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她一下兴奋了起来,心底突然勃发出一种强烈的想要表达的欲|望,觉也不睡了,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奔到油画布前,调好颜料,握住画笔,在画布上抹下了第一道油彩。
她聚精会神地在画布上涂涂抹抹,连屋外渐渐开始刮风下雨都没有察觉,一直画到了天明,这才放下画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过去睡觉。
这一夜,回到了西营宿舍里的聂载沉,同样也是无眠。
他坐在床沿上,望着地上那双她没有带走的鞋,看了许久,慢慢和衣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他喜欢这个女孩,这是骗不过自己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忘不掉她的模样了。
她对自己的态度,渐渐也变得也和一开始不一样了,他自然能感觉得到。
但他却无法回应。
恣意而大胆,刁蛮又任性,高兴了她就笑,怒了她就发脾气,难过了她就掉眼泪。她高高在上,从不会委屈她自己。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想要,去得到。
他被这样的白小姐深深地吸引了,但他的理智却又拒绝这样的白小姐。
她太危险了。
几天前丁小姐对她下的那些论断,他自己又何尝没有顾虑过?
她现在确实喜欢自己。但就像丁小姐说的那样,这只是她想要征服的欲望在作祟。人这一辈子很长,白小姐对他的迷恋会消失。像潮水,来了,淹没了礁石,然后终将褪去。
两个人的世界相差太大了。她永远不乏新鲜的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五光十色。而他太普通了,山后出来的少年,更没有资格能像她那样随心所欲。每每想到滇西遥远家中母亲灯下的花白头发,想到那个赤脚走路被磨出血泡后来却再也不会疼痛的少年,想到他那一腔未展的理想和抱负,他就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放纵。
他不是赌徒。她占领了他的心,但她却不是适合他的人。这一点,他从不曾改变过想法。
对白小姐的喜欢,于他而言,是累赘、是负担,如同鸦片,致人迷幻,带来短暂快|感,但却有毒,他必须戒除。
但是今夜,他却沉醉了。
她是如此可爱,哪怕心里分明知道她是不会长久地爱自己,他却还是无法不陷入其中。
生平第一次,他动摇了。
如果再有一次让他可以得到她的机会,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持的住。
……
白锦绣补觉醒来,已是中午,窗外却暗得如同黄昏,狂风大作,大雨瓢泼。
几乎年年夏天都会有这样的台风天,白锦绣见惯不怪,感到肚子有点饿,梳洗了下,下楼吃了点东西,心里惦记着那幅还没完成的画,又回了房间。正要继续,阿宣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手里抱着个书包,说是快要开学了,学堂留的暑期假功课还有许多没完成,在别的地方写,怕被他娘看见了骂,要躲到白锦绣的房间里补。
“我娘这两天脾气可坏了,我坐着不动她都要骂我。要是被她知道我功课没写完,她会扒了我的皮!”
“对了姑姑,早上我还听到她在房里骂我爹,说我爹没良心什么的,好像还打破了我爹的脑门,我爹捂着头气呼呼地出门了!”
“要是爷爷在就好了,管管他们。我快要烦死了。”
阿宣一边提笔狂补功课,一边唉声叹气。
白锦绣顿时想起昨晚回家时遇到嫂子时的情景,恰印证了阿宣的说法。兄嫂之间应该是出了不算小的事。
这几年他俩关系怎样,她不知道,反正以前,她印象中大哥和嫂子从没出过这样的事。
她想了下,放下画笔,出来找张琬琰。
张琬琰正在客厅里埋头对着账册,白锦绣叫边上的下人退去,问她早上怎么和大哥闹了不愉快。
张琬琰笑道:“哦,就一点小事,拌了两句而已。是阿宣这臭小子多嘴,和你胡说八道的吧?小孩子瞎说,你别理!”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
白锦绣知她是个爱面子的要强人,看这样子,就算真有什么事,她应该也不会和自己说,就道:“没事就好,我也就随便问问。嫂子你要是有事,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一声。有些话要是嫂子你不方便开口,我可以帮你和你大哥说的!”
“没事没事,你忙去,别耽误了你的事。”
毕竟是两夫妇关起门的事,嫂子既这样说,白锦绣也就作罢了,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画画。
台风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昼夜,但今年的雨量比往年都要巨大,整个广州几乎都淹了水。白家所在的位置高,得以幸免,但南城一带的旧城,很多地势低洼的地方都被满涨的大水淹没,附近几个县城更是淹得厉害,据说很多棚户都被大水冲塌,灾民无处可去。更危险的是,很多地方堤坝满溢决口。康成怕酿成大事,下令堵塞决口,又派人守护危险地段。
这种事情,按历来的规矩,除了地方自发力量,这边再出巡警营和消防营的士兵,如若人手不够,再酌情调遣别的军队。总督府自然是全力支持的,但下面的人却百般推脱,只肯留在广州本地,远些的危险地段,推三阻四。
康成知那边的人眼红新军待遇,秉着拿几分钱做几分事的心思,自然不肯尽力,于是调遣新军。
白锦绣听说聂载沉主动请命,领着手下士兵去了外县护堤。
这几天,她的大哥白镜堂也忙得焦头烂额。搬迁机器,用席袋打捻截水,在几个地势低的厂房和仓库外筑起隔离保护工厂设备和库存。大哥也是广州急赈会的董事,自家厂房的事一忙完,就又忙着组织广州缙绅做赈灾慈善的事。
张琬琰也没闲着。育婴堂被水淹了,几百名孤儿无处可去,临时迁到了白家一间工厂的仓库里,张琬琰组织购买席被,为孤儿发放衣物口粮。
这种慈善救济的事,白家一向是广州缙绅的带头人,白锦绣自然不陌生。见大嫂忙不过来,跟了过去帮着,一连忙了好几天,水终于退去,事情也总算告一段落。
忙碌的这几天里,她的心中无时不刻在牵挂着聂载沉,育婴堂的事一忙完,这天大早,白锦绣就出了门,来到广州城有名的一间钟表铺,花一千银元买了一只最贵的金表,然后直奔西营。
她打听到消息,新军出去护堤的人今天回来。
因为这恶劣的鬼天气,那晚分开后,她已经一周没见到他人了,简直是迫不及待。
马车车轮在积满泥浆的土路上艰难跋涉,终于到了西营,停在大门外时,已是傍晚。
门口站岗的卫兵正好有前次她来时的那个,认出了她,见白家小姐又来了,连通行证都没敢提,睁只眼闭只眼就放她进去了。
“聂大人回了吗?”
白锦绣和颜悦色地问。
卫兵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忙道:“晌午后陆续回来了几拨人,但还没见聂大人,应该稍晚些会回。”
白锦绣点头,向他道了声谢,迈步走了进去,留下身后几人惊讶不已,不知白家小姐今天是怎么了,态度竟这么好,和上次判若两人。
白锦绣来到聂载沉的宿舍。门没有上锁,她径直走了进去,来到他的卧房,发现窗户上的玻璃竟被大风刮破了一片,他不在的这几天里,雨从破掉的那面窗中淋入,窗边地上积了一片的水,湿汪汪的。
白锦绣立刻放下东西,找来扫帚,小心翼翼地扫掉地上的碎玻璃,又用拖把清除地面上的水渍。
从小到大,即便是在国外和香港生活,她也从没做过这种粗活,在哪都有人替她。
她用她娇嫩的手握着带了毛刺的拖把手柄,用笨拙的动作生平第一次做着这样的粗活,心里却是欢喜的,隐隐有一种自己对他终于有点用处了的骄傲之感。
想到他回来看到了会怎么夸自己,她的心里就甜甜的。忙完了,她就坐着继续等他,渐渐感到有点困。
昨晚为了给几个生病的孤儿找医生看病,她忙到半夜才回家,今天起得又早,有点犯困了。
她盯着他的床看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过去,试着,慢慢地躺在了他的床上,枕在他睡过的枕上。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闻到了他的气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之前在云镇那间小旅馆里和他发生过的事,忽然心如鹿撞。
那会儿她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他会不会觉得她厚颜无耻,是个随便放荡的女人呢。她一下又懊悔不已。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想出去到外面再看看他有没回。于是爬了起来,走出去的时候,视线停顿了一下。
桌上放着一只青布包袱。刚才进出的时候,没留意,所以没有看到。
他的东西,就是她的。她可半点也没有什么不能随意动的顾忌,上去就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两套手工缝制的夏日换洗内衫,针脚细密而整齐,看得出来,做得非常用心。
白锦绣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女人做的,而且还是年轻女人。
这是一种直觉。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丁婉玉。
那天之后。她没再去舅舅家,自然也就没再和她碰面了。根据丫头后来提供的消息,丁表姐这几天在将军里也没怎么露脸,几乎一直在房间里。
难道是她还不死心,又替聂载沉做了衣裳送来表白心意?
白锦绣顿时又火冒三丈。沉吟了下,立刻来到了大门岗哨,向卫兵打听这两天是不是有人来找聂载沉,给他送过什么东西。
新军里已经开始传,说聂载沉和白家小姐好上了,卫兵自然知道,加上那天晚上亲眼目睹她先是怒气冲冲带着人进去找他,后来又小鸟依人似地跟着聂载沉出来的一幕,愈发肯定。听她问,立刻压低声道:“白小姐,你还真问对了!今天比你早,来了一个女的,提了个包袱,说是来寻聂大人,我跟她说没回,拦住没让她进去。”
“对了!正好当时二标的陈立经过,仿佛和她认识,这女的就叫他,说了几句话,然后陈立就接过她的包袱,那女的坐车走了。”
“是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个丁小姐?”
“不是!另个女的,长得还不错,乘了辆青油布的小骡车!”
白锦绣险些没一口血吐了出来!
她简直做梦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刚刚对付完了丁表姐,把聂载沉收得服服帖帖,才转个头,这边竟又冒出来一个新的女人!
是谁,到底是谁?
她勉强按捺住火气,想了下,对卫兵道:“今天起你替我留意,要是再有女的来找他,你告诉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愿效忠白小姐!”
卫兵大喜,连声答应。
白锦绣又问那个陈立,得知是聂载沉从前做队正时的一个手下,转身找了过去。
第43章
陈立等一帮人从郊县回来, 满身的泥沙,刚洗了回到营房, 忽被告知白家小姐找自己有事,一时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跑了出来,看见一个美貌年轻女子站在前头, 赶紧上去。
白锦绣看了他一眼,和和气气地问:“你就是陈立陈大人?”
陈立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我才是个队正, 白小姐您叫我名字就成, 可不敢当这称呼!”
白锦绣微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 不必和我客气。我听说你是聂载沉以前的得力手下,做了不少的事。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没想到白小姐竟连自己都知道, 还这么看重!陈立心里生出一股激动之情。
“多谢白小姐!全是靠着聂大人的高升,我才当了队正。往后白小姐只要有用得着我陈立的地方, 吩咐就是了!”
白锦绣含笑点头, 问道:“陈大人, 今天你在营房大门口遇到的那个女人是谁?”
陈立顿时明白了过来。
白小姐和聂载沉有事, 大家都在传了。看来应该是真的了。
一个是白老爷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只碰过一回面的路人,站哪边, 他心里可门清了,立刻道:“白小姐是问小玉环吗?”
小玉环?
白锦绣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仿佛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小玉环是谁?”
“就是城南同升戏班里的角儿。这回南城不是水淹得厉害吗?半夜起,哗哗地满,地势低的地方,天亮就过人脖子了,淹死了好十口人!好多人被水困住出不来,戏班子也遭了殃。前几天我们这帮兄弟跟聂大人过去转那边的灾民出来,帮同升班的人也弄了出来。小玉环好像以前就认识聂大人。今天来了,正好我路过遇到,叫我帮她递个包袱给聂大人。反正是顺手的事,我就拿了,放在了聂大人的屋里。”
也不用白锦绣多问,陈立一股脑儿就把自己知道的全给说了。
白锦绣这下终于想了起来。
那是她刚从香港回来要出发回古城的那天,在码头,聂载沉遇到的那个年轻女子。
现在记起来了,当时聂载沉还特意停留和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后来自己坐的船走了,那个小玉环还一直站在码头看,就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