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跟班转头,身后站了个衣着华丽的少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太太,两只眼睛冷冷地盯了过来,不禁噤声,看向轿子里的女子。
女子迟疑了下,问道:“敢问夫人贵姓?”
张琬琰看着她:“你就是喜福顺班的什么小玉环吧?你问我是谁?我就是你要找的聂司令的嫂子!”
小玉环脸色微僵,顿了一顿,从轿子里下来,说道:“白少奶奶在上,小女子不知,刚才失礼了。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今天路过,想起来前次水涝时聂司令助力过我们班子,想向他道声谢。聂司令不在,我也该回,不敢烦扰少奶奶。”
她朝张琬琰微微躬身,转身低头上了轿,匆匆离去。
张琬琰盯着轿影很快消失在了路口,这才回到后头,在白锦绣面前半句也没提,继续帮她收拾房子。
再过两天,地方收拾得能住人了,张琬琰派好跟过去的人,选了个好日子,迫不及待的白锦绣高高兴兴地搬了过去。
小姑子是如愿以偿了,住得离聂载沉的司令部也更近,但张琬琰心里却记挂着一件事,就是那天碰到的那个小玉环。
这个小玉环抱着什么念,张琬琰不用想也知道。见多了。先前接过那个电话后,她就一直没忘,现在小姑子单独搬出去了,必须立刻把人处理掉,免得日后万一多事,惹小姑子闹心,影响夫妇感情。
张琬琰很快就打定主意,送小姑子搬家回来后,当天就出去了一趟,次日,乘顶轿子来到城南,找到了那个喜福顺戏班。
喜福顺原本位列广州四班之一,票务兴隆,小玉环因为唱功容貌身段俱佳,也渐渐有了些名气。不料上次白家请戏班唱戏把喜福顺剔除了后,同行借机暗中恶意攻击,可笑市民跟风,风评不利。现在虽然算不上境况艰难,但生意确实大不如前,追捧小玉环的客人也少了。上月小玉环新排了一出戏,班主原本指望她能再次翻身走红,但却风光不再,除了一些老客还捧着,反响远不及预期,班主十分失望。知道小玉环和如今的广州司令聂载沉有旧,就逼她去找人,叫她请聂载沉帮忙,要是能得他捧场,让人知道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身价自然大涨,再不济,有他暗中相助,往后也是不愁前途。
晚上有一台戏,票虽卖光了,但价钱却比从前要便宜几分。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晚,戏班租用场地的地主又找来,说这个地方另有别用,宁可赔些钱也要他们三天内搬离。
偌大的一个戏班子,三天内能搬到哪里。班主百般央求,对方态度坚决,只说自己另有用处。班主满腹烦恼,这会儿又把小玉环叫来,半是哀求半是逼迫,要她赶紧想办法再去找聂载沉帮忙,忽被告知白家少奶奶来了,十分惊诧,忙将人迎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让上座,上好茶,等她坐了下去,自己站在一旁,陪着笑脸小心问她有何贵干。
张琬琰道:“把你那个叫做小玉环的干女儿叫来!”
班主听她语气不善,有些惊惧,心里暗怪小玉环没用,正主没搭上,竟这么快就招来了白家的人,哪里还敢多问,忙叫人去叫。
小玉环进来,低眉垂首,站在一旁。
张琬琰叫班主等人都出去了,淡淡地说:“那天在司令部外和你偶遇,既遇上,也是缘分,我见你当时愁眉苦脸,又说要等聂司令回,我今天就特意过来,代聂司令问你一声,你找他到底什么事?”
“在我面前,你就别说什么路过道谢的话了。”她又道了一句。
小玉环低声道:“少奶奶特意来问,小女子也就不再欺瞒。起因是前次贵府叫戏班唱戏,也不知道怎的,喜福顺没能入贵府的眼,给剔了下来,过后我们便境况艰难,我干爹更是日日愁烦。我见他年纪大了,实在不忍心,这才想着去找聂司令求个情。要是我们哪里有做得不到,得罪的地方,还请大人大量,我们日后一定改。”
张琬琰打量着小玉环:“你倒挺会说。可惜了,这小嘴巴里说出来的都是什么骗鬼的话!既然是为这个,前日遇到了我,你怎么不说?我不是白家人吗?什么求情的话,你非得找聂司令说才行?”
小玉环脸渐渐地胀红,低头不语。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十有八|九,身世飘零,确实可怜。只可惜,心眼也不正,说难听点,不要脸。聂载沉是有妇之夫,当初和我小姑结婚,全广州的报纸登满消息,到处都在说,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不知道吗?明明知道,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他,莫非你想取代我小姑?”
小玉环肩膀抖了一下,慌忙摇头:“我有自知之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张琬琰冷笑:“听听,可算说出来了。不敢取代我小姑,那就是想做小,或者干脆没名没姓在外头伺候你也愿意是不是?既然这样,我不妨替你安排一个人家。我听说城南有个刘老爷很捧你,有意娶你做他的九姨太?他年纪是大了点,但家里有钱。你找男人不就是为享福吗?你的卖身契在班主那里吧?我去要过来,帮你风风光光嫁出去,怎么样?”
小玉环脸色变得苍白,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哭道:“我知道错了!求少奶奶你饶了我!我往后再也不敢多事了!”
张琬琰盯着她,等她磕了十几个头,哭得人也倒在了地上,这才眯了眯眼,转向门口,喝道:“偷听的,给我进来!”
班主吓了一跳,刚才唯恐小玉环说是自己逼她去找人,好在她没供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慌忙进来。
张琬琰冷冷道:“这地方,我看上了,限你们三天内给我搬走!不走的话,别怪我到时让人来扔你们的破烂箱子!”
她说完,站起来就走。
班主早就听出了内情,现在自保要紧,也顾不得什么干爹干女儿的情分了,慌忙拦住张琬琰:“少奶奶你放心!明天,不,今晚上的戏也不用她上了,今晚上我就让她走!我这里不会收她了!求少奶奶你息怒,放过我们班子。我们上下加起来几十张嘴,还有家里老小一大堆人,这要是没了地方,可叫我们怎么活!”
小玉环倒在了地上,面白如纸,泪眼朦胧。
张琬琰停了脚步,看了眼小玉环一眼,哼了一声:“也罢!你把卖身契还给她,我再给个地址,你给我把她送出广州。我认识个有名的大戏班班主,让他把人收了,调|教调|教,日后只要自己还肯唱,想来也不至于饿死!”
她又冷笑:“这个世道啊,人人都觉得自己有难处。你们是,我也是。可说起来,人家可不管个中是非,铁定成了我们仗势欺人了。”
“不敢,不敢!遵命!遵命!我这就给她卖身契!你还不快谢过少奶奶对你的提携?”班主连声催促小玉环。
小玉环终于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瑟瑟流泪,一边朝着张琬琰磕头。
张琬琰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扭头就迈步离去。
第62章
日子过得快, 一转眼,白锦绣搬出来已经好几天了。
和走进来就嫌弃的张琬琰相比,白锦绣的心里倒十分满意,尤其是,只要想到聂载沉每天就在和自己不过一墙之隔的地方做着事, 她就觉得这地方简直太好了。
嫂子和管事他们只是粗粗帮她收拾,居住的细节和摆设, 全靠她自己了。搬进来后, 每天早上她送聂载沉出门去司令部后, 自己只要一有空,就忙着布置屋子。她给聂载沉设计了一个书房, 还专门准备了接待访客的会客室——经常会有访客到来, 有他的, 也有找她的。她还打算着屋子布置完, 趁开春,过两天再在庭院里种些花草, 这样只要推开窗户,就是满眼的绿意。
先前她一直在参与的女子中学终于筹办完毕, 定了校址,也开始招收第一批的女学生。这天要去学校参加招生宣传活动。
她有两辆汽车,但现在广州街头开汽车实在招眼, 因为聂载沉的缘故,她也不想太过招摇了,就没让司机开车送。
这是民国成立后广州开办的第一间综合女校, 因为她的参与,很受社会关注,教育官员和报纸记者都来了,她一到学校,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忙忙碌碌,到傍晚才完事。她婉拒了校长等人的相送,走出来的时候,身边跟了几个女学生。
白锦绣鼓励她们好好读书,往后争取获取奖学金,像男子那样出国留学,开拓视野。女学生们十分憧憬。
白锦绣和她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口,无意间抬眼,忽然看见校门外的边上角落里站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在等人,且瞧着等了有些时候的样子。
他在看着自己,脸上带着微微笑容。
是聂载沉!
早上两人分开时,他没说今天要来这里接她的。
在搬过来之前,白锦绣想着往后找他可方便了,想去就去,几步路就到。但现在真的搬过来了,她反而不好意思无事去司令部随便打搅他。现在突然在这里看见他,立刻和女学生们道别,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真的很不争气,结婚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不过是来接自己而已,她竟然还挺激动的。
大概是他平时太忙了,对于她来说,这真的是个小惊喜。
白锦绣奔到了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你没事了吗?”
“我从外头回来,没事了,过来接你。”他望着她微笑道。
白锦绣嗯了一声,满心欢喜。
聂载沉看了眼那几个停在学校门口还不肯走不停地看着这边的女学生,叫随行的警卫先回。
“回去了吗?”他问她。
怎么可能?难得他有空。
白锦绣摇头:“我想去逛街。你陪我!”
他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
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是他第一次陪她逛街。
“我们走吧!”她高高兴兴地说。
他要走了,却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学校。
“你看什么?”她立刻问。
他起先不肯回答,经不住她逼问,终于说:“也没什么。就是刚才在这里等你,看到你出来,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去接你的事。当时没想到……”
他停住,不说了。
白锦绣也跟着回头看了眼身后,顿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当时她本来就心情不好,又把他当成大哥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对他趾高气扬,根本就不屑一顾。
她也是没想到,后来她怎么就那么喜欢他,还非要嫁给他不可。
她见他望着自己,目光带着淡淡笑意,不禁疑心他在嘲笑自己,恼羞,抬脚重重踩了一下他,在他的皮靴面上留下一片自己鞋底的印痕,这才转身跑了。
他笑,追了上来。
天渐渐黑了。白锦绣拉着他先去吃了东西,再逛城隍夜市,到了晚上九点多,又吃了顿宵夜,最后一手拿了只彩纸糊的风车,一手拿着枚糖人,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住的地方。
一走进大门,她就停住。
“我从没走过这么多的路!我的脚要断了!我实在走不动了!聂载沉你抱我进去!”
从白家跟来这里的门房开完门,人还在边上没走。
聂载沉看了一眼,没动。
“快点啊!我真的要站不住了!”她顿了下脚。
聂载沉不再犹豫,立刻抱起了她。
门房赶紧背过身,闩好门,躲进了自己的屋。
聂载沉抱她走了进去,一脚才跨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将她狠狠地摁在了门后的墙角里。
门枢被她的背撞了一下,发出粗重的“咯吱”之声。
屋里没有亮灯,黑漆漆的,风车和糖人掉在了地上,黑暗中,传来两人渐起的喘息之声。
……
已经下半夜了,外头的风忽然大了,仿佛要下一场夜雨,远处夜空还起了阵阵的春雷之声。
白锦绣却还没有睡意,躺在他的怀里,和他描述着自己对庭院的规划。
“……前些天我嫂子嫌院子里有棵槐树不好,说什么口木为困,要砍掉,我不让,她说再种一棵。我说要种就种三棵好了。知道为什么吗?周礼说,周王家的院子里三棵槐,好方便太师太傅太保上朝找准自己的站位。你说槐树吉利不吉利?咱们也学学周王好了,干脆就种三棵吧。”
“……我还要再种些芭蕉。我小时候画画,可喜欢画芭蕉了。郑板桥写过芭蕉,说,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我小时候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就觉得好美。你想,一叶才舒,一叶又生,芭蕉真的是叶叶多情,相思不尽……”
她起先还能听到他嗯嗯地应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没了声音,只剩下她自说自话。
她转头,见他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然后关了灯,卧在他的身边。
快要下雨了,风变得有些大,不知道哪扇窗棂之前还没完全修好,被吹得发出一阵微微晃动的咯吱之声。
明天得再叫个人来检查下窗户。
白锦绣渐渐也困了,闭上眼睛,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忽然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门房的说话声:“聂姑爷,聂姑爷,外头有人找……说有人命关天的急事……”
门房声音很轻,聂载沉没反应。白锦绣推了推他。
门房在外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立刻醒来,一下坐了起来,下床走了出去,很快回来。
白锦绣见他神色看着有点怪异,心里不安,坐起来问他:“怎么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他一边穿衣,一边说:“绣绣,刚才是城北夜守的士兵来找,说城外有人要入城,说是有人割脉自杀,流了很多血,快死了,城外没治的地方,求放他进来找人救命。报出了我的名,士兵就来通知我。”
“自杀的是小玉环,来的人是她的跟班。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