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苏眠定了定神,一下子从沙发里坐起来,发现腰间的枪已经被人卸走了。
“醒了?”一道低沉的,非常非常沉静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眠整个人瞬间一僵,缓缓回头。
黯淡无光的角落,他坐在一把长椅里,低着头,看不清面目。黑色西装,人高腿长。只见指间,一根细细长长的香烟,在静静燃烧。
此情此景,男人落寞的剪影,两人寂静的相处,竟带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整个世界仿佛因他阴暗下来,而她站立其中,所有的脉搏血液,仿佛都感觉到彻骨的凉意,惶惶然在她体内奔走。
“好久不见,苏眠。”他轻声说道。
☆、第154章 永不节哀
苏眠曾经试想过无数次,与s再见面的场景。而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原来她心中涌起最多的,不是憎恨和厌恶,而是铺天盖地的悲伤和寂静。
“这里是安全屋。”他轻声说道,俊朗的轮廓在阴影里半明半暗,“有几个房间,也有生存储备。楼上全塌了,也没有关系。等一切结束,我们再出去。”
苏眠缓缓抬头,看着周围。果然一侧还有扇门洞开着,黑漆漆的通往别的房间。就在这时,她听到房间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站在黑暗里。
a、l还是r?
“你想怎样?”她问。嗓音很冷很冷。
他静默了一瞬,转过脸来。
“想让你想起我。”
离开阴暗,光线覆盖。那是一张陌生而英俊的脸。柔软的黑发遮不住他的眉眼,他的眼睛寂静、温和而深邃。灯光在他鼻翼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微抿着。五官并非多么出众,但你却无法不注意到他周身那静朗如同深海般的气质。
黑色西装里是洁白的一尘不染的衬衣,头两颗纽扣很随意的解开,他的双手搭在椅背上,平静而温柔地注视着她。
某些人的存在,是深深烙入你心底的。即使失去记忆,你依然能感觉到他。于苏眠而言,譬如韩沉,譬如……s。此刻,看着眼前的男人,恍惚间,她脑海中便浮现出些模糊的影像。曾经也是这样一个男人,坐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个窗前,看着日出与黄昏。而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凝视。
压下心头所有思绪。苏眠的心,竟也慢慢变得平静如这安全屋中流淌的空气。因为这么多年,她已太想知道当年的事,太想知道一切。所以此刻她安静不动,静静地等他讲述一切。
他却转过脸去,不再直视她,而是抬手轻轻吸了口烟,低垂着眼眸,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幽暗角落。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只有八岁,我十三岁。”
苏眠的心微微一颤。这是完完全全出乎她意料的。那么早,并且从无人提及知晓。而且八岁?1997年。那一年……档案记录,那一年她的父亲因公殉职。
“是你父亲死的那年。”像是洞悉了她的所有猜测,他缓缓说道,“你父亲负责侦办我父亲的连环杀人案件。而我父亲,最终杀了你父亲,并且成功逃脱。”
苏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手插进自己的长发里,思绪仿佛也随着他的话语,变得悠远、隐忍而悲痛。
“我父亲是个天生的犯罪天才。”他用很平和的语气说道,“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教的。组织、设计、逃脱,安排替身……阅读、学习和坚持。”
讲完这句话,他就转头看着她。苏眠看着他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那会是怎样的一段过去?
连环杀手之子,殉职刑警的女儿。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她懵懂无知,全无记忆。而他,记得那样清楚。
他又抬手吸了口烟,嗓音变得有些沉洌。就像封藏许久的酒,清澈醇厚,在你耳际挥之不去。
“当时我也在场,清楚记得你父亲死之前,看我的眼神。”他顿了顿,苏眠却已无从得知,父亲当时,是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
“后来我瞒着父亲,一个人偷偷去了你父亲的追悼会,看到了你。”他轻声说,“我对你说:’节哀’。你却说:’永不节哀。直到抓到杀死我爸爸的凶手’。”
苏眠心头一震,却见他的眼眸中,浮现更加温柔浓重的情绪。
身为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态,要怎么对她讲述那一段感情呢?
讲此后很长的时间,那个男孩,就一直记得少女的那双眼睛?而“永不节哀”这句话,就如同一句咒语,一个信仰,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之后又有多少次,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她的楼下,她的学校。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看着她的喜笑哀愁。
那个曾经用那么怜悯的眼神望着他的刑警,他的女儿,是否跟父亲是同一种人?
万般情绪和种种记忆,他和她之间的缘起缘灭,要怎么概括?
他的手臂静静垂落在椅子旁,苏眠看到一截烟灰无声无息掉了下来。然后他慢慢地说:“一个少女,却有永不节哀的勇气。如果我能拥有她,我的人生,就不会再孤独。”
苏眠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
这并不是因为对他的同情或心软。而是真的如他,还有七人团其他人所说,她的的确确真真切切能感觉到,他温柔空旷如荒原般的感情。哪怕他是杀人无数的恶魔,她却偏偏能感觉到,他的悲哀和无力。
然而她开口了,嗓音却冰冷得连她自己都感觉彻骨惊心:“你父亲杀了我父亲,你是犯罪集团的首领。你觉得我们可能在一起?”
冷冷的、极具嘲讽的逼问。
他安静了几秒钟。
“苏眠。”他温和地说,那温和竟像是经年累月沉淀进他的骨髓中,“世上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充满希望的爱情。”
苏眠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也捻灭了烟头,手静静地搭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苏眠,我以前对你说过,但是你不信。在你的理论里,精神病态们的特点很鲜明——
擅长语言表达,富有感染力。但是天生缺乏中央组织者,永远无法保持自己的所想所说,在一个方向上;
冲动易怒。一旦冲动,就容易犯罪;大多数人酗酒,因为酒精能够唤醒我们比正常人更迟缓的神经;渴望一切刺激,因为我们天生就麻木不仁……
可是唯独有一点,你说错了。”
空旷安静的室内,除了两个人的嗓音和呼吸,没有其他任何声音。苏眠感觉到莫大的悲哀和滞闷感,没过心头。因为她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抬眸看着她,眼眸黑如这寂静地底的颜色。
“我爱着你。我的情感并不是浅薄而空乏的,我一直能感觉到你。”
☆、第155章 罪恶之王
“几年后我从国外回来,你身边,已经有韩沉了。”他的嗓音如同潺潺流水,这句话却说得很静很静。
苏眠并不能太准确的想像,当年的少年,长成年轻男人,再见到她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只余少年老成的空惘和悲凉。
又也许,是一切黑暗与光明交织岁月的开始。
她爱的,是这世上最正直最纯净的男人。
而他,是站在黑暗深处的,年轻的罪恶之王。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苏眠缓缓开口:“所以,从我进入七人团做卧底开始,你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他点了点头:“有关你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知道。”
苏眠的心情,压抑得有些令她喘不过气来。原来几乎令她肝脑涂地的卧底生涯,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请君入瓮。
“所以……”她的嗓音有些干涩,“当年警方计划失败,也是因为我的身份早就被识破?”
没料到这个问题,却令他沉默下来。
“不是。”
他笑了笑,神色竟依然是平静的:“我这辈子唯一输过的人,就是韩沉。在计划之前,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暴露。而后他将计就计。本来,我们是要输的。一步之遥。”
苏眠静默片刻,说:“许湳柏。”
他点头:“对,许湳柏。”
是这个双面人的倒戈,导致了警方和七人团的两败俱伤。
尽管苏眠还不清楚前情种种,但原来当年的韩沉,就曾经令s这样的男人,不得不认输;原来韩沉和她,距离赢得那场血战,只剩一步之遥。
苏眠脑海里暮然想起韩沉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当年是我年轻蠢笨,弄丢了你,对不住你。
韩沉,是我们都不记得了。你从来没有丢失过我,从来没有辜负任何人。
我们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相守在一起。
苏眠的五脏六腑间,仿佛都涌起丝丝点点的钝痛。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某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就快要残忍地迫她面对。
她问:“我失忆、换身份,都是你安排的?”
在她沉默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就这样安静的等待着。仿佛也在回想,那一段不知令谁肝肠寸断的时光。
他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轻声答:“是。辛佳安排的药物,能够麻痹神经,致人记忆损伤。只是没料到,韩沉也闯了进来。”
苏眠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剪影。终于弄清楚,不是意外,是有预谋的替换。那被偷走的五年时光,原来是从这里开始。
“我想要,跟你重新开始。”他终于缓缓地说道,字字清晰而悲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罪犯。你不是失去父亲、嫉恶如仇的女孩。我和你重新再相遇,一切,是否会不同?”
他转头,目光温凉如水地望着她。苏眠却只觉得震痛难当,以为绝对不会掉的泪水,就这么掉落下来。
他却依旧用温柔而慈悲的目光望着她:“别哭,苏眠。我只是不想放弃,我只是走过了千山万水,还想回头问你一句:愿不愿意跟我走?愿不愿意,回到我们中间?”他的嗓音变得更慢,也更清澈:“你遗忘了我,遗忘了我们,也遗忘了这段感情。我的人生要怎么继续,又要怎么结束?”
苏眠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她的嗓音里有浓重的泪意,“你不是s。不是你。”
这一瞬间,这个地底的封闭而幽暗的空间里,仿佛变得格外格外的静。她的指缝间有泪水滑落,但她的嘴角已倔强地紧抿着。而眼前的男人看着她,指间夹着香烟,却纹丝不动。
“为什么我不是?”他问。
苏眠放下了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唯独眼眶赤红。像被人深深挑衅伤害,却又无处发泄的幼兽。
“七人团不做无谓的事。从爆炸案开始,你们做的所有事,只为了一个隐藏至深的目的。”她的嗓音也冷得像这地底的寒气,“到了今天,让我们在地底看s的房间、对我讲这些话。再联系之前的密码、信笺、跳舞……你们的目的已经很明确——就是要唤醒过去的记忆。”
她抬眸看着他,那目光晦涩隐痛:“如果只是为了唤醒我的记忆,根本不需要等到今天。而且……我的记忆,如果你真的是s,只怕并不想唤醒。而你刚才说,他想要跟我重新开始。”
男人望着她,不说话。苏眠缓缓吸了口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涸艰涩得如同破裂的冰。而心中,那悲哀钝痛的感觉,再次袭来。
“所以,你们想要唤醒的,是另一个人的记忆。s的记忆。”
一片寂静中,苏眠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而她慢慢偏转目光,看向漆黑房间里,那另一个人。尽管看不清,但她知道,他一直在听。
跟她一样,仔细地倾听着过往的,属于s的记忆。
“那你告诉我,s是谁?”男人看着她。
苏眠没出声。眼泪掉了下来,她伸手擦掉。
“是谁?”他捻灭了烟头,逼问着她。
“够了,r。”
清澈的,熟悉的,却带着一丝低哑的嗓音,从离她不远的黑暗中传来。泪水瞬间再次刺痛她的眼眶,而她听到他缓缓说道:“不用再说,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