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丫
他稳住阵脚:“那你先说说,我听听下不下酒。”
柳明丽,说:“我回答一个问题,你就得喝一杯。”
陈东说:“你是存心想灌我。”
柳明丽又笑:“谁让你有那么多问题?”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问题。”
“你没有问题要问吗?真可惜。友情提醒,过了这村就没这么店了。今晚特供。”她依旧笑意盈盈。
陈东发现他是真喜欢她笑。她很少对他笑,更别说在这样私密的空间里只对他笑。他喜欢看她笑,因为她的笑,他差一点就要顺着她的思维说下去了。
他想,这真是个厉害的武器。
好在,他还有一点清醒。于是他别看眼神,把袖子轻轻往上捋了捋,同时笑了笑。他也笑,烟雾弹一般的笑,保持沉默。
柳明丽看到他小臂上蜜色的皮肤,青色的血管。
她一直觉得他算文臣脸,因为脸上肤色偏白,但目光落到他手臂上,才知道脸大概是他身上最白的部分。
他是文臣脸、武将身。
她的思绪飘向了他的小红书。
她好像是可以用目光一一对照现实和照片。
这时,她听见陈东问:“你那位杨金海前面的男友,是不是也叫陈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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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丽的神思从小红书的记忆里抽离出来。
陈东静静地看着她,面色坦然,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这已经是明牌,没什么好隐瞒的,柳明丽点头:“是的。”
“说说他。”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先把酒喝了。”柳明丽示意他面前的小酒杯。
陈东也没含糊,一口闷掉。
柳明丽缓缓举起酒杯,轻轻一抿,算是作陪。
“在杨金海前面,我确实有过一任男友,叫陈东。他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柳明丽徐徐说道,“我们在一起有三年。他是一名消防战士,工作很忙,公司里很少有人见过他,我也很少在同事面前谈及感情。张鹏他们倒是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有男朋友,还是你男朋友叫陈东?”
“张鹏应该知道名字,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他也忘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柳明丽微微扬起下巴,反问,“在我来吃饭之前,你们都谈论了些什么?”
陈东用眼睛点着她面前的酒杯:“你问问题,你也要喝一杯。”
柳明丽却摇头说:“你的答案并没有那么吸引我。”
陈东闻言,笑了一声,利索地取过她的杯子,一口喝掉。他将杯身倒过来,一滴不剩,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柳明丽跟前。
“那我帮你喝了。”他说。
柳明丽垂眸看了眼空杯,没有说话。
陈东说:“在今晚这顿饭之前,在几次和杨金海的碰面中,还有最早在博物馆你和你妈妈介绍我的时候,我都察觉他们对我的名字有所反应。除了重名,还有能有什么?‘陈东’这个名字太常见了,我小学和高中都有人和我重名,”他稍微停顿,“所以,我的名字勾起了你对故人的回忆,是吗?”
他双手交叉身体前倾,补了句:“在你来之前,他们确实提到你的那位……那位陈东英年早逝。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和他很像吗?”
柳明丽面容沉静:“问问题,就该喝酒。不过——”她伸手取过陈东的杯子,“我不喜欢别人帮我,这杯我还你。”她仰头喝掉,回还给陈东一个空杯。
她唇上仍有淡淡的口红,理论上,现在桌上两个透明杯的杯口都应该有她的口红。只是那口红颜色太
淡,酒杯看上去依旧干净如初。
但陈东能看到。
他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到,带着嘴唇纹路的、淡而又淡的粉色印记。
像吻痕。
毛细般裂开的吻痕。
柳明丽的目光停留在陈东脸上,慢慢地打量,慢慢地开口:“不像,你们一点不像。他沉稳,你高调;他传统,你开放;他内敛,你颇有心机。你们一点都不像。”
他们完全就是相反的两个方向,他们除了名字一样,其他再无相同相似之处。柳明丽很早以前就有了这个结论。
对面一连串不算肯定的评价,陈东心平气和:“我一点优点都没有吗?至少长得好看勉强算一样吧?”
柳明丽倒也不撒谎:“论长相确实没几人能比上你。他也不丑。”
得不到预期的答案,陈东不想在此事上纠结,引导话题往下说:“不讨论这个,你接着说。”
柳明丽承认:“他走后我确实很伤心,后来碰到了杨金海,过了两三年,我们成为了男女朋友。确定关系后,大概第三个月,我察觉到杨金海不对劲,他如实告诉我他是gay,希望我能帮他。”
陈东意外:“原来你一直都知道?”顿了两秒,“帮他?这种事怎么帮?”
柳明丽带了淡淡的微笑:“你问了三个问题,是不是要喝三杯了。”
陈东语气稍缓,说:“其实是一个问题。你不能这么算。”
柳明丽往后靠了靠:“游戏规则,我说了算。”
她的表情似真似假,刚才的对他笑的那种俏皮没了,现在是一种不容置喙。陈东感到一种荒诞——他们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互相灌酒,明明是在聊情事,此刻却像在商务谈判。
陈东静了两秒,迅速给自己斟满,没有犹豫地一杯、两杯、三杯……第三杯的时候,柳明丽搭上他的手,阻止了他。
她眼底静着一层复杂的情绪,幽幽开口:“你知道陈东怎么死的吗?”
她在他面前如此自然而然地谈起陈东的死,他当然明白她口中之人并非她眼前坐着的自己,但他却难以克服地感受到不舒服。这让他清晰的意识到,她口中的“陈东”才是陈东,不是眼前坐着的这个陈东。
他不是陈东。
刹那间,他想起那次篮球聚餐后,她躲在夜晚的树荫下,对着他的背影,叫他“东哥”。
以及后面对他表现出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厌恶之色。
她到底叫的是谁?
难道仅仅因为他和他同名,她就心生厌恶?
陈东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面上故作镇定:“听说是意外。”
柳明丽说:“秋天,我和陈东,还有朱霞和她男友,我们四人约好去城北郊游。那年秋叶黄得晚,城外的还是一片繁茂的绿色,我们弄了些吃的在地里烧烤,忽然天降大雨,冰雹一样。我们没处可躲,朱霞说她小时候来过这边一个矿山,那边有洞,可以避雨,跑过去五分钟。于是我们就去躲雨——你知道这个矿坑是哪里吗?”
柳明丽停下来。
陈东心头一动:“是我所在的博物馆的基地?”
柳明丽笑了笑,点头。
虽然是笑,陈东觉得那笑容很苦。
柳明丽继续说道:“那里确实有半座被挖废的矿山,我们在洞口躲雨。雨一直下,没有停歇的迹象,朱霞说她小时候进去在墙壁上画过画,我也觉得无聊,就提议进去探险。”
柳明丽的语气一直轻缓,陈东却莫名紧张起来。
他预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故事,不会那么简单。
第43章 怎么,你要给我摸摸你的……
“我们没走多深,陈东一直在前面领着我。他和朱霞的男友打开手机屏幕,照着路面,忽然——就是非常忽然,过了这么些年,我依旧没有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陈东手里的光忽然向上晃动,紧接着一个很重的一个声音,他跌倒了,发出一声闷哼。”
“我们赶紧去扶他,开始他还是好的,说缓一下再起。我也打开了手机的光,我发现他的脑后渗出了血,很多血。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我说你脑后出血了,我们得赶紧起来,他说我现在不能动,你们打120,再找衣服帮我止血。他是消防战士,这方面的应急经验比我们丰富,我那天刚好披了一个长袖,就把衣服脱下来摁在他的脑后。朱霞和她男友一个在报警,一个在打120。感觉过了好久好久,120终于来了,找到了我们,把陈东抬上了救护车。”
说完这些,柳明丽停了下,深吸一口气,喝完一杯酒,像是重新蓄积力量,陈东见状有些担心。
柳明丽说:"事情发展得很快,到医院就直接进了ICU。我完全懵了,我不知道摔一跤会出这么大的问题。陈东的爸爸从老家赶过来,两个小时就到了,但是手术还没结束。中途医生出来过两次,要陈叔叔签字。很晚了,可能是半夜了,门才最终打开,陈东被推出来。医生说,是脑死亡。"
"脑死亡?"陈东迟疑地问出这个词。
原来真的如张鹏口中所言。
"脑死亡,人就是死了,只是身体的器官还能靠机械运作。其实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可那个时候谁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陈东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叫我用外套给他止血。第二天上午,我蹲在走廊外面哭,有个女的走过来,说自己是红十字协会的,问我们要不要捐献遗体,帮助更多的人。"
"我愤怒地拒绝了。陈东还没死他们就想着他的身体,他的手我摸着都还是热的!下午,医生过来和我们说,这样拖着没意义,即便是有机械供能,身体也很快会衰竭,要我们早做准备。他也提到了遗体捐赠的事情,说如果要做捐献,从医学的角度上讲自然是越早越好,这是一份很大的功德。"
"陈东的爸爸信佛,他和我商量要不要捐献。我不同意。他问我,如果陈东还活着,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处理?我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答应。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工作就是救人,他怎么会不同意呢?但是我没法替他做决定,我已经害了他,难道还要把他捐出去?谁都没有权力替病床上的他做决定。可到了晚上,医生的话开始应验,他的生命体征开始下降。我和陈叔叔一人一边握着他的手,守了一夜,第二天,陈叔叔签了捐赠协议。"
“那天正好就是9月26日,你说巧不巧?”柳明丽抬起头来,问对面的陈东。
陈东心头一震,无法回答。
9月26日,正好是陈东的生日。
好巧,巧得让人无法回答。
柳明丽似乎对陈东的反应有预料,静了片刻,她继续话题:"后来我们得知,陈东救了三个人:他的眼角膜、心脏和肾脏,分别捐献给了三个不同的人。"
说完这些,柳明丽的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泪光。不用陈东劝,她又兀自喝了一杯。
客厅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秒针滴答滴答走着,此时此刻,有一种烦躁的吵闹。
"所以现在你看到我的名字,还是会想起他?这是你讨厌我的原因?"陈东问。
柳明丽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你听我把故事说完——"
"陈东的离开让我大受打击。我很自责,如果当时不是我提议进去探险,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看了大半年的心理医生,医生建议我离开旧有的环境,扔掉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我照做了,甚至删掉了他的微信。我只留了陈叔叔的,但陈东走后,我和陈叔叔也没再联系过。他很好很好,我害死了他的儿子,他却没有怪过我,他说这是意外,是上天要他先去报道,怨不得我。他说我还很年轻,人生还长。我尝试开始新的恋情,后来遇到了杨金海,发现自己老大不小了,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可没想到杨金海并非良人——你的反应是对的,他的要求很无理,我一口回绝。但他提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陈东问。
许诺金钱?职位?
还是帮了柳明丽一个天大的忙?
有什么理由可以困住柳明丽?
"他说他的爷爷快要不
行了,希望他在生前能看到他的孙子感情稳定。"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他要真需要这么一个人,为什么非你不可?"陈东不由说道。
"他告诉我,陈东的眼角膜在他爷爷身上。"
陈东的呼吸一滞,随即骂道:"他怎么做出这样的事?!简直卑鄙!"
柳明丽在听到杨金海理由的当下,抬手就是一耳光,和陈东说了一模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