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芒
觉尘关上门,自己去收拾桌子上的佛经,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她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采,动作不自觉一顿。
佛经掉在地上,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一张小小的字条。
上面一片空白,只有最边上画了两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另一边是几只飞鸟。
觉尘犹豫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把它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
等楼淮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心心念念的大孙子楼在宇的车已经到了。
他去找过夏云容,她没有开门,只说让自己一个人静静,于是他只好回来了。
正好和陈颜洛一起。
楼淮走到大门前,楼在宇正从车上下来,手上牵着一个略显羞涩的美丽姑娘,两个人都是笑着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
楼在宇比楼淮大三岁,早早上了大学的少年班,现在已经在读研了,此时一身休闲服,依然挡不住天生的俊逸潇洒。
姑娘肤白貌美大长腿,长长的黑发披肩,全身上下自然散发着一股温婉的气质,抿嘴笑着,颇为害羞。
奶奶已经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亲自迎上来,拉着孙子的手,又拉起姑娘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这是我女朋友,小晚。”楼在宇自如地介绍着,轻轻一拉她的手,又对着楼淮和陈颜洛打招呼,“好久不见,你们两个竟然关系这么好了。”
“奶奶好。”小晚礼貌地打招呼,又转头微笑,“你们好呀。”
“好好好,小宇脾气不好,难为你了。”奶奶笑着把她迎进门,又冲着站在门口的楼淮和陈颜洛道,“还不打招呼!”
楼淮个子比楼在宇略矮一些,此时此刻,他更像透明人一般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随意介绍了一下自己,就差不多混过去了。
陈颜洛笑容僵硬地打了招呼,主动去拉楼淮的胳膊,示意他赶紧进去。
奶奶对他们径自进门的做法大为不满,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邀请门外的二人进去。
小晚款款走着,笑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有弟弟妹妹。”
楼在宇也笑,笑得云淡风轻:“弟弟是是二叔的孩子,从小在我家长大。这个妹妹是世交,一起长大的。”
小晚笑吟吟地道:“真羡慕你,小时候那么多人一起玩,弟弟妹妹都有了。”
楼在宇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可是没有你啊。”
小晚咯咯笑起来,娇嗔道:“就你会耍贫嘴。”
到了楼上,楼淮从陈颜洛手中抽出胳膊,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情,忍不住问道:“难过吗?”
从小到大,陈颜洛最崇拜的就是在宇哥哥,晚上睡不着,宁可在他房门前蹲半夜也不肯一个人待着,有什么东西更是一定要给在宇哥哥留着。
他们两家似乎有定婚约的意向,但因为楼在宇的反对,终究没有定成。
陈颜洛目光飘忽,过了半晌,才慢慢摇摇头,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对上楼淮不解的眼神,陈颜洛反而勾起嘴角笑了笑,问他:“电视剧里面,青梅竹马总是比不上空降,我先看上别人,不是挺好的吗?”
陈颜洛笑起来几分妩媚,眼眸中依然是惯常的自信。
“你……”楼淮顿了顿,冷冷道,“你不要死缠烂打。”
“知道。”陈颜洛忽然垂下眼眸,兀自笑了笑,“很大可能没有结果,但能够走一程就已经是幸运了。”
楼淮没有回她,目光渐渐放空,想到一个小姑娘。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名叫Alice。
而她像一条鲸鱼一样孤独地游弋在海洋里,发声的频率无人能懂。
他或许只能听懂一部分,或许只能陪她短短一阵,但一起走过一程,就已经很美好了。
楼下,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桌好菜等着他们,尽管并不是主角,但还有那一份可以享用。
空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开灯,淡淡的月光从门缝中映进来,沿着直线射到屋底。
夏云容就坐在月光的末端,双手抱着膝盖,脸色惨白如女鬼,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眼神空空洞洞,安静如同雕塑。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刀,干干净净的小刀,已经拭去了血迹,却仍然沾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好像有那么一股力量,想要把她吸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一个永远出不去的深渊。
原来人间本来就是疾苦吗?她害了阿沁,从此会再也见不到这个小天使。
而其他人一样,通通只不过是她生命里的过客,永远不会有人陪她很久很久。
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敢让自己产生太多的感情,以免有朝一日分别会过于伤感。
她恐惧学校,恐惧那些欢乐的人群,她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那些事情哪里好笑,那些话哪里好玩。
更想不通,究竟人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要社交?为什么要学习那么多无用的东西?为什么要在别人的眼光里活着?
要是所有的环境里,别人跟你三观都不合怎么办?不合不可怕,一定要继续相处更可怕。
就跟马上开学但暑假作业还没有写完的学生一样,面对人生的这份空白答卷,夏云容根本无处下笔。
不如干脆不写作业了,大不了被赶出教室。
不如,就这样一了百了了吧,这个世界,我们删档重来过,说不定会好一点。
她想了十几年,依然没有想通,为什么我是我?如果我的灵魂去了别的地方,会不会一切跟现在还是一样的?
手中的小刀反射着磷磷月光,夏云容哆嗦着,不受控制地再一次划开了白天的一道伤口。
鲜血即刻涌出,在薄薄的皮肤上渗透蔓延开来,和雪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痛,但是欢愉。
忽然间,耳边炸雷一般陡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清冷冷,但是坚决:“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陪你。”
手不自觉一抖,小刀掉在地上,夏云容绝望地把头埋进膝盖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经跟班主任吐槽生活的艰辛,无奈班主任是一个可怕的绝对乐观主义者和正能量主义者,要求所有人说话都必须正能量,相信态度决定一切,导致夏云容有一段时间听见正能量三个字都要吐。
班主任是这么说的:都不怕死了,还怕活着吗?
这个金句,无数人用过,但活下去远比死困难得多啊。
夏云容从来没有班主任这种百分百的乐观,也悲观地相信天赋论,于是怪来怪去,不知道怪自己还是怪世界。
反正,格格不入就是了。
或许她回炉重造才是最好的。
夏云容低低地叫出声来,双手抱着头,有一瞬间想对着墙壁直接撞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泪眼模糊间,苇苇走到她身边,用毛茸茸的尾巴蹭她的脚。
夏云容抱过苇苇,一遍遍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忘记给它准备饭了,难怪饿了。
夏云容站起来,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最起码,先给它做点饭再说。
胃一阵阵的抽痛,她却像没有感觉一样。好不容易养成了好好吃饭的习惯,结果她今天除了早饭粒米未进,却依然不感觉饿。
正要却找一些剩饭时,夏云容注意到了墙角的两个大袋子。
自己的那袋还有一半,而阿沁的那袋却仍然是满满的——阿沁淘气,很多时候光顾着玩忘记了吃。
只是可惜,再也没办法亲手交给她了。
夏云容对着零食袋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苇苇在耳边叫起来,她才动手打开自己的那一袋,拆开一条小鱼干给苇苇吃。
苇苇吃完了还再叫,夏云容以为它还饿,再撕开一包给它,它却不肯吃。
凝神听了一会儿,夏云容才听见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急促,似乎那个人很不耐烦,但力度始终控制得刚刚好,不轻不重,刚刚好可以让她听见,又不会让别家听见。
夏云容的心跳了跳,不是楼淮,会是谁呢?
她走过去,缓缓打开了门,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晚饭吃得非常热闹,就连爷爷也罕见地在桌上待了整整半个钟头,奶奶一边做菜一边整理桌子一边招呼他们多吃点,简直像长了三头六臂一样神奇。
席间,楼在宇谈笑风生,什么平常稀松的小事在他口中说出来都变得霎时妙趣横生起来,惹得奶奶连连发笑,嗔怪道:“半年不见,你的嘴越来越滑了!”
楼在宇笑着反驳回去:“哪里比得上奶奶你,功力不减啊!”
“臭小子,一天到晚和我顶嘴!”奶奶口中虽然这么说,却是亲自剥了一壳蟹肉递过去,“多吃点,奶奶早起去市场买的,绝对新鲜。”
楼在宇尝了,谢了奶奶,转头又递到小晚嘴边,笑道:“尝尝。”
小晚含羞尝了一口,一张脸微红,点头道:“谢谢奶奶。”
“自家人,客气什么。”奶奶对小晚非常满意,就连她的家世出身一概不问,只要人好就行。
尽管她心里更亲从小看大的陈颜洛,但到底是孙子更重要,孙子喜欢的就行。
楼淮虽然坐在楼在宇旁边,整个人却像隐形人一样,不仅一句话不说,而且毫无存在感,但他自己却不尴尬,而是慢条斯理地吃菜喝茶,自有一番从容气度。
席间,电视机播放天气预报:“今年第13号台风飞雀即将到达,预计今晚在明城附近登陆,届时将会带来中到大雨,请居民做好防护工作……
在电视声音的掩盖下,楼在宇忽然对楼淮轻声说道:“二叔二婶又来信了。”
“嗯?”楼淮愣了愣,拿茶杯的手颤了颤,“不是半个月前才来过吗?”
要知道,父母行踪漂泊不定,以往他一年都难以收到几封信,现在半个月就有两封,几乎是奇迹了。
楼在宇摇摇头:“听爸说,他们可能会提早回来,要你快点回去呢。”
他从包里拿出封信,悄悄递给楼淮,低声道:“你自己看看吧。”
随后,又是快活的说笑,满桌都是笑声。
楼淮攥着信,不必看,就已经猜出了大意。
这段梦一般的日子马上就会过去,和他过去的多个暑假一样,他存在过的痕迹会很快被抹杀殆尽,偶尔认识的几个人也会江湖不见。
就算再见,也最多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满脸都是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楼淮忽然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你来干什么?”等夏云容看清门外是谁后,立刻恢复了神智,后退一步,同时下意识就要关门。
周星羽一脸的淡漠,平时的种种表情此刻都消失不见,月光下侧脸棱角分明,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伤口。
“听我把话说完。”周星羽开口,声音亦不如往常动听,而是冷冷的,不带什么感情,“我只说一遍,你爱信不信。”
他露出一个苦笑,歪着头道:“反正,我大晚上特意跑过来,也不全是为了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