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毕竟几年没见,虽然一直也有看照片,刚才乍见,明伦还是略带拘谨。说了几句话后,才渐渐有些放开。
白家之名,广州谁人不知。消息很快在码头传开,说这个西洋装扮的年轻女子就是白家留洋归来的小姐,码头附近的人哪个不好奇,纷纷看了过来。那些走了过去的,还不住地回头张望。
白锦绣却神色自若,仿佛在自家花园里似的,含笑点头:“那就叨扰舅舅舅母了。”
白镜堂苦笑,赶紧招呼人把马车赶来,在周围的注视目光中,护着妹妹离去。一阵乱后,终于将人送上了车,松了口气,自己也正要上去,忽然记起那个聂姓年轻人,转头回望,见他还立在码头那头,看着这边。
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叫过来给妹妹开车的,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新军军官,很快升任管带了,不小的官职。行商讲究多个朋友多条路子,不好怠慢。于是走了过去,笑道:“也是辛苦你了。不如一道去用饭吧?”
聂载沉说:“我一外人,不敢叨扰家宴。白公子自便就是。”
这原本是个能在广州将军面前混脸熟的好机会,见他婉拒,白镜堂也就不勉强了,招手叫了个随从过来,掏出一块鹰洋,吩咐去买两包洋烟给他解乏。
聂载沉微笑,摆了摆手:“我不抽烟,心意我领了,多谢。敢问白小姐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有个准备。”
白镜堂见他不像是在客气,也就作罢,说妹妹今晚会在将军府住一夜,明早动身。
聂载沉颔首:“那么明早我将车开去码头。我先去了。”
白镜堂回来,上了马车,看了眼自己的妹妹:“你这打扮,等下舅舅舅母恐怕……”
他摇了摇头。
“哥你是说我不好看?”白锦绣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
白镜堂赶紧摆手:“好看!绣绣你怎么可能不好看!哥的意思是……”
“好看不就结了!”
白锦绣闭目,靠在椅背上,作假寐状。
白镜堂无奈,只好结束这个话题,改问:“那个聂载沉,你用着怎么样?”
“谁?”
白锦绣睁开眼睛,神色茫然。
“就是请来给你开车的那个。”
白锦绣哦了一声,终于转过脸,望了眼车窗外,人流里,很快就看到了那道正大步离去的挺拔背影。
“什么用着怎么样,凑合吧。”
她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
将军府的家宴,桌上不仅摆满了厨子的大菜,还有将军夫人亲自下厨做的几样菜。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刚才舅母险些都认不出来了!这是舅母亲自给你做的酿鲍翅,你多吃点。”
舅母给自己布菜,视线却不时地落在自己没有遮挡的胳膊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从自己进门,送上准备的礼物开始,白锦绣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饭桌上,舅母更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她之前的生活情况。
她若无其事,有问必答。当舅母听到她现在还和一些之前的男同学有往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勉强了。
“这……是不是有点不大方便啊……”
“这有什么,大家都是Friends,”白锦绣耸了耸肩。
“哦对了,朋友的意思。”
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怪我平时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舅母不再说话。
吃完饭,她安排白锦绣回房休息,随后立刻拽着康成进屋。
“当初你姐夫答应送她去西洋,我就知道要坏事的。果然,回来打扮成这个样子,还戴白帽。出去几年,连个避讳都不知道了。这些就算了,她和男人这样往来,成何体统。我看是不行的,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康成蹙眉:“绣绣小时候多乖巧,底子在,等过门了,慢慢再改就是。”
“不行!我看是改不了了。我们家这样的门第,娶个这样的儿媳,往后回北京城,叫我怎么和那些姑奶奶们应酬?”
“妇人之见!”
康成恼了。
“你以为现在和祖宗那会儿还一样?朝廷大头的关税盐税都被洋人截走,早就穷得叮当响!我名为广州将军,军政首要,就和个要饭的差不多!新军万号人,别说添置武器了,光一个月的人饷要多少鹰洋,你知道吗?乱党横行,尤其南方,更是猖獗,广州府是朝廷的南疆门户,要是丢了,整个朝廷就跟着完蛋!知道钱有多重要?没有白家拿钱帮我撑着,万一乱党打过来,我一个人去挡吗?知道乱党叫我们什么?鞑子!你还回北京城应酬!我告诉你,哪天真变了天,别人能活,咱们想留个吃饭的脑袋都不容易!”
“说婚事关系朝廷安危都不为过!现在好不容易绣绣回来了,趁这次姐夫过寿,我亲自过去,把婚事给定了!你要是坏了事,我饶不了你!”
舅母的嘴巴张着,眼圈慢慢红了,坐了下去,从大褂袖里掏出手帕抹眼角:“我大清怎么就落到了这种田地啊!都怪那些杀千刀的匪党!”
被派去听墙角的丫头回来鹦鹉学舌,虽然学得不全,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自己还是低估了将军府对促成这桩婚姻的决心。
白锦绣的心情忽然变得恶劣无比。
现在唯一的希望,或者说变数,就在父亲那里了。
要是他不顾自己的意愿也答应舅舅的话,那么即便不孝,她也只能再次离家了。
她忽然一刻也不愿再留这里了,只想立刻回去,猛地站了起来,走过去一把拉开门,朝外说道:“去告诉舅舅舅母,就说我想念我爹,现在就动身回去了!”
……
为白家小姐出行舒适考虑,明早要将汽车先一道运上船,走水路抵达水道弯折的云镇后上岸,由他载着白家小姐走完剩下的路,自然了,刘广会同行,剩余人带着东西在后头坐马车去古城。
现在开始到明早的这段时间无事。
聂载沉替车添满油,再次检查过一遍车况,确保没有问题,便往郊外西营而去。估计原来的司机回来还要些天,他需要收拾点接下来换洗的衣物。
众人早就知道他因为会开洋车,被白家救急借了过去的事。
白家是财神爷,给新军发钱的爹,替白家做事,也就理所当然。见他忽然回了,欣喜不已,纷纷跟了上来,围着问东问西。
“听说我兄弟回来了?”
营房外传来一阵豪放的笑声。聂载沉回头,见方大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放下东西,转身迎了上去。
“走!上回还欠一顿酒。晚上老哥我请你去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明早要上路,不适合饮酒。
聂载沉正要推掉,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士兵,嚷道:“聂大人,有个自称白府管事刘广的人来找你,在营口等着,说计划有变,白小姐马上就要动身,就等你了!”
屋里的嘈杂一下没了,众人全都望着聂载沉。
“白家的小姐?”陈立嚷了起来,惊诧万分。“我顶你个肺呀!”
“大人你这几天原来是给白家小姐开车?”
众人也都瞪大眼睛。
全是光棍,忽然冒出来小姐,还是白家的小姐,看着聂载沉的目光,立刻变得暧昧了起来。
“白小姐靓女?”
“大人也靓仔!技多不压身,好福气哟!”
聂载沉立刻沉下脸:“不准胡说八道!白家什么人,也是你们能说的?上头有命,我不过是开车,替人做事而已!”
众人见他沉脸了,不敢再继续起哄,这才收了声。
聂载沉向方大春道了声歉,约下次再喝,飞快收拾好东西,匆匆出营。到了营口,果然看见刘广在那里等着。
刘广满头的汗,神色有些急,看见聂载沉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跑了过来说:“聂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小姐忽然就改了计划,说马上就走,到处找你,幸好我想到了这里,找着你了。赶紧走吧,免得小姐等急了!”
聂载沉眼前浮现出那张翘着下巴的冷淡面孔,点了点头,加快脚步。
他去取了车。
这款劳斯莱斯通体银色,真皮座椅,敞篷,十分气派。他带着刘广,开到了发船的天字码头,远远看见白家大船停在埠口,东西和随行的人,大概都已上了,就等汽车了。
白家公子和将军府公子正陪着白家小姐站在埠口,似在话别。
“快些快些!小姐性子急!就等你一个人了!”刘广不停地催促。
聂载沉稳稳地驾着车,停在了埠口那张已经设好的连桥前。
白镜堂走了过来,低声解释,说自家妹妹突然改了主意,他也没办法。
聂载沉看了眼一旁的白小姐。
她依然穿着洋装,双手抱胸,柳眉微蹙,眼睛盯着脚前的一片水波。于是点了点头:“无妨,我也没事,随时可以。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白镜堂摆了摆手。
聂载沉将车开上船,停在甲板上,指挥人一道用三角铁和绳索固定住车轮,随后上了岸,正收拾着绳,忽然听到侧旁传来一道略带迟疑的女子声音:“是……聂大哥你吗?”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埠头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正看着自己。
女子十八九岁,瓜子脸,杏仁眼,一身素白孝服,乌黑的头发上戴了朵白色的小绒花,风吹来,显得弱不禁风,显然家里正有丧事。她的后头,停了个担着箱子的跟班。
埠头不止停了白家一条船,近旁还有另几条,有人在不停地上上下下。这女子应该是从近旁那条刚抵达的船上下来的,看到聂载沉,一开始大约还不敢十分确认,等他转头,立刻认了出来,眼睛里顿时放出欣喜的光芒。
见聂载沉疑惑地望着自己,上前一步说:“聂大哥,是我啊!两年前在太平门,我爹和我刚来广州的时候,你帮过我和我爹的!你忘了吗?”
聂载沉这才认出了人。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会儿他刚从讲武堂毕业到广州,有天在街头遇到一对刚从外地过来的卖唱父女,女儿年纪小,长得也好,正被地痞欺负,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地痞一顿,父女感激涕零,他得知两人刚来这里投亲,人生地不熟,身上的钱又被人偷了,于是给了身上的钱,将人送了过去。
他早就忘了这事,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那个女儿,看了眼她的打扮:“你……”
女子眼圈已经红了,含泪道:“聂大哥,我爹前几天刚去世,我奔丧回来。”
聂载沉顿了一顿:“节哀。”
女子拭了拭眼睛:“我改唱粤戏了,在同升班,我现在叫小玉环。聂大哥你现在也还在广州吗?有空的话来听我唱戏,不收你钱。”
聂载沉怕白家小姐等急,转头迅速地望了一眼。
果然,她的两只眼睛已经改了注目的方向,在冷冷地盯着自己了,眉头也蹙得更加厉害。急忙转头,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好。聂大哥你去吧。”
聂载沉点了点头,收好绳索,转身往船头去。
白家下人已经收好连桥。聂载沉经过白小姐的面前,知她在恼怒久等了自己,略一迟疑,停了脚步。
“白小姐,不好意思我来迟,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