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壳面包
姿势熟稔,淡然又放空的样子。
球场的立杆灯没有全开,光线没有那么明亮,飘忽不定的灰白烟雾,在夜色中徐徐弥散开来。
李絮站在不远处,没敢继续往前走。
言漱礼敏锐地听见动静,冷不防侧过脸,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无声撞了个响。
彼时的李絮,与这位沉默寡言的学长只打过短短两次交道。
一次是上学期末音乐课表演,他们抽签合作,约在钢琴教室一起排练了几个清晨。
另一次是考后聚会,她因为国王游戏指定的命令,要当众向他表白,邀请他作十一月校庆的舞伴。被旁观者起哄之后,她忍不住后悔,又即刻食言向他道歉,转而接受了其他惩罚。
大概是冒犯到这朵高岭之花了。
当时言漱礼冷眉冷眼,一声不吭,表情很不好看。
在那之后,即使时不时会在路上偶遇,除了李絮会假模假样笑一笑,他们没再说过什么话,也没再有过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出乎意料,今夜居然会在这里撞见。
直接掉头就走是最糟糕的选择,太失礼了,虽然李絮很想这样做。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挤出微笑,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晚上好,Leon。”
钴蓝夜空犹如一袭幕布,柔软而明亮地垂落,衬在这位英俊的少年人身后。
言漱礼指间夹着烟,居高临下又平淡无奇地审视着她,没有说话。
骤觉一股没来由的尴尬与局促。
李絮想了想,还是善解人意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李絮。之前和你上过同一节音乐课。”
言漱礼微微皱眉,眼底有抹隐晦的情绪划过,隔着淡淡薄雾,叫人分辨不清楚。
“我知道你是谁。”
他声线低沉,冷而平静。
但李絮觉得他其实不知道。
即便只是远远观之,也能从寥寥几次接触与旁人的言语碎片之中,模模糊糊拼凑出言漱礼的性格。
他待人接物极有距离感,对多数人与事都不关心,也不感兴趣,回答任何私人问题都只有冷声冷气一两句。但你不能评价他没礼貌。毕竟他举手投足,处处都不失绅士风度。尽管这只是一种基于教养的形式化礼仪,并不代表真正意义上的尊重。
李絮还有些在意上次的事,无意闯入他独处的空间,很快颔了颔首,打算抽身离开,“你好像在忙,那我不打扰你了。”
“公共球场。”言漱礼却没让她就这么走了,剩余三分之一烟没有抽,就风轻云淡将火光摁灭,“没有谁打扰谁的说法。”
而后撩起眼皮,重新看她,“你不在舞会待着,上来这里做什么。”
尚闳不是寄宿制学校,对生活方面管理不算严格。有些学生私下会碰烟酒,见怪不怪,不那么高调张扬即可。
但言漱礼居然也会抽烟。
或许是他禁欲冷骨的气质太有欺骗性,有些意外,李絮还是第一次将他与不良嗜好联系起来。
卡比龙的烟味淡淡的,像融化的巧克力,很快被晚风吹散。
“人太多,有点闷。”李絮避开与他对视,小心斟酌着措辞,“出来透透气。”
距离不远不近,言漱礼目光凝在她腮边,尾音低沉,似询问又似陈述,“你一个人。”
言下之意,是问她舞伴。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舞会上玩味探究的视线,李絮可以泰然自若地承受。可是单独站在言漱礼面前,她总是下意识想要躲避。
她没有正面回答,不想在这个处处完美的天之骄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
便只当听不见,微*微笑着重复一遍场面话,“体育馆太大,我有点迷路,走错楼层了,看来还是原路返回比较稳妥。今晚天气不错,我就不打扰Leon你欣赏夜景的心情了,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言罢,转身欲走。
结果没拉开多少距离,就隔着一面球网被堵住。
言漱礼个高腿长,无声无息几步追上来,好整以暇挡在她面前。
李絮被迫驻足,被迫微笑,“怎么了?”
其实可以无视他,绕过球网,继续往出口走。
可是她被他身上投落的一片阴影覆盖住,嗅到近在咫尺混合淡淡烟草的皂感焚香,还是没能选择那样做,惟有略显生硬地仰头看他。
无言僵持片刻。
“你——”言漱礼掀了掀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手机却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他明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副准备直接挂断的表情。然而抬起屏幕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思忖几秒,还是默默滑开了接听键。
“Leon.Hallo.”他没有避开李絮,直接在她面前开始通话,只是目光沉沉锁在她身上,确认她仍然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说的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
言漱礼腔调简洁,不紧不慢,谈吐并不冗长。
以李絮贫瘠的语言认知,利用排除法一一划删除线做判断,听起来像是德语。
果然,下一秒,言漱礼就验证了她的猜测。
手机屏幕突然被递到她面前,联系人那一栏显示【Oma】,奶奶。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顺势点开免提,示意她,“方不方便说句话。”
李絮有点愣,“说什么话?”
言漱礼语气平静,“随便打声招呼。”
李絮看着他,一动没动。
言漱礼满脸理所应当,冲她抬了抬下巴。
其实李絮根本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下意识回应了他的要求,很有几分迟疑地挤出一句,“…Hallo?”
“Hallo!GutenAbend!”通话那边传来一个热情亲切的声音,听起来是位慈祥有活力的老太太。
应该就是言漱礼的奶奶。
可惜。也幸好。她们没来得及有下一句交流,免提就被关闭了。
言漱礼重新将听筒放到耳边,不疾不徐地与自己远在慕尼黑的奶奶继续交谈。大约一两分钟以后,才耐心地以“Allesklar,tschüss.”作尾,正式结束了这场跨越昼夜时差的通话。
在此过程中,楼下喧嚣的音乐声一直似有若无地传到耳边。李絮有些茫然地用手指揪着球网,想走不敢走,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李絮。”
直至言漱礼收起手机,难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少年背对霓虹塔,将西服外套搭在球网上,稍微顿了顿,才将刚刚被来电打断的话说完整。
“假如你没有舞伴的话。”他语气淡得仿佛一拂就散,很低、又很轻地邀请她,“——可以赏光和我跳支舞吗。”
李絮微微睁圆眼睛,唇角抿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的球网,被她手指勾得不安地晃了晃。
“家里长辈比较关注我的人际交友状况。”
言漱礼不动声色注视着她,不慌不忙,冷静陈述原因,“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得向他们证明,我今晚确实邀请了女伴。”
根本猜不到的走向。
李絮有些懵,有一半理解,又有一半不理解。
理解之处,在于言漱礼被迫提出请求的动机。不理解之处,在于他在无数选项中随机指定的对象。
沉默约莫持续了一两分钟。
掺杂成分不明的困惑、怯懦、客观思考,以及不可遏制的一点点青涩心动。
鬼使神差地。
李絮点了点头,同意了。
云城夏日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其余三个季节都被压缩得只剩薄薄几页日历,温度与气质都不分明。
即使已经步入十一月深秋,江岸夜风亦只是微凉,轻轻柔柔地拂过来,似是不舍,又温温吞吞地拂过去。
李絮等在绿意盎然的花园口。
看着言漱礼打开录影模式,将手机卡在网柱旁边的计分牌上,后置镜头对准她所在的方向。
夜晚静谧而喧嚣。
脚下是狂欢的人群,眼前是深邃的钴蓝夜。
霓虹塔在对岸华丽闪耀。
楼下舞会的音乐像海浪一样,时远时近地涌上来,淹没她的听觉。一曲终了。切至下一曲,是肖邦的降A大调圆舞曲69-1,FarewellWaltz。
言漱礼没有穿上西服外套,像是故意不想表现得那么正式,只俊逸贵气地向她走来,行了一个简单而标准的邀约礼。
李絮有些僵硬地,将手搭入他手心。
言漱礼垂下视线,克制地将手收紧。
十七岁的少女李絮,气质像朵蓝鸢尾,五官线条流畅清晰,妍丽又兼具生涩的风情。眼睛乍一看是茶褐色的,仔细看却是很浓郁的黑,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
她礼仪课学得不怎么样。练习华尔兹的舞伴是个与她同样蹩脚的瘦小男生。因为那个学期班上男女比例不平衡,这个男生甚至需要轮流充当两个女生的舞伴,分给李絮的时间少得可怜。
好怕自己会不小心失误。
李絮紧抿嘴唇,摇摇晃晃地任由言漱礼摆弄着自己,只紧绷地在心中默念舞步,祈求千万不要踩到他的脚。
所幸言漱礼没有出言挑剔,也没有嫌弃她的笨拙。
他轻揽她腰肢,亲密而不逾矩,引领着她旋转的方向,在昏暗无人的花园里共同跳了整整一支舞。
明月高悬。情愫像黑色的鲸鱼群起伏涌动。将夜晚搅得短暂又漫长。
就像十二点的魔法注定结束。
肖邦的这首《离别》也终至尾声。
李絮是犹豫不决的那一个,也是率先抽离的那一个。
她停下脚步,将手收回,拎了拎唇角勉强挤出笑意,“跳了这么久,你的视频素材应该足够了。”
何止足够。
三分多钟的冗余,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中途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