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张白黎又蹲了一会儿,心里老觉着面前这年轻人值得一研究,可人家对他冷若冰霜,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强行和他攀谈。林笙拉了他一把:“老张你起来吧,他没想让咱们领他的情。”
张白黎起来了:“他不想是他的事,可我们——”
“我心里有数。”
张白黎只好告辞。林笙把他送出门去了,然后回了来。严轻对她也是一眼都不多看,但她习以为常了,心里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眼睛不看人,可心里却是装着人。
“老张对人有兴趣。”她和他闲谈:“看见了好的人,他就喜欢,总想和人家搭个话。”
严轻从来没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会是好人。
她抱着膝盖靠墙坐了,是在他的斜前方,声音很小的说话:“老张昨晚运走了二十箱磺胺,箱子不大,可二十箱的总量也不少了。那个东西,一点点就能救一条人命。接下来还有更多,好家伙,比金子还贵重的的救命药,硬是在天津被压了小一年,去年年末的时候,我我和老张都要愁死了,也不知道那东西容不容易变质,当时那个仓库也不好,还被水淹过一回。”
她问他:“我发愁的那个时候,你呢?你在干什么呢?”
她等着他答“忘了”,然而这回他却是没忘:“出水痘,躺了半个月。”
“这么大了才出水痘?”
“嗯。”
她探头仔细的看他:“养得挺好,脸上一个麻子也没落。”然后她侧过脸,一撩鬓发:“我是耳朵下面留了个小小的坑,过了这么多年也没长平,看来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他看清楚了她耳朵下面那颗小麻子,忽然问道:“你是多大出的水痘?”
“八岁吧。”
“你那时候,怕没怕?”
“那怕什么,水痘还不都是人人都要出一回?我记得我当时连着躺了三四天,除了发烧没有别的,也不疼不痒。全家一起围着我转,等我稍微好了一点后,还给我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她笑了:“待遇挺高。”
他不置可否,抬手换了一张唱片,等新唱片转起来时,才道:“你家里人对你很好。”
“是。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家里人疼爱我,吃穿也宽裕,十来岁的时候才渐渐不大行了,后来就是越来越不行,好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成了个穷困潦倒的孤女。”
“那时候,你难过吗?”
“那还用问,谁到了那个时候会不难过?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我想既然我曾经有过那么幸福的生活,这就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幸福’这个东西,是确实存在的。既然这个东西确实存在,那么就可以去追寻,就有追寻到的可能,就有希望再度幸福。”
“看来我是没希望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冷淡的讥笑:“我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那我愿意拿我的经历和思想,给你做参考。我们都是人,都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又都坐在这间屋子里、做着同样的事业。你我相差不大,所以我相信的,你也可以试着信一信。”
她微微一笑:“信一信又不要你出什么本钱,就算信到半路不信了,你也不吃亏。横竖都是没损失,干嘛不试一试?”
他不想和她再讨论下去了,他的头脑在平静时总是不大运转,他认为一个人在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会更舒服些。
但她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刺激他去思考、去想象、去展望。这让他感觉有些恐慌,仿佛剧变即将来临,而他并不知道将会变好还是变坏。
他的头脑想退缩,可他的身体向前四脚着地,爬到了她身旁,和她并肩坐下伸长了腿。阳光照耀着他们的双脚,暖洋洋的。她散发着一点雪花膏的甜香,那气味也让他感觉温存。
他忽然向她靠过去。他高,但是向下挪一挪后,也能勉强歪头枕上她的肩膀。她单肩扛着他,没说什么“男女有别”的话,只感觉他此时灵魂柔弱,需要找个肩膀停靠栖息。
他并不是总有灵魂,所以她很珍惜当下的时刻。
第77章 二人心
程心妙坐着轮椅,由女仆从西楼推来找爸爸。
此刻正是下午时分,程静农这边的地盘挺热闹,尤其是一楼的几间屋子里,围了好几群人在高谈阔论,似乎是两个帮派闹了很大的分歧,已是势同水火,所以要请程老板过来发句话,调停调停。这些人没找到程老板,但程心妙在他们眼中活脱脱就是个小程老板,所以围着她唠叨了好半天,其中有那德高望重些的“人物”,知道她前些天遭受了一次绑架,所以又对她做了一番恭敬诚挚的慰问。
程心妙对于他们的慰问颇有回避之意,因为绑匪始终是没有落网,这让她感觉有点灰头土脸,好像吃了个哑巴亏似的。但是当着人面,她不露声色,只说:“我才多大的年纪,让我调停,我可没有资格。我去找爸爸,这个话还是要让他老人家发才有效果。”
她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指挥旁边的人去打电话找程静农,同时竖着耳朵,发现在场众人中尽管是七嘴八舌,可没有一张嘴是提过程英德的。
她认为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在这些老家伙的眼中,每天忙于做“正经生意”、大讲体面与人道的程大少爷,已然是“非我族类”了。
一圈电话打出去,有人找到了程静农的行踪,接下来就是坐等程老板回来主持大局。程心妙让女仆将自己推去了后花园见见天日,她家没有风雅之人,大家都没有享受风景的好耐心,她今天偶然来了这花树之中,仰起头望望蓝天丽日,感觉还挺新鲜。
要是能和李思成一起坐在这里吹吹风,那会是什么感觉呢?她忽然想。
想象不出那种情景,他也不像是那种富有闲情逸致的人。
抬手用手背挡了眼前阳光,她微微的眯了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忘了他的模样。不是失忆,是越要清晰的想他眉目、越是印象模糊、想不起。
“去看看他吧。”她自己和自己商量,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去看他也是理直气壮。
可就在这时,她的眼前微微一暗,正是斜前方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来得无声无息,把她吓了一跳:“阿孝?”
厉永孝高高的站在她跟前,右小臂连着右手全打了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乍一看像是骨折了的治法。程心妙惊诧的打量他:“你是什么时候出的医院?你好了吗?”
厉永孝答道:“能治的全治了,医生说接下来就是好好养着这只手,再过一个月回去复诊就是。”
说到这里,他看了程心妙一眼:“二小姐担心我?”
“当然!”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有时候有点爱逞强,我怕你是自作主张、提前出院。”
他笑了:“多谢二小姐关心。”
“我们就不要说那种生分的话了……”程心妙审视着他:“我忽然想到,你冷不丁的跑过来,是不是在医院里听说了我被绑架的消息?”
他老实回答:“我在医院里,刚得了消息时急得要命。回来后听说二小姐没大碍,才放了心。”
她低头拍了拍膝盖:“穿着缎面鞋子逃命,逃到半路就只剩了个鞋底,磨破了脚上几块皮。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有。”
“又是李思成救了您?”
她沉默片刻,对着厉永孝招招手,又回头让女仆离开。等女仆走得够远了,她才低声道:“暂时不要管他了。他已经连着救了我两回,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再去刺探他的秘密。况且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真把他逼急了,于我们也不利。”
厉永孝一躬身:“是。我全听二小姐的吩咐。”
她轻轻一挥手:“我现在用不着你,你回家休息去。”
“我还是跟着您吧。”他不肯走:“我只不过是这只手不能用,别的事情还全能做。近来跟着您的那些小子都有点糊里糊涂,接二连三的出纰漏,我不放心他们。”
她想了想:“也好,你愿意跟着我,那就跟着吧!我身边的那些家伙,一个个的比大哥还笨,我不发话,他们就只会傻站着。”
厉永孝回头看了看:“二小姐,您别这么说。”
程心妙浑不在意:“周围又没别人,再说他本来就是笨。他那第一船假药已经运回来卖出去了,我听人家说,他根本就没赚多少钱。哼!我现在且不管他,等他真碍了日本人的事了,我再和高桥治一起教他做人。林笙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对他巴结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都说她是天天往乘风那里跑,钻进大哥的办公室就不出来。下流,恶心!等大哥完蛋了,看她还往哪里钻!”
厉永孝没想到自己住了一阵子医院之后,二小姐对林笙的评价骤然下滑到了如此之低,而他先前也从未见二小姐对谁这么恶狠狠的大骂过——她一直是嚣张与涵养兼具,又像是骄傲到不把别人放进眼里,又像是宽容到不和别人一般计较。
她这样性情大变,他知道这一定是因为那个男人。
那男人铁了心的要躲到林笙身后度日,死活不肯前来追随二小姐,于是林笙就成了二小姐的眼中钉。
程心妙这时拍了拍轮椅扶手:“不坐了,再晒就要晒出雀斑了。阿孝你去让人把汽车开到大门前,我要出门。”
“是,您想去哪里?”
“去雅克放路。”
“林笙的家?”
“不是看林笙,是去探望我的恩公。”
厉永孝没有阻拦,一是自知拦不住,二是自认没资格。另外,趁着这一趟出门人多势众,他也想再仔细的看一看那个人。
*
*
程心妙忍痛穿鞋,步行出门上了汽车。
坐轮椅当然是刚舒服些,但她思来想去,总感觉轮椅上的自己有老弱妇孺之态,而她既不肯显得老弱,更不愿意让人将自己归于妇孺一流。
妇孺是弱者,她不是弱者,她是强大到可以做程家继承人的存在。咬牙坐进了汽车里,她对着副驾驶座上的厉永孝笑道:“真看出你我是一派的了。你手疼,我脚疼。”
厉永孝也笑。一般的未婚小姐哪能对男子这么说话?尤其这男子的身份还类似于她家的下人。可她也不是什么冒冒失失的性格,能够这样豁达的和他开玩笑,大概只因为他是阿孝。
尽管心里正装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但她和阿孝依旧是亲近的,他们的交情扎扎实实,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攒出来的。不激烈,不轰动,但是细水长流,够他们流个半辈子、或者一辈子。
*
*
林笙对着程心妙,主要的战术就是装傻。
不过纯傻也不行,她还得给自己留有余地,一旦又有惊变、严轻的身份被提前揭穿了,她得能够把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来。等天津那边运出最后一点磺胺了,她再把脸一抹、溜之大吉。
所以她装傻装得很有技巧,又要显得懵里懵懂,又要看着怀揣难言之隐,还得透出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憋屈相,还得露出一人扛下所有的忍耐操劳相。正好,严轻失踪那一夜把她折磨得够呛,一夜之间老了两岁,这突如其来的一点“老”,反倒是成了她最好的乔装工具。
程心妙手头没证据,不便、也不急于戳穿她那丈夫的假身份。对着林笙,她笑嘻嘻的,还是满口的“笙姐姐”,笑容浅浅冷冷的浮在表面,好似浮冰。和笙姐姐寒暄几句之后,她不管这女人怎么想,直接提出要见姐夫。林笙拦在她面前,说道:“他这两天情绪不大好,一直不肯下楼。阿妙妹妹如果只是来探望他的话,那就不必客气,不见他也无妨。我们两家这样的关系,他见你遇了危险,救你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自己快快养好身体就是了。”
程心妙听了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心中回应:“滚你的吧!为我拼命的人又不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替他赶我?”
她现在一听林笙出声就烦,烦得脚丫子都顾不上疼了。横挪一步绕开林笙,她咬牙切齿的上了楼去,一边走一边大声的打了个招呼:“李思成,我来看你啦!”
林笙当即追了上去:“阿妙妹妹,慢点走,你脚上不是有伤?”
她头也不回的回答:“有伤也不能耽误我来看我的救命恩人呀!”
林笙紧随其后,展露了一点小小的锋芒——她毕竟是林一虎的女儿,毕竟是敢在十八九岁就孤身从日本跑回中国的,对谁都是一味的懦弱,也不合乎她的性格。
“救命恩人?”她用和悦的声音发问:“阿妙妹妹的立场转变得倒是很快,我看前一阵子你和他之间好像还有些误会似的,这一下子他又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了。”
“误会是有,救命之恩也是有。”程心妙懒怠看她,所以依然是头也不回:“我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谁对我好,我自然也就对谁好。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就好比大哥肯领着你去做药品生意发财,你不也就成天的总往乘风公司里跑吗?”
此言一出,她身后那匹笙姐姐立时哑巴了。
她心中暗笑,而就在这时,二楼开了一扇门,她心心念念的李思成走出来,给了她两道紧皱的眉头。
第78章 一种宣战
严轻站在走廊里,问程心妙:“你来干什么?”
程心妙单手扶墙,不是脚疼得不堪忍受——她直到现在也还是顾不上疼,但身体下意识的要给双脚减轻些压力。
“问得好傻。”她盯着他:“当然是来看你。”
“我没什么可看的。”
她哼笑了一声:“我看你可是好看得要命。”她抬左脚用鞋尖踢开了裙摆:“喏,在家我都已经坐上轮椅了,可是为了看你,我穿着这样让人受罪的硬底子皮鞋,硬是从家门口走到汽车上,又从汽车旁走到了你面前。”
“没必要,回去吧。”
她忽然任性起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