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桃汽水
第五十七章
宋淼回去了。
黎明在城郊陪外公外婆,为了让老人家多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宋淼没去接黎明回来。
她最近都是待在医院,给护工阿姨提前放了年假,自己亲力亲为地照顾宋老太太。
隔壁床的大叔病情好了很多,他已经拆去包在头上的纱布,但满脸都是狰狞的粉紫色创痕。大叔能说话了,但是他不怎么开口,宋淼猜测或许是受了车祸的影响,心理上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这位大叔的护工阿姨是外地的,想早点请假赶春运回家,大叔本人没说什么,然而肇事司机坚决不同意。这场车祸耗光了肇事司机的财产,目前已经没有余力再额外请一个护工了。
不管是护工阿姨还是肇事司机都有自己的难处,宋淼这人就是心软,想着照顾一个也是照顾,正好自己得空,顺带捎上这位大叔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于是在大雪隆冬的日子里,宋淼每日拎着保温桶,坐着公交车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她又开始研究各种口味和疗效的滋补汤药,给两位病人补身体。
宋老太太卧床近一年,病情反反复复,中途又经历一次病情复发和意外摔倒,所幸现如今还能时常和宋淼开个玩笑打趣。目前唯一的困境是因为天冷了,宋老太太下床活动的时间更少了,肌肉有轻微的萎缩和失力,也时常得个感冒气喘的小毛病。
因着宋淼亲力亲为地悉心照料,宋老太太日子过得还算滋润。隔壁床的大叔也从一开始不愿意和宋淼交流,到现在偶尔和她聊几句、嘱咐宋淼路上注意安全。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已经临近年关。宋淼拎着在家里煲好的鸡汤进病房时,着实被里面的一片狼藉吓到了。
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有西装革履拿着文件和本子记录的,也有拎着些年货水果的,还有医护人员,不过这些都还不是问题所在,真正让宋淼觉得奇怪的是隔壁床的大叔——他双眼赤红,一脸愤怒地嘶吼,发出沙哑的嚎叫声,看着尤其可怖。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被他挥在地上,玻璃渣子混着水溅得到处都是。还有滚落四处的梨和橘子,部分已经砸烂,而他本人,被六七个人医生护士齐齐按在床上。
当大叔被完全制住的时候,宋淼看见他哭了,布满坑坑洼洼伤痕的脸庞上滑过一大滴眼泪。
宋老太太震惊地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
宋淼急忙跑进屋,她跪在床沿上给老太太顺气,嘴里不停地念着:“别怕……别怕……”
过了会儿,那位大叔被打了一剂镇定安神的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病房里留了一个护士值守,其它医生护士以及穿着正装的人都先行离开。
宋淼哄睡了老太太,然后从护士口中得知了今晨的事情经过。
新春群众关怀活动年年都有,今年,妇联和政府的工作人员下来给高龄老人送祝福,特意拎了年货和水果来医院看望宋老太太。宋老太太万分感谢,热情地和他们握手、聊天。
一开始,一切都没什么不妥,直到一位男士说宋老太太这个情况属于“独居的高龄孤寡老人”时,隔壁床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叔突然发了神经一样,一把将手边的玻璃杯挥落在地。
这场面太突然了,剧情走向完全超出大家的预料,把这几位走基层的干部们也吓得一跳。
说完了事情经过,护士就因为医院里面事务繁忙被撬走了。临出门前她对宋淼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按求救铃。宋淼点点头应下。
病房里再次回归安静,宋淼坐在两张病床中间的塑料凳子上面。她将宋老太太的手放在被子里捂着,转而去打量隔壁床昏睡的大叔。
大叔面部的创伤虽然可怕,但他这段日子,和宋淼讲话时,语气还是温和客气的,以至于宋苗想起刚刚进入病房时看到的那一幕,还觉得难以置信。
大叔发起疯来难以抑制的场景真的太像宋老太太的亲儿子了。那人爱赌.博、爱酗.酒、很少着家,但每次回来都会把家里弄得鸡飞蛋打,乱七八糟。他会冲着宋老太太和宋淼吼,像发了疯一样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只为得到老人辛苦攒下的钱去赌。如果得到了他就开心地走了,如果没有他就会动手打人。
这就是为什么宋老太太看见隔壁大叔刚刚发疯的样子被吓得一动不动,这就是她多少年来的噩梦啊。
宋淼还是想不通大叔当时激烈的反应,就因为一句“孤寡老人”
这太夸张、也太离谱了。
中午时分,宋老太太先醒过来。她眼皮浮肿双目无神,显然还因为上午的事情而感到憔悴和疲惫。宋淼安慰着她,又拿出了早上还没有喝的热汤。
老太太滴水未进,只是怔怔地说起她那个败家的儿子。
宋淼没有打断她,现在已经春节,正是一家团圆的时候,老太太会想起他再正常不过。
以老太太如今的身体状况,哪怕是在医院里天天养着,又还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可以过呢?
下午2点多,宋淼午睡途中迷迷糊糊接到段宜年的电话。
段宜年应该是刚忙完,正在去吃午饭的途中,宋淼可以从电话听筒中听到段宜年那头传来的马路牙子上的车喇叭声。
“在睡觉吗”宋淼接起电话时声音明显带着困倦的懒调,没逃得过段宜年的耳朵。
“被你吵醒了。我刚刚睡梦中都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结果这会儿你就打电话来了。”宋淼甩甩脑袋,清醒了许多,还说了几句俏皮话。
段宜年低低地笑:“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事儿,我明天就回来了。”
“那我来接你?”宋淼挺开心的。
“你怎么来挤春运吗?”段宜年乐了。
“哦……也是。”宋淼苦闷地扣扣手,又说:“那我明天在家等你回来。”
段宜年点点头,片刻,又意识到宋淼看不到他的动作,开口道:“好,在家等我。”
平时,两人都是抓紧一切时机聊聊天,这会儿也是,宋淼捏着手机不愿意放手,想找点话和段宜年说。她正要开口,余光看见隔壁床的大叔动了动,可能是药效过了快醒了。
宋淼怕等会儿一个人把控不住场面,于是有点依依不舍地对段宜年说:“那……还有什么事儿没要是没有的话我就先挂了?”
段宜年笑她:“忙着呢”
宋淼也顺着说:“忙着呢。”
“那……明天见。”
“明天见,爱你。”宋淼挂了电话,去按大叔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片刻,就来了个男护士察看情况,也正如宋淼预料的,大叔没多会儿就醒了过来。不过这回,大叔没有像刚才一样做出失智的举动,而是整个人仰面看着天花板的灯管发呆。
那双眼睛是浑浊而又无神的,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压抑的情绪,比之前眼眶发红、歇斯底里时更可怕。
这一天,宋淼就守在医院里了。她怕大叔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病房,连晚饭都是叫的外卖。
大叔的情绪起起落落,不过宋淼并没有因此就不管他,晚饭的时候还调了他和宋老太太都喜欢看的电视连续剧,虽然大家都没什么兴致。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宋淼出病房打热水。等她拎着暖水壶回来时,正看见大叔侧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那视线就落在宋老太太身上,该怎么形容那道眼神呢?宋淼脑子里想到了许许多多——婴孩般的单纯少年人的迷惘叛逆或者是中年时的迷途知返
好奇怪。
宋淼进门,大叔就立刻收回视线,又麻木地看向天花板,这一举一动搞得宋淼心里毛毛的。
晚上,医生拿来白天给大叔做的检查报告,确认他并没有精神障碍,只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说是车祸后迟到的情绪发泄,暂时不必转去特殊病房。
宋淼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一直在医院陪护着。
段宜年这边,自宋淼回去之后,他又连轴转地忙了两周多。这两周对案子的进展可谓是飞跃性的。
说起来他真觉得宋淼就是他的福星。
若不是宋淼来给他过生日,他每日三餐都是在附近馆子里解决了,绝对没有时间去环境优雅的餐厅。而正是那晚遇上陈茹和方律师,使得他一筹莫展、卡了许久的案子有了新的线索。
段宜年以前虽然好奇李一升、张灏以及陈茹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但一直没有真的调查过陈茹这个人。
张灏因为重大车祸卧病在床,而他的妻子却在和别人约会,更巧合的是——李一升如今在大牢里,陈茹却一直源源不断往他的账户里打入款项。
陈茹——弓长地产的首席财务官。由此,段宜年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些款项的来源正是弓长地产。
更深入地查了陈茹的过往经历之后,段宜年查到了一个惊掉所有人下巴的事情——陈茹,八年前竟然就是那家酒吧的背后投资者,而事发之后露面的所谓“老板”,不过是个代理老板。这是根据陈茹的银行贷款查出来的,当时她为了盘下这家酒吧费了很大的气力。
段宜年很想不通,以陈茹的家世想盘下一家酒吧应该是易如反掌啊?又怎么会需要贷款呢?段宜年左思右想,结合当时李一升家里破产的情况来看,他合理猜测这家酒吧是陈茹盘给李一升的。
当时李陈二人几乎快走进婚姻殿堂,恰逢李家没落,陈茹的父母并不同意二人的婚姻,于是将她们分开。得不到父母支持的陈茹也无能为力,所以她只能铤而走险,自己贷款给李一升盘下这家从事危险交易的酒吧来谋取暴利,帮助李一升偿还债务。
以上猜测虽然有其合理性,但始终只是段宜年的个人推测,还没能触及到这个案子的核心,即,杀害段宜岁的凶手究竟是谁?
段宜年带着这些新的讯息再次约见陈茹,对方一改上次含含糊糊的态度,一口咬定自己和这家酒吧毫无关系。段宜年冷静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他冷眼旁观着陈茹的伪装,一个个□□一般具有杀伤力的话往外丢:“张灏为什么会出车祸?”
“这我怎么知道!”陈茹的第一反应是加大音量否定,急于撇清自己的关系。
“如果没错的话,那天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你父母吃晚饭,结果回程时却只有张灏一个人,更巧的是他偏偏这次出了重大车祸。”段宜年手指搭在玻璃桌上,若有似无地敲着,似在催促陈茹快点回答:“当时,你和你的孩子在哪里?”
陈茹笑着:“那晚孩子哭着要在外公外婆家玩,不肯回去,于是我就留下来陪孩子了。”她的眉头耸着,似乎在说:怎么,这很稀奇
段宜年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又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张灏重伤住院前后你一直在转移弓长地产的财产据我所知,弓长地产现在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财政亏空,你作为CFO,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凭什么调查我的隐私!”陈茹犹如一头暴躁地老虎,愤怒地看着段宜年。
“这是商业犯罪,不是个人隐私。”段宜年不慌不忙,他甚至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黑咖啡入口,无疑让他思路更清晰:“一个正直守法的公民,从来不畏惧任何刑事调查,只有你这样的犯罪嫌疑人,才会对此胆战心惊。”
陈茹咬着牙关,瞪着段宜年:“你有什么证据?如果你平白无据污蔑我,我可以告你诽谤!”
“对,差点忘了,你还可以聘请知名律所的方律师为你辩护,听起来还有一点胜算。”段宜年看着陈茹,似笑非笑。
陈茹好崩溃,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扯了好几下。周围已经有人在看他们了。
“你还知道什么?”陈茹问。
“我什么都知道。”说这话时,段宜年是孤注一掷地堵一把,他想看看以陈茹的抗压能力,能撑得住多少。
“什么都知道比如”陈茹眼里带着点嘲讽。
她还是没有傻到被套话。想来也是,能算计这么多事情的女人心思绝对不会如此简单。为了让她更信服,段宜年就继续说:“比如你和李一升相爱却被迫分开;比如你开过酒吧,而且开酒吧是为了李……”
“够了!”陈茹突然捂住耳朵大吼一声,成功阻止了段宜年要说的话。她情绪已经很不稳定,抓狂的样子在不明真相的旁观者眼里就像是收到了伤害一样。
事实呢?她不一定是受害者,却可能是施暴者。
段宜年为什么每次都选择在外面约陈茹?在他看来,陈茹是个骄傲的人,如果双方置于一个互相平等的地位上才有可能交流得下去,反之,直接传去公安局则会引来她的逆反心理。
段宜年想知道的已经够了,虽然目前还没有理清并找出杀害姐姐的凶手,但起码段宜年手里所掌握的资料都已经落实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些证据提交给段父,翻案的程序需要一个能力更大的人来进行,而段宜年的工作就是搜寻证据、侦破案情。
该放下这些囿于心中的结了,现在已经进入春节,所到之处都洋溢着热闹欢快的气氛。
段宜年答应宋淼,会在腊月二十九回家,但是春运时期高速大堵车,如果真到了二十九才出发,到家时说不定已经是除夕了。
段宜年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二十九回家呢?还是因为这个不懂浪漫的男人给予了承诺。生日那天,灯光昏黄的大桥上,他对宋淼说:等他回去就结婚。
这不是戏言,而是他能做到的最实在的保证——和宋淼结婚,给她一个家。
他翻过日历,腊月二十九是民政局一年中最后一天上班,所以他选在这天,务必要赶上趟儿。
8点离开咖啡馆,先给临省关照他多时的领导打了报告,然后回住了一段时间的宿舍。里面还是一贯的简陋冷清,不过段宜年应该是不必再来了。他收拾好资料和行李,几个相熟的同事来搬忙搬东西,其中就有那天在停车场遇见的小伙儿。
小伙儿热情又活泼,笑着打趣段宜年:“是不是着急回去陪嫂子?”
段宜年也不避讳,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点点头,应了。他这主人公不害臊,这几位同事便也大大咧咧起来,纷纷说起来。
有一个同事嘴角一斜,痞痞道:“有天,我瞧见他拎着个印了‘女士内衣’的口袋还觉得纳闷儿,后来才知道是嫂子来了。”
大家伙儿就哈哈的乐起来,纷纷请他发言:“大老爷们逛内衣店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段宜年笑着和他们插科打诨,想着以后估计和这群短暂相处了几个月的同事们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就挨个贴肩抱了一下。
这么一闹腾,等他开车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了,城区倒还好,车流不算拥堵,谁知一上了高速就堵得寸步难行。
屏幕上规划出来的几条路线都堵成红色了,段宜年坐久了有点闷,也怕自己开车会犯困,于是开了交通电台。
一首音乐过后,插播几条拥堵路况的资讯,而后画风就成了午夜情感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