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芒
楼淮看了阿沁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柔情,柔声道:“乖,我叫你姐姐带你出去。”
说着,他卷舌,吹响了一声短促尖锐的口哨。
这是他和夏云容约定的哨声。
片刻后,教室门前出现一个近乎僵硬的身影,每一步都是跌跌撞撞的,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到了门口却又迟疑地放慢了脚步,生怕看到什么不想看到的场景。
夏云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小刀,同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楼淮,咬着下唇,满腔心事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怕暴露,就干脆蹲在窗户底下,不看不听不想,只是孤注一掷地等待着熟悉的哨声。
她花了非常大的力气和心里的恐惧、怀疑作斗争,不断有声音跟她说楼淮回不来了,尽管不相信这个事情,她仍然鼓不起这个勇气,亲自站起来看一看。
已经很多天,她没有过这种可怕的感受了。
但就在被抑郁之神攫取的时候,她花了不知道多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要把小刀划上自己温热的手腕。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笃定了一个信念,如果楼淮回不来,她也不会再活着。
或许有些荒唐,但当她灰暗无光地蹲在墙角的时候,脑子里就反反复复只有这个一句话: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此时此刻看见楼淮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夏云容几乎要哭出来,但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煽情的时候,只能勉力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道:“还好吗?”
楼淮点点头:“你把阿沁带出去,找她爸妈,她……很疼。”
夏云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楼淮,随后走到阿沁旁边,在她耳边柔声道:“阿沁,我们走,姐姐带你回家,不痛啊……”
说着,就不自觉带了哭腔。
阿沁已经站不起来了。
夏云容把她背起来,晃晃悠悠地往门外走,路过周星羽的时候,她对着周星羽冷冷道:“你妹妹很可怜,但你怎么能这么对阿沁,她……她得了什么病你知道吗?”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路过楼淮的时候,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
现在,把阿沁带回去才是最要紧的。如果阿沁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眼睁睁看着夏云容的背影消失在面前,周星羽却仍然怔愣在那里,半晌,他开口问楼淮:“她……得了什么病?”
“你不必知道。”楼淮声音冷淡,如同一块坚冰,“如果只有什么病能引起你的后悔的话,那我觉得你没意思。”
不是一个坏人偶尔的良心发现就足以让他被原谅了,而是这一切本来就不应该发生。
不管是病人,还是正常人,都是人,谁都不比谁高贵,欺负他们的性质是一样的。
周星羽颓然,静默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像个疯子:“如果我小时候就碰上你这种人该多好啊……哈哈哈,去你妈的众生平等,那些夸张我的人,从来就不肯多费心思看一眼我妹妹!”
妹妹比他小三岁,他生来聪明伶俐,而妹妹却是个脑瘫。
好在不是重度,会自己吃东西,能稍微走几步,能说几个词语,有的时候还会叫哥哥。
妹妹稍微长大一点就备受别人的嘲笑,但她自己不知道,别的小孩子笑她,拿石头砸她,她会傻乎乎地不知道躲开,破了皮流了血也不知道痛。
他每每把她领回家,都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妹妹却依然笑嘻嘻的,根本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后来上了小学,他常常被同学嘲笑有个傻子妹妹,他表面上只是笑笑,背地里却会偷偷报复那个同学。
他势单力薄,比不过那些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校霸,只能表面做孙子,背后使阴招,居然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发现。
报复回去的时候,他嘴角都是带着微笑,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快感。
既然这个世界这么对妹妹,那他就替妹妹报复回去。
你们都是罪有应得的,活该遭到报应。
为了这个妹妹,父母也操了非常多的心思,后来发现无论什么努力都是白费,就干脆不再努力,对周星彤放任自流,每天给她饭吃给她电视看,把她关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小屋子里面,跟养猪没有区别。
偶尔有人问到这个小孩,父母就是含糊其辞,一会儿说被人抱走了一会儿说路上不见了,久而久之,众人也就心知肚明,默契地不再问了。
脑瘫孩子本来就是家庭的拖累,无论是遗弃或是意外死亡,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如是七八年下来,居然人们也就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个妹妹的存在,他不再因为这个问题遭受同学的嘲笑,但他却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
人们夸他小小年纪嘴甜又懂事,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他就想到被世界扔到角落的妹妹,然后莫名地生气,随手拣一块石头扔破人家房顶或者玻璃,然后贼喊捉贼,竟然也没有人怀疑他。
偶尔去妹妹房间坐坐,可以跟她讲话,那些在外面说出来是大逆不道的话,在她面前都可以畅所欲言。
尽管她只会傻笑,什么都帮不了他。
后来遇见夏云容的时候,看见她被豆浆店的众人嘲笑却依然昂首挺胸的样子,他就开始留意她,并且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思在她身边帮助她。
后来看见陈颜洛的时候,他莫名想到当年欺负妹妹的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公主,他就费尽心思想让她痛苦。
不知不觉,周星彤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妹妹,更是他做事的借口。
妹妹从来没有上过学,他就定期偷偷把她带到这个早已经废弃的、他当年学习过的小学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然后他亲自给她讲课,一篇课文可以一直上一整天,一个词语要反反复复教。
有时候他喉咙都要冒烟,她还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他就会对着她发脾气,但从来没有真的生过气。
而今天,恰好看见孤身一人的阿沁,他诧异,报复楼淮的同时只是想给妹妹找一个同学,但他并不知道,阿沁原来生了这么重的病,乃至痛苦得要死掉。
周星羽忽然喃喃道:“对不起……”
他的话语瞬间被自己的泪水吞没。
周星彤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艰难地张合了几下嘴唇,吐出几个字来:“锅……哥哥……别哭……”
周星羽已经泪流满面,脸上的灰尘被泪水冲开,露出少年太过年轻的面庞。
如果命运不是这样子严酷该多好。
夏云容背着阿沁走出教学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学校大门。
出人意料的是,大门是开着的。
门外站着三个人,一对夫妻正和一个老头子争执着什么,一个个都抬高了嗓门,吵的面红耳赤。
阿沁迷迷糊糊地,在她耳边呢喃:“姐姐,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夏云容拼命安慰她:“没事,马上就到了,阿沁再等一会儿,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阿沁不知道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喃喃道:“要不还是死了吧,死了就不会痛了……可是我不想让爸爸妈妈难过啊……”
短短几十米距离,夏云容如负千钧,虽然想赶紧到外面,又顾及阿沁的身体,不敢走太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到了校门口。
一眼认出来,校门外那对焦急的夫妻正是阿沁的父母。
顾不上他们诧异的眼光,夏云容走过去,低声叫了一句:“叔叔阿姨……”
背上陡然一轻,阿沁已经被女人抱入怀中。女人双眼红肿,显然已经着急得不行了。
夏云容轻轻笑了笑,正想离开,猝不及防地,耳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左脸火辣辣的疼,眼前一阵发黑,很多星星。
生理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夏云容捂住脸,抬起头看着女人。
女人丝毫不感觉愧疚,而是一边心疼地掏出药喂给阿沁,一边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你这个神经病,自己有病也就算了,我们家阿沁那么小,她招你惹你没有?天天带着她到处疯玩,看在楼家小少爷的面子上我装聋作哑,现在好了,阿沁出事情了吧?她才七岁啊,你让她活生生痛晕过去,你还是人吗你?畜生不如!……”
接下来女人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从阿沁多么可怜说到他们找阿沁多么辛苦再说到她多么不要脸希望她可以离阿沁远一点……
夏云容愣愣地看着她,耳朵嗡鸣,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能看见她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如同花间蝴蝶一样张口闭口灵活自如,满脸不掺假的愤怒。
“阿姨,你可能误会了……”夏云容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她不愿意相信,阿沁的母亲会是这么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女人。
“误会个屁!旁边这个就是村长,你问问他我有没有误会!我跟孩子他爸找了阿沁找了几个钟头,问遍了村民,好不容易有人告诉我看见你们往这里来……那么大的地方那你们不去,偏偏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要是阿沁找不到,我们也不活了!”女人逮到一个机会,立刻开始反复控诉自己的痛苦,说着说着已经哭起来了。
一旁的男人倒是没哭,却是已经拳头都攥得发白,要不是夏云容是个女孩子,他估计会直接冲上来一拳打倒她。
最旁边的村长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神色无比尴尬:“没想到啊,居然还真的在这里……”
看样子,他是不相信这种时候还会有人来这个早已废弃的学校。
很快,村长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女人喋喋不休的控诉。
夏云容沉默着听着,腮边的火辣已经淡退下去,剩下的是满心的不甘和愤怒。
她从来被谁这么直接地打过一巴掌,就算和父母闹得再僵,他们也不曾打过自己的脸。
而面前这个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把她当神经病看,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夏云容死命咬着下唇,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手不自觉伸进了口袋。
等她再一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高高昂着头,背脊挺得直直的,双眼赤红,嘴角勾着微笑,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女人。
黑发凌乱,遮住了半边脸颊,跟一个真正的疯子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手里攥着那把小刀,隐隐约约露出刀锋,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过去拼命。
大概是她的样子过于吓人,女人也担心她会突然发张伤到阿沁,慢慢就闭了嘴,小声抱怨着转身,看样子是打算走。
偏偏她又停下,用一种混合着厌恶、鄙夷和怜悯的眼神看了夏云容一眼,警告道:“以后离我家阿沁远一点!”
她的语调说不出来的傲慢,带着浓浓的防范意识,显然已经把她当成非人的怪物一般的存在了。
夏云容原本已经不打算计较,听见这句尖酸刻薄的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她指节已经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每一阵微风吹过,她都能感受到自己心底叫嚣的渴望。
有那么一瞬间,她干脆不管不顾,想直接上去拼命了。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阿沁慢慢睁开了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轻轻喊:“妈妈。”
她的声音欣喜,是见到母亲后的放松和依赖。
夏云容手里的小刀差点就拿不稳了。
女人扭头,也柔声道:“阿沁乖,妈妈在这里,不痛了,啊?”
阿沁用头蹭了蹭女人的脖颈,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天使般纯净幸福的笑容。
心神剧烈震动着,半晌,夏云容颓然,慢慢把小刀放回去,低下了头。
这是她第一次在伤害她的人面前低头,却和软弱无关。
说到底,那个女人是阿沁的母亲,为了阿沁,让她死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