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这时,严轻欠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快步走向门口。
这时大跳舞厅的人们里出外进,已经混乱到了极点,程心妙上一步还是随波逐流,下一步就成了逆水行舟,不是被人拥着向前扑,就是被人推着向后倒,让她只能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严轻牵着她的那条手臂。但她很快发现这样抓着也不够劲了,她须得合身搂住他的胳膊,才不至于被人潮把她和他冲散。
跌跌撞撞的和他走出大跳舞厅,她也听见了前方“大门不通”的哭喊。而交战双方显然已是杀红了眼,有人狂呼乱叫着往舞厅这边逃,有人便端了枪朝着舞厅这边追,追着追着停下来,他们索性直接举枪瞄准射击。这下子可了不得了,一排枪响过后,有子弹刮破壁纸蹭出火星,也有血花伴着哀嚎迸溅上天。
一滴血从天而降,落上了程心妙那嵌着层层蕾丝花边的洁白胸衣。她垂眼望见了那一点猩红,同时咬紧牙关咽下了一声惊呼。抬头望向严轻,她抖颤着发出气声:“这里不行,这里——”
她话未说完,严轻已经带着她转身向走廊深处跑去。停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前,他将那窗户推了推,立刻判断出此处不是生路。听得后方枪声越来越密,他拽着她拔腿跑向楼梯,一口气跑上了二楼。
然而二楼也已经乱了。
二楼的球房已经全关了门,里面的人知道外面情况不妙,死也不开。咖啡馆倒是开着门,但那门内没遮没掩的,显然不是藏身之所,侍者、调酒师以及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的歌女,都瑟瑟发抖的躲到了吧台后头。
程心妙紧紧贴着严轻,就感觉他的身体细、瘦、坚硬,仿佛是上等西装包裹着一副钢骨。
这样的躯体,介于精致与强韧之间,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因此生出一点安全感。她想趁着后方追兵未至,和他继续寻找一处更安全的庇护所。然而他进入咖啡馆后,却漫无目的似的游荡了一圈。
“这里不行的。”她急急的告诉他。
但她不知道他的目的是想要随便找个坑或者窝把她塞进去,然后自己跳楼也罢钻洞也罢,总之是先走一步。
他不能对她见死不救,但他也不能真找个地方躲起来坐等援兵——譬如巡捕军队之流。
因为他这李思成的身份也禁不住盘查与推敲。而李思成的内层是严轻,严轻更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名字。所以他最好还是先走一步,将来巡捕调查相关人等时纵然是查到他了,有林笙帮忙掩护着,想必也不会引发什么失控的后果。
后果后果,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后果”。
现在事件闹得这么大,就算他全身而退的回家去了,就算他没有把巡捕之流招上门来,林笙也必定不会饶了他。他当然是不怕她,但如果对她杀也不能杀打也不能打的话,那就只能是受着她的批评与埋怨,吵也吵不过她。
但程心妙说得也没有错,这间咖啡馆方方正正,没有任何掩人耳目的犄角旮旯,吧台也根本抵御不了流弹,此地确实是“不行”。
他还得另换地方。
拽着程心妙走向咖啡馆门口,他在经过吧台时伸出手,将台子上的一柄餐刀顺了走。
第30章 血色马黛琳
程心妙单手提了裙摆,极力想要跟上严轻的步伐,一是为了安全,二是不跟不行。严轻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箍着她的手腕,他的人也是义无反顾、只向前看。她怀疑自己若是一个失足,那么等来的不是搀扶,而是他不管不顾的拖拽。
他救她救得尽职尽责、冷酷无情。她简直怀疑他是否记得他还一手拽着自己这么个大活人。
气喘吁吁的跑到咖啡馆门口,她忽然随着他向旁一躲,让后背贴了门旁的墙壁。
咖啡厅那华丽的大玻璃门敞开着,来者从门前掠过,是一群上了点年纪的先生太太。这很糟糕,因为这一类年纪的人物往往不会是舞场内的客人,他们从一楼如此张皇的跑上来,而又没有狂呼乱叫的太失态,证明他们极有可能是将军寿宴中有身份的来宾。
而他们也许会把他们那些杀红了眼的仇家引上楼来。
敢在马黛琳饭店里大开杀戒的势力,必定已经是豁出命去、无所畏惧的了。没有什么人是他们不敢杀的了。
程心妙没把这个道理完全想清楚,但是模模糊糊的也感觉不对。被勒麻了的右腕忽然一松,她慌忙扭头,就见严轻独自走向门口,探身向外望了望,然后继续走了出去。她连忙向前迈上两步,用极轻又极急的气流用力做口型:“干什么去?危险呀!”
严轻走向最近处的楼梯口,他是想从那里看看楼下的动静。马黛琳饭店一共是三层,但是他最高就只来过二层这间咖啡馆,他不确定上方是否一定有生路。而杀人和抢地盘又不同,也许那些人在这一片杀过了,就会换个地方。饭店这么大,杀人者们可以换个楼层,也可以换个方向。
他们若是肯换个方向,那么严轻就打算回到一楼,撞开一扇窗户。
程心妙没有读心术,不知道他的计划。眼看他对自己的呼唤充耳不闻,她回头看看那空旷的咖啡馆,认为自己不可以独自留下来,便小步小步的要去追他。可就在这时,楼下的枪声忽然又爆发了,那声音近得就在他们脚下,而严轻这时忽然猫腰走了下去。她以为他要丢下自己,连忙快跑了两步:“你——”
后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见他下到楼梯拐角处,竟是蹲下来,从那猩红地毯上捡起了一串钻石项链。
钻石项链丢在地毯上时,看着只是透明的一小撮碎玻璃,拎起来后才看出它是璀璨淡红的一串,淡红是血渍,还有更浓的血滴顺着鸡心形的钻石坠子往下坠落。
程心妙没想到他这时下楼竟是为了贪这么一点小便宜,心内一时简直是五味杂陈。忽有一粒子弹从他上方射入墙里,激出一蓬碎石与灰烟。他在子弹破空发出的锐响中向下一瑟缩,随即转身几大步跑上楼梯,一边跑一边将那串染了血的钻石项链揣入怀中。经过咖啡馆门口时,他重新一把拽起了程心妙,可是跑着跑着忽觉有人气喘吁吁的拉扯他:“傻瓜,你带错人了,我在这里!”
他闻声回头,看见了程心妙那失色的花容,扭头再看自己领着的那女孩子,他这才发现自己真是带错了。那女孩子和程心妙是相似的身量、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白色长裙。他对她有一点点印象,她仿佛是在大跳舞厅里出现过,方才则是一直蹲在吧台后头,应该是个歌女。
他当即改抓了程心妙,继续向前跑。
而那歌女也知道吧台不是坚固堡垒,又听枪声越来越近,便藏不住,宁愿跟着这两个人奔逃求生。二楼走廊两边的房门全关了,他们急急的拐了个弯,同时一起听清了子弹追着他们射入地毯的闷声。慌忙再拐一个弯,歌女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因为地上横着个肥胖的血人,那人的大肚皮高高隆着,肚皮被子弹开了个血窟窿,人已是动不得了,但那鲜血仍然流得像泉涌一样。
程心妙也叫了一声,只不过是没有歌女的天生好嗓门,声音低一些。未等她从血人身上收回视线,严轻已经一步跨过那人的头,她也只能一步跳跃过那人宽厚的肩膀,高跟鞋的细鞋跟碾着那人手臂上的肥肉一晃,让她整个人也朝着严轻一歪,结果被严轻一把向外推了出去。
他喜欢爽利的走路,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尤其需要动作灵活,不能忍受有谁贴着他做累赘。
程心妙差一点就被他推了一跤,可他抓着她的手却又始终未松分毫。
骚乱与枪声确实是已经蔓延上二楼了,如影随形的追逐着他们。他们开始时不时的就能看到垂死伤者。他们都是通过其它楼梯逃上来的,逃上来之后就不行了,只能瘫在地上流血哀嚎。二楼都如此,一楼的情形更是不可想象。程心妙对严轻说:“上三楼,三楼全是客房,也许可以找一间躲进去,而且三楼还通着楼顶花园。”
严轻也想去三楼,但前方走廊极长,而枪声已经近得不容许他们走过这样一段直路了。扭头看了看两边,他带着程心妙钻入斜前方的一间盥洗室,而在他要锁门时,那歌女也抖抖索索的钻了进来,抬手指着外面哭道:“那里有个人……好像已经死了……”
严轻反锁了房门,反锁只是碰运气,因为对方如果执意要进来看看的话,那门锁抵不过一颗子弹。
随即他走到了盥洗室的窗户前向下望,楼下正是马黛琳饭店的正门,门前灯光全灭了,隔着一层窗户也能听见下方的混乱。各色汽车将饭店门前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汽车喇叭声将远方传来的警笛声都盖了过去。而楼下有一道道火线在夜色中穿梭,那是交战双方在楼外也开了火。
严轻一度想要跳窗出去,可这么一看,起码这一侧的窗户是跳不得。但这里又绝对是留不得——他不想被陌生人枉杀,也不愿落入巡捕的视野里。似人非人、似有似无才是他最好的生存状态。
但二楼的窗户插销活动、是能开的。
他将窗户开了一扇,还是想跳,又不能跳。他若是一个人还灵活机动些,偏偏身边还带着个程心妙。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半途加入的那一位。真看出她是做歌女的了,自从见了那个血胖子之后,她的女高音就没停过,见一次血,拔一次高,警笛一样,仿佛生怕别人丢了他们的踪迹。
脚下忽然爆出一声巨响,歌女当即双手抱头、再一次歇斯底里的锐叫,程心妙也带着哭腔叫了一声,但她实力不足,在歌女那嘹亮嗓门的衬托下,只像是一声呻吟。
严轻不能再由着她这样叫下去了,她真的要把外面那些人招过来了。
再一次放开程心妙,他走到歌女面前。餐刀顺着袖管滑入他的手中,他盯着对方那白皙细嫩的咽喉,说道:“安静。”
歌女也想安静,但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仅存的理智只够让她紧咬牙关闭严嘴,可那细而高的尖声还是被她从鼻子里哼出了出来。
严轻的右手动了动,可他随即又想起了自己身后还有一位观众。严轻可以杀人,但李思成不可以。
李思成的问题是品行恶劣,但李思成不杀人。
于是他将右手重新垂了下去,要换个办法消除噪音。怎么消除?不知道?这小歌女像是疯了,叫得不死不休。抬手抓住了她的头发,他想将她的小脑瓜往墙上撞一撞,撞昏了也是个办法,但他知道自己手狠,万一一个不慎把她撞死了,那么看着就还像是自己主动杀了人。
与此同时,她还在颤颤的哀鸣,而那种尖细的声音最有穿透力,能穿入也能穿出,穿到走廊里那些持枪者的耳朵里。而对于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严轻感觉自己也要崩溃了。
他的崩溃和歌女不同,他的崩溃是麻木与烦乱交织,是直觉代替了理性。
他对她发了最后通牒:“安静。”
然后他一手薅着头发将人拖到窗前,一手将另一扇窗户也推了开。俯身捞起歌女的两条腿,他直接把对方扔了出去。
关闭窗户,与世隔绝,盥洗室内果然静了下来。
严轻扭头望向程心妙,问道:“你也要叫吗?”
程心妙当即抬手捂嘴,一口气连摇了七八次头。
她如果也非叫不可,那么除非他在这里把她杀到死透,否则就无可奈何、只能忍受,甚至被她连累得也送了命。而她选择了不叫,这就说明她还算是通情达理,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坏。一拍她的肩膀,他说:“很好。”
那手顺着手臂滑下,重新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她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雪肩与玉臂——一道血痕长长的抹下来,是他的手受伤了。
第31章 逃离马黛琳
这盥洗室内没有逃生之路,但严轻在清除那噪音之源时,倒是受了些许启发。
他一直急于离开这座建筑,而只要窗户推得开,那么跳窗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当然,他跟前这个窗口是跳不得,因为楼下子弹纵横,他极有可能直接落到了某人的枪口前。
楼前枪战激烈、汽车堵塞,那么可以看看楼后。未必马黛琳饭店整个儿的全陷入了战火中。带着程心妙走到门旁,他和她背靠墙壁站住了。程心妙现在已经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压抑着呼吸扭头看他。他凝神倾听着门外的动静,神情很认真,认真得不带了一丝惊惧和惶恐,甚至干脆就是面不改色、单只是听。
忽然伸手一扭房门暗锁,他牵着她大步走了出去。她心中一惊,下意识的等着迎接枪林弹雨,但走廊不知何时恢复了寂静。
两侧房门依然全部紧闭着,她随着他向前大步走,不知为何,总感觉两旁门后搏动着心跳与喘息。而她和他正走在一片幽暗密林中,林中每一株植物都是险恶与杀戮的化身,惊惧的眼珠子在暗中对着他们骨碌碌转,而枪口是猛兽,在这错综复杂的长廊中逡巡,相遇了就是死。
她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随他向前走去,走出不远后他们察觉到了猛兽的动静,一时间别无选择、只能就近走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果然全是客房。
一些房门紧闭着,但也有几间开门的客房,敞开的门旁放着小推车,车上的藤筐里扔着大团床单,房内床上一片凌乱,地上还扔着水盆、倒着笤帚,是打扫卫生打扫到了一半的光景。程心妙拽了拽他的手臂:“我们可以躲到这里面去。”
他充耳不闻的继续向前走,为的是找那一扇方向合适的窗户,而这几间客房都不合适。可是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回头,从那藤筐里抄出一大团床单,往程心妙怀里一送:“拿着。”
程心妙不明所以的抱了这一大团床单,但是识相的不追问。而他走过一整条走廊,接连又拿了两次床单,最后进入拐角处的小杂物间。
小杂物间也有个窗户,窗户正对着饭店后身的一条小街,以及小街外的一片有着草坪、花木、长椅的街心花园。他进门之后照例是先锁门,然后推开窗户,从三楼的高度向下望了一眼。
马黛琳饭店是巍然的建筑,三层已经高得好似普通洋楼的四层。
他从程心妙怀中拽出床单,这床单是为双人床预备的,布质细密柔软,边沿缝了极结实的蕾丝花边。他撕扯了一下,撕扯不动,但是无妨,他手里还有一把餐刀。用餐刀将那花边硬挑了开,他展开双臂,开始大开大合的撕床单。
程心妙看到这里,隐约明白了,上前抓了床单一头帮着他撕:“我们要从窗户出去吗?”
他蹲下来用餐刀去挑另一段花边,低头答应了一声:“嗯。”
程心妙当即也想到了马黛琳饭店异乎寻常的高度,但她没有质疑他。
大团的床单很快变成了满地布条。他将这些布条首尾打结,连成了一条长绳。程心妙火速估算了一下它的长度,小声提醒他道:“好像还不够长呀,短了能有两三米呢。”
此言一出,她激出了他今晚以来、第一个有人味儿的反应。
他抬眼扫了她一下,像是嗔怪了她的傻话,但开口时依旧是冷淡的声音:“摔不死就行。”
这时下方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他们正下方的二楼又出了什么大乱子。程心妙霍然变色:“怎么像炸弹?”
他没理会,拖着床单一端走到窗口,低头向下又望了望,随即将那一端向外掷去。
她没说错,床单放到极致了,距离地面还有着一层楼的高度,但是他也没说错:这个高度,摔不死人。
他敲碎了一块玻璃,将这布绳的另一端绑了窗框。与此同时,程心妙已经弯腰脱了脚上的高跟皮鞋。这银皮鞋有着精巧的款式和细高的鞋跟,脚背上横搭着一道细绊,穿着它只适合在跳舞地板上踏着节拍移动旋转,多走一点路都勉强,飞檐走壁就更不可能。她使出狠劲,硬从腰间扯下了一条系成蝴蝶结的缎带,然后蹲在地上,她一边抬头紧盯着严轻,一边双手忙碌,用缎带两端分别系了两只银皮鞋的横绊。
严轻踏上窗台,对她说:“我先你后。”
不给她回答的时间,他双手拽着床单,滑了下去。
她将两端吊着高跟鞋的缎带往脖子上一搭,赤脚跑到窗前向下望,就见他已经落了地。站稳之后仰起头,他先是看着她,看了几秒钟后,他举起双臂,给了她一个承接的姿态。
街口那边真发生大爆炸了,巨响传来,火光照来,而他就在那巨响与火光中,纹丝不动的等待着她。
于是她抬脚踩上窗台。背对窗外抓住床单,她能感觉到夜风嗖嗖的刮过她汗湿了的后背与大腿,后背与大腿都是悬空着的,她唯一还能使得上劲的部位,便是抓着床单的双手、和踩着窗台的双脚。
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她把心一横,双脚一蹬,整个人向外荡去。
白裙在冷风中呼啦啦的盛开又合拢,然后随着她失控的悠荡而迎风招展。她合身撞上饭店外墙,撞出了她一声尖叫,她随即想起自己要想下滑,可手指略微一松,整个人便立时坠落向下。她吓得又叫一声,慌忙要抓床单,但床单蹭过她的双手手心,她只抓到了满掌空空的火辣辣。
坠落的终点,是个坚硬的怀抱。
她是带着力道砸向他的,而他预料到她来者不善,所以也是带着力道回应了她。胸膛顶住了她的砸,手臂勒住了她的坠,他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拯救。而她单手勾了他的脖子,惊魂未定,已经被他拖拽着又要继续跑了。
他们终于逃出了马黛琳饭店,但硝烟已经从饭店前方蔓延过来。爆炸声、哭喊声、警笛声交织在空中,听着都已经是很近,和狂呼乱叫着逃向对面草坪的行人们一样近,和将饭店外墙打得碎石四溅的流弹一样近。
所以他们还得继续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