妻俩面面相觑。
陈念嘉模仿着那个小孩的口气,“‘宋言川,你姐姐是社会青年,二流子,你们两个没人要的孤儿’……宋言川把那个人鼻子打破了。”
林香和丈夫对视一眼,她放下手里的家务走过去坐在女儿身边:“念嘉,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陈念嘉有些委屈:“我没有故意记,是班上有同学老学那个人说话,宋言川经常和他们打架。”
林香皱起眉头,陈继开不高兴了:“跟谁学的当长舌妇,老师也不管管……林香,你明天去一趟学校跟老师说说,要不就把这些学生给弄其他班上去,影响念嘉上课怎么行!”
林香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应了一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念嘉乖,不要学他们,也不要打架,有什么事回来告诉爸爸妈妈。”
陈念嘉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林香这才松了口气,幸好女儿一向懂事乖巧,想了想,她又交代女儿:“要是再有人对宋言川说那些话,你也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嗯,我知道了妈妈。”
“念嘉真乖。”
……
林家这边话题聚焦于宋家姐弟身上,隔着一堵院墙,另一头的客厅里,宋家姐弟正在讨论他们的新家。
得亏原本那个宿舍放不了太多东西,从林家回来之后姐弟俩齐心协力,总算是赶在晚上睡觉之前把家里给大概收拾出来了,晚饭甚至是用林香送的鸡蛋糕打发了一顿,宋言川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有了自己的小院子,有了自己的卧室,甚至还有独立的厕所,再也不用半夜尿急还不得不把他姐叫醒,打着手电筒陪他去上厕所了,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纱窗上看他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姐,你在干嘛?”
“我量尺寸呢。”
家里没尺子,宋明瑜只能大概用两只腿来丈量院子的大小,今天看了林家的布局她颇有些心动,似乎自己栽些葱姜还有蔬菜之类的在院子里会更方便,还有,破墙开店的位置到底留多少。
林香给她讲了老卢的事情,是希望宋明瑜能做好心理准备,开店不容易,但宋明瑜却从老卢的店铺上发现了一个她之前不知道的事情——破墙开店竟然可以把墙壁往外推!
她原本还发愁夏天和冬天不好外摆桌椅,影响客流量,有了这一层,她一点不担心了。
剩下就是要怎么规划布局的问题。
南城现在还是以票证为主,只有个别食材是可以不用凭票购买,其他都还是和以前一样,买猪肉必须得肉票,一斤肉票买一斤猪肉,如果要开一家大饭店,这无异于被人卡住了命脉。
但她是小饭馆,走的是建立口碑的路子,这个限制对她现在来说影响不大,宋明瑜思来想去,干脆打算先做成前世沙县小吃那样的布局。
自家厨房和开店的厨房不能混用,她留一半空间做厨房,冬天冷夏天热,肯定不能让客人坐在外面吃饭,而且摆在屋子里也不影响别人骑车走路经过,室内再摆上几张桌子,齐活。
宋明瑜心里大概有了数,披着外套进了客厅把门关上,又使劲跺了跺脚,这才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三月已经是春天,但到了晚上,还是带着残冬的冷意,一不小心就会感冒,她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宋言川这个小跟屁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黏了过来:“姐,我好幸福。”
“嗯?”
“搬新家了,我好幸福。”宋言川说道,“我不喜欢听那些人说坏话。”
宿舍楼拥挤,像宋家这样隔出来的小房间很多,彼此之间隔音约等于没有,一家人生活起居声音叮叮咣咣的,各家都混杂在了一起,尤其是父母走后没有了依靠,宋明瑜姐弟俩没少听那些闲言碎语和抱怨。
似乎是笃定了他们俩听见也没关系,那些人一点没压低声音。
宋言川年纪小,还不明白那些人阴阳怪气到底说的什么,但小孩能听懂话里到底是恶意还是善意,他低下脑袋:“新家好。”
那盘糖醋排骨宋言川其实很想全部吃掉,他馋肉馋得不得了,可是姐姐让他乖乖的,不要让新邻居讨厌他们,宋言川就听他姐的话,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吃。
新邻居也没有讨厌他们,没有用那种奇怪的目光看他和姐姐,也没有对他很凶,他重复了一遍:“新家好。”
宋明瑜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她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可宋言川不是,很多人都说小孩子没有记忆,不会悲伤,可是小孩子也会想念父母,会哭,会痛苦,宋言川在父母离世以后一直表现得和以前一样开朗活泼,可他心里也有压抑的感情,会害怕别人的目光,会寻求安全感。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宋言川用力地点点头,直到宋明瑜叫他去写作业,他才意犹未尽凑到餐桌边,拿了一盏油灯过去,借着光线把作业从书包里拿出来,开始埋头吭哧吭哧地和作业战斗。
窗外月色逐渐明亮,宋明瑜靠着窗户看月光,搬进了新家,邻居又那么好,只要她的小饭馆开起来,姐弟两人的生活也不再是问题。
然而,承诺要来量尺寸砸墙的房管科却一直没有来。
第5章
像这种劳动他们出外勤的事儿一般都麻烦,如果是车间的熟人,那催两次也就去了,但谁叫宋明瑜现在就顶着个工人子弟的名头,却并不是针织厂的工人。
针织胡同1号那套房子是吴书记亲自指定,房管科不好耽误,但砸墙开店嘛,就可早可晚了。
宋明瑜也不客气,直接就杀上了房管科,随便房管科怎么和她打感情牌,她就一句,要么今天划线砸墙,要么她今天就在房管科坐着,谁来她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一遍,看看是谁先扛不住。
当天下午,房管科的人就拿着工具,愁眉苦脸地上了门,摊上刺儿头了,哪怕是个年纪轻轻的刺儿头,那也是刺儿头,关键这小姑娘的身份又特殊,真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候丢人的还是针织厂。
心里嘀咕,嘴巴上难免就带了些出来,宋明瑜却一点不怵,听着那些酸言酸语既不搭腔,也不生气,只在旁边冷眼看着,随时随地指出问题。
“叔叔,要到我现在站的位置才是两米,你那只有一米九四,少了六厘米。”
“这也是我们院子的范围,叔叔,麻烦你划线的时候不要忘了。”
“门头不该在这儿吧,我看街上大家都是往外拓了一米,不然这门口那么狭窄,怎么做生意呢,你说是不是叔叔?”
房管科来这儿本来就是不情不愿,一堆大男人被个小姑娘呼来唤去的脸上早就挂不住,宋明瑜却一点没有要忍让的意思,只要有一点数据对不上的地方,她毫不留情就会指出来,还提醒房管科记在单子上,横竖多少米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带队的老王不打算惯着她:“宋明瑜,房子给你分了,你要砸墙,咱们也给你砸了,你现在又要往外面拓宽一米……你这是得寸进尺了?”
“王叔叔,我是合理诉求,不是得寸进尺。”宋明瑜平静地反驳,“针织厂门口的这条街道上所有门头都是统一往外拓宽了一米的,有的门头甚至拓出去一米二,我只是要求跟他们一样。”
“一样一样,你这能一样吗?”老王没好气,“人家是什么情况,你是什么情况?”
宋明瑜盯着他,突然笑了:“我是针织厂职工子弟,我的父母在针织厂勤勤恳恳干了二十多年,我爸年年是劳动积极分子,我妈是‘三八红旗手’,妇女劳动模范……您觉得我是什么情况?”
老王头皮发麻,这话根本没法接,他总不能说宋明瑜的父母有问题,人家是脚踏实地为了针织厂贡献了一辈子,还是劳动模范,于情于理,房管科的人都不敢这么说话。
他被噎了一下,转念又想到了别的理由:“你要是往外拓,那这条胡同旁边不就凸出来一截,那多不整齐,多不美观?”
宋明瑜笑意吟吟:“王叔叔,话不能这么说,我这店开起来,往小了说,是给咱们针织厂的长辈们提供更丰富的饮食选择,往大了说,改革开放号召咱们普通人也为振兴经济做贡献,我这个待业女青年也是在响应国家和厂里的政策,小小的外观问题,我想不会有人为难吧。”
年纪轻轻,说话却一针见血,强势又强硬,老王没说话,旁边一个队员嘀咕道:“小姑娘家家的,就知道扯大旗吹牛皮,一点不讲道理。”
老王暗叫一声不好,果不其然,宋明瑜嘴角的笑容越扩越大:“叔叔,你要讲道理,那咱们就讲一讲。”
“论公平,我刚刚说了,其他店铺都有拓宽一米甚至更多的空间,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可以,房管科在执行这一条上到底有没有一视同仁?如果不能外拓,那我希望房管科能够维系‘公平’,把大家的外墙都拆了,我一个字不多说。”
“论实际,我们针织胡同本来就比其他胡同要窄,隔壁的同光里、机关巷,哪个不比我们宽敞?就这样,他们还是往外拓宽了店面,这是当然的,店面越宽敞,越是方便做生意,能摆东西,能把门脸做得亮堂——他们有这个需求,我当然也有,我要做吃的,客人坐哪,叔叔,你总不能让客人们大冬天还顶着冷风,在外面罚站吧?”
宋明瑜停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这样还不行,我只能辛苦各位叔叔多跑两趟了,毕竟其他家的店铺拓宽时有没有走这些流程,审批这些手续,我是两眼一抹黑,我只能去厂里问问吴书记,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审批通过,到时候还要麻烦各位叔叔再来我家重新量尺寸。”
她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通,不卑不亢,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在两腮的微红中,显得更加明亮——就像在房管科时一样,她再一次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房管科今天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好好把剩下的事儿给办了,大家皆大欢喜,要么,就跟她拉锯战。
前世宋明瑜孤身一人,从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她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不争,那就别怪别人把她当包子。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相当于是把房管科得罪了个彻底,可难道她不这样做就没得罪吗?
现在她和宋言川住的这套院子,不就是她硬闹来的,房管科不敢去怪罪前头抢她爸妈房子的关系户,只会迁怒到她身上,她现在还真不怕房管科跟她拉扯,债多了不愁!
她一个待业女青年,她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要是房管科的人油盐不进,她甚至可以从早上七点一直在房管科闹到晚上睡觉,来呗,谁怕谁呀,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
宋明瑜一点不让步,房管科的人脸色僵硬,就在气氛快要陷入僵局的时候,院子门忽然“叩叩”地被人敲响了。
林香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显然是刚刚下班,去了菜市场回来,里头又是菜又是肉,甚至还有一条鱼,看了一眼院中对峙的情形,她先是对宋明瑜温和地笑了笑,转而又看向了房管科的施工队:“老王,正忙着呢?”
“哦,嗯、嗯,是林香啊,我这边施工呢,有点吵是不是?”老王脸色还有些僵硬,但他认识林香,一车间的女工,为人勤恳,人缘又好,他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林香轻声细语:“没有的事儿,你们施工也辛苦,我从胡同外头进来一路听着都觉得累,你们正经干活儿的肯定更累。”
这句话恰到好处地让老王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杵着手上的测量工具:“都是工作,厂里的事儿就是房管科的分内事,没什么辛苦不辛苦。”
“是,我也是想着,咱们都是一个厂的,彼此也都是老同事了。”林香温言道,“我就想说,前头老卢他们家不也是破墙开店吗,当时他们家怎么弄的,现在就怎么弄,这样你们也省心,两全其美的事情嘛——是不是,明瑜?”
宋明瑜知道林香是在拉偏架,话里话外听上去虽然很客观,但实际上都是在帮她说话,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听林姐的。”
林香朝老王递了个“看吧”的眼神,老王深深地吐了口气:“行,那就按老卢家的来,往外拓一米,你们俩过来,跟我量尺寸,咱们早点砸了完事儿!”
他招呼俩队员去旁边吭哧吭哧地砸最后那一米的面积,宋明瑜连忙去请林香进来坐会儿:“林姐,我给你倒杯热水?”
“不用,今天下早班,等会景行和念嘉他们爷爷奶奶过来看孩子,我这会儿得赶回去做饭了。”林香举起手里头提的袋子给宋明瑜看了一眼,发现她头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砖头灰,伸出手细心地拍掉,又说道,“事情解决了就好,老王他也是念叨着想早点弄完下班,才着急上火的。”
“我知道的林姐。”宋明瑜知道林香是不想她和厂里的人闹矛盾,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就是那么一说。”
她刚刚的气势可不像是随口一说,但林香现在隐隐约约摸到了小姑娘的脾气,要是和她好好说,她是很愿意听的,但要是跟她摆长辈的架子,又或者是想欺负她年纪小,那是完全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