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壳面包
为了搅散沉默的湖水,她只好一句接一句地继续往下说,“答应送给你的肖像已经完成了,放三五天左右表面就能干燥,完全干透估计还要等半年。到时候,你再让人罩上光油,这样油画可以保存得更好更久一些。”
听筒里突然传来“滴答滴答”的细小声响,像是封闭车厢里急促的转向灯。
“还剩下一个步骤。”言漱礼规范她的言语,“那就是未完成。”
“罩上光油很简单的。”李絮好声好气同他商量,“其实你自己就能弄。我把工具都留在画室里,你扔其他东西的时候,留下书桌上那把刷子和那支上光油就好。”
顿了顿,怕他不喜欢那幅画,又留有余地地补充,“当然,既然作为礼物送给了你,后续怎么处置都是你的自由。无论怎么都可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她的画不是什么名家作品,收藏价值近趋于零。无论是被丢进储藏室,或是摆着摆着嫌碍地方直接处理掉,都充分可以理解。
可惜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善解人意,语气有些生硬地,“我回老爷子*那边,还有十分钟经过麓月府。顺路送你过去。”
“不麻烦了吧。”李絮按下电梯下行键,稍微撒了个小谎,“免得你跑来跑去。我已经叫好车了,去思思店里,也不太方便让你送。”
言漱礼没作声。
李絮亦随之静了下来。
阴天视野不佳,从高处望出去,那座地标塔灰扑扑地融于雾中,中间缺失掉一段风景。没有华丽的霓虹,也没有振奋的标语,惟有湿淋淋的
他们沉默了十几秒,感觉有一条无形的线在遥遥缠绕、牵扯着彼此。
电梯抵达楼层,有柔和的暖光铺落,金属门徐徐拉开。
李絮慢半拍反应过来,推着行李箱步入轿厢。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那个久别重逢的料峭春夜。她披着言漱礼的冲锋衣,被他冷冷攥紧手腕,带回避雨的家。
眨眼一瞬。
半个月的朝夕相对,春光苦短,时间最经不起浪费。
“那我先走了。”李絮拂开不舍,与明亮镜门中的自己对视,轻声与他暂别,“岛上见,Leon。”
*
潮起岛是一座有坡度的岛屿。
主岛面积不大,位于云城东南海域。地势极佳,风景绝美,南面多优质沙滩,北面多礁石崖岸,近岸处围绕一片绿翡翠般明亮剔透的潟湖。
言霍两家联姻,大手笔包下整座岛,婚礼仪式现场布置在南岸一家度假酒店。
碎金沙滩边上,数十间亭阁吊楼与独栋别墅掩映于婆娑的椰林树影之中,还有水屋与无边泳池延伸入海,稍稍抬眼,即可饱览广阔的深蓝海景。
李絮与霍敏思是昨天傍晚坐游艇过来的。
沿着漂浮码头往岸边走,坐上酒店游览车,沿途场景皆布置得精巧细致。山上还能望见直升机在停机坪起降,不知是言霍两家哪位亲戚家属又到了现场。
婚礼仪式被安排在与白色沙滩相连的草坪举行,晚宴派对则移步至酒店的主体建筑。再往后,年轻人继续狂欢继续玩,住宿安排在靠近娱乐设施的水屋与独栋别墅。图清静的长辈们,则坐游览车到北岸另一间更加幽静舒适的悬崖海岸线酒店休息。
李絮提前一日过来,主要是陪霍敏思简单过一遍流程。
毕竟结婚这件事,究其实质,更像一场形式化的公开表演。无论有没有爱情存在,既然搭起了舞台,就要在人前处处呈现完美。
言逸群也在场,笑眯眯听候长辈差遣,随便那些奇奇怪怪的礼仪习俗折腾,没表现得像霍敏思那么闷闷不乐那么累。
闲时还抽空跟李絮寒暄了几句,感谢她拨冗过来帮忙。夸她这位伴娘做得称心称职,不像他请的那位伴郎,忙得日不暇给,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见人影,什么事情都指望不上。
李絮借着饮香槟的动作,抿了抿唇角,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翌日婚礼。
李絮住在左侧水屋,被浪轻轻摇了一夜,醒来就隐隐约约听见直升机低空掣过的声音。
利落洗漱完毕,受雇为她做造型的化妆师已经等在门外。她请人进来,一边任人整理妆发,一边节省时间吃侍应生送过来的早餐。
霍敏思给她准备的是一条当季的高定礼服。淡淡水蓝露肩纱裙,色调柔和,羽毛点缀,裙摆有同色立体花苞与藤蔓装饰,既不会喧宾夺主,又步步轻盈浪漫。
首饰搭配的是一条极简又有存在感的白金钻石项链。耳饰想了想,没戴。那枚过于惹眼的标志性唇环也被摘了下来,换成一枚隐形唇钉,不靠得极近,不会令人发现她在嘴唇穿了孔。
这两年来唇环戴久了,抿唇时感觉空了些许,有些不习惯。她花几分钟适应了一下,才拎起手包,慢慢往霍敏思所在的独栋别墅走。
今日无雨。
日光熠熠生辉,将海水晒得蓝烫烫。
时近中午,潮起岛接连有游艇泊岸,已经有不少亲戚宾客陆续到来。酒店服务与婚庆策划工作人员在场间来回穿梭,摄影摄像举着器材忙碌跟拍。
李絮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过簇拥粉白芍药的廊道。
经过餐厅休息区时,听见有人低声交谈的声响,不经意回眸,遽然撞入一双琥珀色眼睛。
言漱礼一身blacktie单排扣戗驳领,佩戴很正式的黑领结,正倚在一丛贝拉安娜绣球旁边,没什么表情地和对面的人讲话。余光倏尔掠过一道影,他撩起眼皮懒懒望过去,恰好就见李絮立于玫瑰拱门处。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彼此默不作声地对视几秒。
她站在日光底下,眼睛很亮,玫瑰的枝与叶在她面庞投落阴影。
言漱礼神情淡漠,目光却不很冷,只很安静地将她看在眼里。
正在与他交谈的男人久久得不到答复,好奇地探出身来,顺着他视线往外一瞧,而后了然一笑。
“Morning,Chiara.”
言逸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姿态儒雅,冲李絮友好地举了举手里的香槟杯。
李絮反应迅速,回以社交微笑,对这兄弟俩颔了颔首。随即将落在言漱礼身上的视线收回,转身进了霍敏思准备妆造的独栋别墅。
作为今日最辛苦劳累那位,霍敏思披着晨袍,正对着化妆镜让人做发型,自己无精打采地啃一盘沙律。
李絮笑吟吟“哇”一声,惯例过去跟她贴了贴面,“仙女,好美哦。”
“仙女已经开始觉得累了。”霍敏思闷声闷气抱怨。
“电量这么快耗尽怎么办?宾客这才陆陆续续开始上岛,你待会儿逐个寒暄,估计得待机到半夜。”
“刚把我妈打发走,让她去social了,不然唠叨得我耳朵疼。”霍敏思垮着脸,“要命,纯纯的体力活。婚姻这种落后制度赶紧在地球上消失吧,我这辈子结这么一次就够了。”
李絮听得笑起来,低头看见桌面那束纯白瀑布般的手捧花,伸手碰了碰细碎花蕾,“选的铃兰?”
“昂。”霍敏思扬了扬下巴,俏皮地打了个响指,“到时抛给你。”
“谢了。免了。”李絮想都不想就拒绝,“你还是问问Wendy她们几个谁需要吧。”
“Wendy她们可是真有男朋友未婚夫的,其中几个对象还跟着父母一起来宴饮呢,当场接到手捧花不得愁死啊。”
“就没一个想接的?”
“不然呢?现成的催婚理由,想想就害怕。我可不想当恶人,惹他们小情侣之间吵架。思来想去,这份纯洁又无用的幸运,还是传递给你这种单身人士最为妥当。不会有任何人遭受压力,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peace。”
“怎么没人受伤害?”李絮随口接话,“要是我也有对象怎么办?”
霍敏思大惊,“什么情况,你又被陈彧缠上了?”
李絮无奈,“能盼我点好吗。”
“那就是又跟那个德国仔勾搭上了?”霍敏思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捞到帅哥社交账号,开始异地网恋了?”
李絮失笑,“你怎么还记得他。”
“哦!”霍敏思眼睛发亮,触觉敏锐地指控道,“有情况!你没否认!”
李絮拨开她手指,掉入言语陷阱也分外松弛,“别随口污蔑人好不好。网恋是正常成年人应该干的事吗。”
“网恋也是恋,你怎么还搞歧视?那你们现在是怎样,暧昧阶段?等你回欧洲再date?”
“没有。”李絮模棱两可,“就随便聊了几句。”
“天呢!我随便诓诓你,你真勾搭上啦!”霍敏思好奇心爆棚,妆发都不想搞了,捉住她肩膀寻根究底,“快快快,八卦一下,你们都聊的什么?”
“就普普通通聊了几句。”
“你快讲嘛!我快好奇死了!”
“就——”李絮被晃得直笑,歪了歪脑袋,半真半假地打捞记忆碎片,“聊我的论文。植物为什么长不高。海獭跟水獭的鼻子有什么区别。还有,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煮熟的番茄……之类的?”
“Sonosenzaparole!!”霍敏思捂嘴惊呼,两眼放光紧盯着她,止不住满脸兴奋,“真的假的!李絮,你完了!”
李絮被她夸张反应逗笑,“什么跟什么,小点声,别吓到别人。”
“你、要、沦、陷、了。”霍敏思高高扬起眉,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如同宣布一件隐秘而重大的事情那样,逐字逐句提醒她,“Youknowwhat,分享日常生活这种行为,可比性本身要亲密多了。而且这是在你们发生过关系之后。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有了解这个人的欲望。”
李絮被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惊了惊。
有什么似明似暗地在胸中停留一秒,旋即被不知所以地挤了出去。
她惯于伪装,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拍了拍霍敏思揪住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终止话题,“好啦,胡说八道到此结束,不陪你继续瞎扯了。免得妨碍化妆师工作进度,等一下你还得换婚纱拍照呢。”
屋里还有其他人,不适合追问细节。霍敏思心情颇好地放了她一马,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手势,“休想这么轻易躲过去哦,等姐姐忙完这堆麻烦事,再慢慢审你这个德国仔的事。”
“行,反正瞎说的,随便你审。”李絮乖乖举手作投降状,好脾气敷衍过去,兀自躲到旁边的休息区沙发。
落地窗敞着,可以听见海浪近在咫尺的声音。
李絮若有所思望着眼前一片蓝,漫无目的地想着些什么,无声无息高高悬起一颗心。
不久之后,其余几位伴娘各自装扮完毕,也都陆陆续续往霍敏思这边来。摄影师给她们在别墅里拍了一组晨袍照片,拍完之后新娘回去换婚纱,为下午的仪式做准备。
“对了,你戒指呢?”李絮突然想起自己身为女方傧相的职责,“我是不是得先帮你保管着,不然到时慌慌张张忘记了。”
“啧。”霍敏思顶着化妆师的手翻了翻晚宴包,“真给忘了。还好你记得,不然又得被我妈一顿数落。言逸群这麻烦精,好像两只戒指都放在他那边,昨晚他就没给我。”
这场婚礼办得中西合璧,以西式宴饮为主,又删繁就简地保留了若干中式传统。新郎新娘婚前一晚被禁止见面,两栋一南一北的别墅,象征性地充当了接亲送亲的地方。
“我直接过去取吧。”李絮主动站起身,“你跟Fabian说一声。”
“别。我叫他让人送到门口。晒得要死,免得你穿高跟鞋走那么远。”霍敏思终于有空看手机,点开对话框飞快打字。
“那我去餐厅等,顺便到吧台喝杯酒,不然我怕等一下会紧张。”
“紧张什么?”
“那么多大人物来观礼,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怕出错嘛。”
“你少装。”霍敏思拍过去一巴掌,没好气嗔她,“在峡湾悬崖边上都敢踩油门的人。”
李絮闻言笑了笑,见霍敏思妈妈进来了,没继续瞎扯,恭敬地问过长辈好,就转身下楼去了。
户外风清日朗。
空气中弥漫鲜切花、酒精与海风混合的气味,淡金香槟涌动于喷泉水池,一路走过都有玫瑰簇拥。
李絮提起裙摆步入空荡荡的餐厅,吧台后的几位调酒师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酒会忙碌准备——仪式过后、晚宴之前,婚礼策划还另外安排了一场CocktailHour,方便宾客与新郎新娘拍照留影。
李絮很有礼貌地给一位拥有湛蓝眼睛的调酒师添了麻烦,请他先帮自己调一杯适合短饮的威士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