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程静农道:“要是放到过去,家里有长辈镇压着,你们不敢这样闹,想必倒是能少吵几架。”
程心妙不赞同:“表面上虽然是吵得少了,可气愤全被憋在了心里,和平也是假和平。就因为这一点,我是赞同小家庭的。”说着,她撒娇似的摇撼林笙的手:“笙姐姐,姐夫那边的父母,没有要求姐夫接他们到上海来吗?”
林笙摇摇头:“他那个家庭……反正我是不管他家的事。”
说到这里,一行人已经上了二楼。程英德先去东楼更衣,程心妙则是和林笙继续谈论现代家庭的问题,程静农心不在焉的吸雪茄,同时静等开饭。
片刻之后,这几人从起居室转移去了楼下餐厅,程英德换了一身舒适些的衬衫长裤,也走了来。众人落座之后,程心妙抬头看了看墙上挂钟,又道:“笙姐姐,我看你还是打个电话,把姐夫也叫过来吧。”
林笙看她神情不对,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理他。他在天津救了我一命,功劳大了,脾气也跟着翻了好几倍,我叫他来他也不会来。况且他要是来了,我就坐不住了。”
程心妙诡谲一笑:“笙姐姐,你让他来,我保证他来了之后,不但不会再对你生气,反而还会感激你。”
程英德微微一皱眉:“阿妙,你怎么这样干涉别人的家务事?”
程心妙没理他,只对林笙说话:“真的,笙姐姐,我替你做个人情给他,他别的情可以不在乎,这个情他不能不领。”
林笙显出了好奇的样子:“什么人情?”
“姐夫的父母来上海投奔他,半路被我家的人遇见了。如今那老伯伯和老伯母正往这边来,姐夫听了这个消息,还能不来见他的爹娘吗?”
林笙张圆了嘴巴:“啊?”
程英德也是一怔,不知道妹妹这是闹的哪一出。程静农则是淡淡一笑:“多管闲事。给人家少奶奶搬了一对公公婆婆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
程心妙拐着弯的“嗯哼”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的小银匙:“非也。我说过,我也是赞成小家庭的,不过笙姐姐的情况又不一样。笙姐姐虽然总和姐夫吵架,但笙姐姐显然没有离开姐夫的打算,倒是姐夫一直不安宁。这个时候,有了公公婆婆过来,姐夫就不会闹得那么肆无忌惮了。”
程英德听到这里,忍无可忍:“谬论。”
“才不是谬论!”程心妙反驳:“笙姐姐是宁愿要假和平的。”她随即问林笙:“我说的对不对?”
林笙刚刚悄然做了个深呼吸,以保证自己能够面不改色,说出话来,声音也不打颤:“这真是个大消息,之前没听思成提过这事呀!他和他那家庭的关系十分紧张,瞧着也不像是能接了公公婆婆过来的样子。难不成是他北平家中出了什么事?”又说道:“来了我也不怕,我只恪守我的本分,客客气气的对待他们。他们父母儿子之间的事,我也不管。这要是还能挑出我的毛病来,我也没法子了。”
紧接着,她问程心妙:“是怎么遇见的?这里的人怎么会认得他们?实不相瞒,让我冷不丁的见了他家的人,恐怕我都要认不出。实在是太不熟了。”
程心妙笑道:“不过是半路偶遇,聊着聊着才发现互相之间有关系。”然后她对着门口的女仆一点头:“去给雅克放路打电话,让李先生不要和太太耍脾气了,快过来吧。要不然父母千里迢迢投奔了来,只有少奶奶一个人在这里迎接着,岂不是显着儿子太不孝顺?”
那女仆是每日在西楼伺候她的,这时心领神会,立刻就答应一声,走了开去。林笙独坐在餐桌旁,目光向前一扫,只见程静农一派淡然的吃喝,程英德蹙着眉毛,看着是很不耐烦,程心妙则是笑眯眯、很得意。
原来是这么一出鸿门宴。她想。严轻的缺席减少了这场宴席的戏剧性,如果那老两位真来了,或许自己还可以凭着方才那“不熟”二字,抵挡一阵。反正双方的历史就是去年刚回国时匆匆见过一面,今年互相认不出了,也不算太稀奇。
是的,就这么办。幸亏严轻不在,在了反倒难办。林笙暗暗又做了个深呼吸,紧张得咽喉那里像是堵住了,她拼命用力咽下了一口热汤。
程英德扭头看她:“怎么了?反胃?”
她连忙摇头:“是烫着了,这汤看着没热汽,没想到喝进嘴里这样烫。我吃点凉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碟果子冻放到自己面前,用小银匙挖着吃了一点。这时门口回来了女仆,女仆说道:“二小姐,电话打过了,李先生说他等会儿就到。”
林笙含着一点果子冻,一颗心在腔子里翻了个跟头。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先下意识的接了这么一句:“他还好意思来呀?”
女仆规规矩矩的答了个“来”字,坐实了她方才并未产生产错觉。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在自己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回来了?
她怀了满腔的惊惶与疑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神情,千万别提前漏了蛛丝马迹。一勺一勺将那果子冻吃了,她忽听程静农问了自己一句话,话中似乎带着天津二字,然而问的是什么,她没听见。
于是她噙着一点果子冻,做了个含笑思索的姿态,程英德随口答道:“笙妹倒是还好,有那胆子小的人,也许会吓出病来。”
她连忙接道:“我的胆子还行。”
程静农说道:“随你的娘。”随即他补了一句:“你爹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依然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但非常流畅的接道:“要是怕点什么,反倒好了,能够多谨慎、少闯祸。”
程静农对儿子说:“她讲话不像小孩子,像个有点阅历的人。”
程英德一笑,林笙也笑:“本来也不是小孩子啦,我都二十大几了。”
程静农掐指算了算:“是了,你比老大要小个三四岁。我说一句没顾忌的话,如果不是你爸爸带着你一家去了日本,那么我和林大哥,是一定要给你们两个定亲的。”
此言确实是不大妥当,起码程英德是感觉有些尴尬。忍不住扭头看了林笙一眼,他想自己比她那个丈夫强得多,她也比自己那个死了的太太顺眼得多。如果自己和她凑成一对,大概能把日子过得下去。如果续弦的话,找她也不是不行,他不嫌弃她嫁过人,当然前提是她那丈夫死了。
离婚不要想,她要是个肯离婚的,早离了。
林笙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反应,以为她也是被爸爸这段话说得尴尬了。
程静农这时已经吃了个七八分饱。养生,吃个七八分饱就够了。他从仆人那里接过热毛巾擦了擦嘴和手,看了女儿一眼。他都吃饱了坐倦了,女儿给他预备的好戏怎么还没开演。
程心妙一眼一眼的扫那墙上挂钟,心里也急起来,按照计划,厉永孝现在也应该带着那两个老东西出场了。
这时门口走来一名仆人,仆人说道:“李先生到了。”
程静农慢悠悠的一抬头,程英德微不可察的一皱眉,程心妙咬着叉子尖望过去,林笙垂眼盯着空空的果子冻碟,心中咯噔一声。
餐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音,李先生真到了。
第65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严轻缓步走入餐厅,他没忘了林笙当初教他的礼数,先向程静农做了问候。程静农饶有兴味的望着他,含笑点头:“好,过来坐。”
他径自走到林笙身旁坐了下来,照例是不再理睬任何人,包括他老婆。
餐桌成了个失衡的局面:程静农独自坐在首席,右手边坐着程心妙,左手边坐着程英德,程英德身旁是林笙。原本这么坐着也没什么,但严轻一来,这一边的人就显得太多了。
当着家人的面,程英德扭头望向严轻,原本打算向他打个招呼,但见对方对自己是一眼不看,他便收了那份讲礼貌的闲心。而程心妙先是回头让仆人再上一份餐具,然后转向前方,打算看一看那位神秘的笙姐夫。
然而很意外的,也很令人兴奋的,她发现他竟然也正注视着自己。
他坐在灯光下,看上去是特别的新鲜与洁净,皮肤粉白、透着光泽,像是刚被狠狠洗过。可他的皮肉这样鲜活,他的眼睛却是黑的、死的,他自己没有生机,被他看着的也是死人。
这样古怪的一张脸,配着一身崭新的米白西装与一条花如毒蛇的领带,居然配得也很和谐,看着是险而艳。
但程心妙不怕,她随了她的父亲,她父亲是过了四十岁才知道怕,她离四十岁还远着,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怕。
“姐夫真是的。”迎着他的目光,她开了口:“不打电话还不肯来呢,和笙姐姐怄气,连我们的面子都不给了。”
“我去了医院。”他忽然回答。
这让林笙又是一惊,因为他在外向来是装聋作哑,从来不多发一语,更不会当众和人交谈。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她对着碟子问道:“去医院做什么?”
“药用光了。”他说:“我去买药。”
林笙抬头想了想:“可不是,家里的药还是从天津医院带回来的那一点呢。”然后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刚才阿妙妹妹说,她那边有人看见了我们——你的——爸爸妈妈来上海了,要到我们家里去住。”
他没理她。
林笙又问程心妙:“阿妙妹妹,他们什么时候到呀?”
程心妙再次抬头看钟:“应该快了。”
仆人将一副餐具摆到了严轻面前。林笙讪讪的给他夹了两筷子菜,这晚餐是中西结合的,仆人又给他端上了一盘牛排。
他拿起刀叉,将牛排精准切割成了小方块,用叉子一块块的将肉送入口中。林笙看他进食的速度,感觉他像是非常的饿,尽管他吃得面无表情,像是急于完成什么枯燥任务。
咽下最后一块肉,他放下刀叉,忽然又道:“厉永孝也在医院。”
程心妙登时望向了他:“阿孝?”
“他出了车祸。”他看着她,声音冷而干燥:“我做的。”
程家父子一起对他行了注目礼,林笙更是宛如听了一个雷,一边忍受震撼还要一边继续演戏:“啊?我的祖宗,你又干什么了?”
“我去医院,走到半路,那个厉永孝开着汽车追上来,说我是别的什么人,还说我别想逃,让我上车跟他走。我说他认错人了,他不听,还想对我动手。我就上车和他们打了一架。”
他再次望向程心妙:“你知道我很会打架。”
此言一出,空气静了一瞬。程英德先是不明所以,随即做了猜测:妹妹经了天津一役之后还未罢休,还要对着自己这一方死缠烂打;程静农轻轻咬着雪茄,知道女儿这回没把事情办好——且不提她调查来的结果是真是假,这事她是整个的就没安排周全,所以在提交证据的时候没了证据,还把一个阿孝赔了上。至于李思成,程静农还没有把这小子看透,说不准他到底是深藏不露、还是有拳脚、没头脑。
反正看他今晚的言行,他又像是理直气壮,又像是肆无忌惮,也不做解释,也不讲自己的理,三言两语就将情况和盘托出,说完就完了。
这时,程心妙忽然笑了:“我当然知道你的本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
他哼的笑了一声,完全就是冷笑。
冷笑过后,他向后靠过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默。
一旁的林笙现在是摆什么表情都不合适,恨不得直接拿笔在自己脸上写一个“懵”字。除她之外,余下三个姓程的也是各有心思,程英德非常严肃,程心妙似笑非笑,程静农则是不动声色。幸好到了饭后咖啡的时间,仆人进进出出的撤残羹端咖啡,让这些人一起有了事做。
程静农问起李思成在天津所受的伤,林笙替丈夫做了回答,说是万幸那子弹没打着骨头,再厉害也只是皮肉伤。程英德抿了一口苦而烫的黑咖啡:“听说刺客和日本人有关,也不知道这消息准不准。”
林笙答道:“我在天津也听巡捕提过一次,可是后来就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巡捕们查错了呢,还是他们也惹不起日本人、只能放下不谈。我们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该追问谁,糊里糊涂的就回来了。”
程英德慢慢喝着咖啡:“我们在天津,可不能算是‘人生地不熟’。”他看了妹妹一眼:“熟,还是很熟的。”
“英国佬可不是肯吃亏的。”程心妙轻轻巧巧的往咖啡杯里投了一块方糖:“如果真是日本人到了英租界去杀人,就算杀的不是英国人,你说他们的探长会不会抗议?”
说着,她又望向了严轻:“姐夫,那一夜你有没有看见哪个刺客像日本人的?”
严轻用小银匙缓缓搅拌着热咖啡,咖啡里加了大量的糖与奶,他没回答。林笙说道:“那哪里看得出来。不要说那些人都是蒙着面的,就算把脸露出来,都是亚洲的黄种人,不说话的话,谁能看出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
程心妙没理会她的话,只盯着严轻,见严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留下了上嘴唇一圈牛奶泡沫。
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抓起餐巾,在嘴唇上用力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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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喝咖啡,这些人一边又谈了一阵闲话。说是闲话,是因为他们没谈出任何具体的结果,可又都像是话里有话,互相的敲打。
咖啡喝足了,林笙透露出了要告辞的意思,可在临走之时,她意意思思的又问了一句:“那个……我家的公公婆婆其实是没到上海吧……”、
她一脸疑惑的对程心妙说话:“阿妙妹妹,我知道那位厉永孝先生是你的手下,他看着也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人,今夜他拦我家思成,这其中……让我怎么说呢,我想这里头一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可能你也……我怎么说呢……你们一家对我都是那么的照顾,如果真有误会影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想还是尽快把误会解开为好,要不然我这一头雾水的……”她目光游离,为难的都不知道看谁才好:“我心里也是很不安。”
程心妙拉住了她的手,和她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笙姐姐,你别不安,等我回头去问阿孝。阿孝说他遇见了姐夫的父母,要顺路带他们过来,至于是真遇见还是假遇见,其实我也不清楚。姐夫方才既然是和阿孝打了一架,可见阿孝这话说得大有问题。他的问题你们不用管,我自会去问他,不许他再胡言乱语的给我们捣乱。”
这话说得也是敷衍至极,但林笙好像也无暇挑剔什么,程心妙怎么说,她就怎么听,看她的神情,可知她确实是听了个云里雾里。程英德看在眼里,心里想起了一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
不能说林笙是他的狗,但林笙当真是他这一派的。妹妹这样胡说八道的戏耍她,说得她一愣一愣,这让程英德仿佛受了牵连、也被耍了。
下意识的走到林笙身边,他想要护一护她。
林笙这时回了头,让程叔叔快回房去,千万不要送出来,否则自己会折福。等程静农上楼去了,她才继续向外走。不知道是怎么走的,她不知不觉的和程英德并肩而行,就听程英德低声道:“你这几天多加小心,安全第一。”
她当即答应了,紧接着小声问:“会有什么事吗?”
“小心总没有错。”
她猛然发现程心妙和严轻在前方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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