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第六章 赌注,棋子(4)
杜心同和郭如谦黯然地从浅宇里如期消失。
丁小岱最后没有被调走,只不过六十六楼的气氛与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温暖依旧客气得和颜悦色,然丁小岱和她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已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
不管爱情友情亲情,都是易碎品,一旦出现过裂缝,便很难恢复原貌。
不论是谁对不起谁,那裂缝都如同两面刃,一面伤人,一面伤己。
日子依旧如常,只除了杜心同意外地给温暖寄来一张感谢卡。
而温柔,已很久没再出现。
温暖拨她电话,“还是很忙?”温柔连珠般诉苦,“股市每日都在创新高,这么好的市道万年难遇,日夜操劳得我现在只剩下半条残命了,你说我忙不忙?”“还好,起码还有半条命天天看着资金水涨船高。
周末来不来吃饭?”温柔忽然反问,“为什么你从来不来我处?”温暖微怔,即答,“因为你从来不做饭,我去吃西北风?”温柔静了一静,别开了话题,“端午节那天晚上,占南弦在你楼下。”“他今年二十八岁。”不是十八岁。
“信不信由得你,不是我带他回来。”她到时他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
“不说他,我刚才查了几个菜谱,你想吃香草柠檬青口还是肉眼牛扒?”
温柔忽然发脾气,“既然到今时今日你还是不想谈,那就这样吧。”直接挂了电话。
温暖呆了好半响,才把听筒放回去。
在过去三年来,从她回来读书乃至工作到现在,温柔曾经把整颗心与她缚在一起,也许,大概因为付出的时间似无休止,又始终得不到渴望中她的相对回应,仁至义尽的温柔终于也觉辛苦和厌倦,再无心维系,一言不合便可掣出脸色来。
周六时温暖依旧清早起床,走进书房便不再出来。
她从小习国画,花鸟鱼虫,工笔写意,无一不通。
铺开宣纸,倒出墨汁,备好颜料和一点点水,取过笔架上的软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报纸,她很少自己构思作品,大部分时候都象现在这样,对着画册或图案临摹,简单到不用花半点心思,在日常生活里,这点小小乐趣对她而言聊胜于无。
画好搁笔,然后拿出一枚田黄石印章,石面的光滑显示出这枚印石已不知被把玩过多少年,上面刻着四字篆文,印好后她定睛看着那几个字,足足看了半小时之久。
在画晾到半干后,她将纸翻过来,把浓稠的糨糊加水调成淡粘状态,拿长毛刷沾取,大笔刷在画的背面,看着宣纸上一条挨着一条渗透湿印,象是浸了如海思潮。
全然刷匀之后再晾上一晾,然后把两头印有古雅图案的画轴,以中间全白部分对准湿透的画纸背面,一点一点精心细致地粘上去。
取过干爽的大排刷,慢慢轻轻地由上往下,沿着中线一遍遍往两边匀扫出去,只有这样才能使装裱的画在晾干后表面平滑无痕,不会出现小粒鼓起的气泡。
挂到中午已自然干透。
取下从卷轴一头慢慢收起,卷好后以蜡纸缠过几圈,封口,放进书桌旁半人高的青花梅瓶里,旁边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大画瓶,里面已装满几百支她从不拆封的画卷。
午饭后她如常回到浅宇,这次提前了十分钟,没有等占南弦,自己搭乘员工电梯先上了办公室。
一刻钟后占南弦也来了,一边轻声讲着电话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神色难得一见地温柔,专注得经过她的桌边时也没有留意到她已经来了,直到推门走进办公室之后才意识到什么,折返回头,敲敲她的桌面。
温暖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进去,听到他微微不悦道,“昨天保姆说你擦伤了手肘,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似乎那头答了什么,他皱了皱眉,“以后这种危险动作让替身去做,别让我担心。”
似责还怜的口气泄露出一丝宠溺。
温暖缓下脚步,目送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在他回身前她垂下了眼帘。
他坐进皮椅里,不知那边又说了什么,他心情极好地浅笑,“那好吧,乖一点,过两天我到罗马接你。”如此这般又温存了一会,他才终于挂上电话。
温暖这才走到桌前,隔着两米阔的原木桌,她的视线停留在对面桌沿。
“怎么了?”他问。
“啊?”她不解地抬起头,乍然撞进他含笑未去的眸子,那神色似若有若无地关切,又似与她隔绝着三千里河山只冷眼凝睇,无心分辨,她瞳子一低已调离目光。
唇角微勾,他道,“你没事吧,怎么心神恍惚的样子。”“你叫我有事?”她反问。
他不作声,一会,忽然问,“你哭过几次?”“为什么问这个?”“答我。”她迟疑一下,“一两次吧,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她皱了皱眉,嗓音有些沙,“我不想谈。”“温柔说,那夜是她第一次见到你哭。”心底那根由全身所有最敏感的神经末梢纠结而成,十年来永不能被触及的绝痛心弦,在那一刹,忽然就断了。
她张开眼眸,那么淡地看着他,隔膜得仿佛她与他之间两米见外的距离是无法跨越的阴阳两世,隐着烦躁的瞳子清盈不再,脸上几乎露出一种与多年清雅形象完全不符的冷笑,“你以为我是为你而哭?”他弯起唇弧,“难道——不是?”“相信我,就算排到银河系也还轮不到你。”语气前所未有地疏离。
占南弦不怒反笑,只是那弯得灿烂的笑容与寒光眸子毫不相衬,“这点我还真的信,在你心里排首位的永远是朱临路?所以无论如何你也不会向我开口?不管什么事你永远只会找他,是不是这样?”她窒了一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明白?”他冷冷嗤笑,“不是你叫朱临路收留郭如谦的?温暖,你越来越了不起了。”
她不自然地别开头,“郭如谦有份参与那个案子,代中以后实施起来也需要人手,他们互有所求关我什么事?”“你还和我狡辩?你同情他们,你不想赶尽杀绝,可以!但是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你是还没开口就认定了我不肯答应?还是你宁愿和我作对也不想欠我半点人情?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有任何纠葛?”她咬唇,再一声不发。
盯着她避而不视也丝毫不打算作任何解释的脸,寒怒从心口倏地往上蔓延,抿紧了唇的他将眸光转开,两人一动不动,阔大空间内死寂无声,顷刻后他从椅里起立,忽地拿起桌面的大叠文件对着玻璃墙猛甩过去,在啪声巨响中他抄起车匙离开。
第七章 夜遇,初恋(1)
星期天温暖照旧待在家里,穿行于餐厅厨房,一样样精心准备,做好五六道菜,全部用精致的白底蓝花瓷具盛起,摆在餐桌上十分悦目,忙完已是中午时分。
出乎意料地,温柔连招呼也不打人忽然到来。
在她的惊讶中温柔瞪大双眼,“怎么一个人做这么多菜,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你和我心有灵犀知道我会来?”温暖给她添了副餐具,始终是两姐妹,有什么隔夜的恩仇?温柔再看了眼桌上菜式,瞥向她,“你不会是因为寂寞吧?”温暖笑,“是啊,怎么不是,你不来我肯定寂寞,女人做饭就象古时侯摘梅,都需要人欣赏,否则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简直寂寞到老死。”“要是我肯定不做摘梅人,只做赏梅的,譬如拿银子去砸一二三四五个美男回来,让他们每天给我做饭,一家不好去另一家,怎么样也不愁寂寞。”温暖乐,“看样子最近赚不少?”都可以养一二三四五个美男了。
“没见过这么好的时候,即使开盘时跌过几百点收市前也会冲上去。”“听说不仅是你们,就连百分百的散户也赢钱。”“恩,在这种大势下还输的人,这辈子千万不要碰股票。”“既然人人都赢,那输的是谁?”“当然是接最后一棒的人。”“啊,明白。”输的自然是在最高价位买进的那一拨。
“不管是美国日本还是香港台湾新加坡,全球都创造过股市神话,指数在一段时期内飚升到令人不能置信的地步,这个过程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死离场的,套死贪心的。”
谁都不知道每日均涨几百点一天比一天刷出新高的势头会在何时终止,也许再过几千点,也许再过上万点,也许不过百点,也许就在明天。
总有一个尽头,总有那么一天,在某部分人于最高价位买进时,忽然之间,也许只是眨几下眼而已,就已经风云变色直线狂泻。
手里所持股票即使打进最低价也赶不上它跌的速度,系统也会因为过度使用的巨大冲击而崩溃,交易所里电子屏上数字跳速之快根本让人无法看清,只需犹豫一秒已没了先前的价位想抛都抛不出去,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跌停。
大部分人会心存一线幻想,希望过几天会反弹拉升,然而待两三天过去,不得不接受一天比一天跌得厉害——熊市已经到来的现实时,户口里的资产早亏损到了近似血本无归,对着那堆会让人心痛到吐血的负数再斩仓已经毫无意义。
本来过亿过万的市值,变得还不如天桥底下那些睡大街的流浪者们所拣的垃圾。
有人在一夜之间暴富发达,也有人在一夜之间跳楼自杀,台湾曾有一位女奇人,在股指期货里把五十万打到了八千万,然后几天内输光,这就是股市金融最大的魅力,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杀人旋涡。
温暖象想起什么,沉吟了一下,对温柔道,“有个女同事最近离开了公司,你那边有没有空缺?她人很聪明,你找人带一带她,说不定也能做出点成绩。”温柔头也没抬,“就是被占南弦炒掉的那个?”温暖惊讶,“你怎么知道?”“你看,你也不是什么事都和我说。”被人陷害到那份上还一声不哼,“是不是我就只能赚钱和你共富贵,在你有事时就不能和你同患难?”哪怕她可能帮不上忙,告诉她一声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温暖静了静,原来她是为这点生气,心内忽然便有些释然。
温暖继续道,“本来我也不知,只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前阵子潘维安逢人就说浅宇做事不厚道,那么巧他的圈子里有人认识我,一听提到你知道是我妹妹就和我说了,后来我留心看了看,发现占南弦还不算蠢,所以也没哼声。”“既然你知道,也不用我解释了,要是方便不妨帮她一把。”“别说她曾经对你不安好心,就算没这回事你和她也谈不上交情,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活菩萨,不过,难得你也会动凡心想管世事,让她明天给我电话吧。
还有,不是我说你,以后假日多出去走走,每个周末都待在家里做饭,小心还没嫁人就已进入更年期。”“好啊,等你找到一二三四五个美男时,千万记得叫我往府上同赏。”温柔笑。
这顿饭两人吃了一个多小时,本来温暖也想问问那个新加坡人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忍住了,都已经不是莽撞无知的少年,温柔难道真以为她一点不知吗?既然她在她面前始终不提,大约有她自己的理由。
膳后不久温柔离去,温暖收拾停当。
凭着记忆中的歌词,她上网搜索那天在车里听到的歌,原来歌名一万个理由……那把似磁性低回的嗓音……象极了一个人。
那时,每一首她喜欢的歌都逼着他去学,开始时他要花上半天到一天才能达到她苛刻的要求,到后来他已练得娴熟到对任何拿到面前的歌只要试几遍就能上口。
她不记得他曾在她耳际唱过多少歌,只记得每一句都动情无比,从头至尾震荡她心,那魅惑声线就如同他的人,一向无人能比。
夜幕不知不觉间降临,把自己抛在沙发里,她漫无边际地看新闻。
文艺台在报某位导演的戏准备开拍,据说是投资最大的华语电影,国际台在谈论菲律宾人质事件,澳大利亚两船相撞,伊朗扣押英国兵,英国对伊朗实行制裁,然后美韩军事演习,科技台说全世界掀起登月热,生活台则说LIFE停刊。
然后最新的科学气象模拟得出,全球气候变暖将导致到2100年气象大异,寒冰带会消失,赤道附近在阿马逊热带外会产生新的气候类型。
她在想,地球在远古以前是否也这样幻变?混沌之初,只有寥寥生物。
生物繁殖、衍播、变种,在禽兽中慢慢发展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种类,譬如人——真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杀伤力最强且生性最邪恶的禽兽,只有人,才会什么都做得出。
紧接着这种类在没有天敌的自然界里急剧繁殖,破坏地表、破坏海洋、破坏气候、过分采矿、过分捕杀、过分战争,在极短的时期内迅速耗掉巨额自然资源,并研究出毁灭性武器。
当自然生态再无法及时消弭人类种种破坏性行为所造成的恶果,这个种群的所作所为,终于在五千年后逐渐反扑本体,疾病如感冒天花瘟疫艾滋肿瘤禽流感非典,一件比一件来得凶猛和无药可治,天灾如干旱洪水火山地震海啸,一次比一次来得摧毁与灭绝……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and upon the other side。
温暖困顿地睁开眼,电视里雪花在飘,只除了脑袋异常混沌哪里有什么传说,惊醒她的音乐仍然一遍遍在响,Bressanone,手指四处摸索找寻,她的布列瑟侬在哪?终于在地板上见到闪亮的手机,她拣起,“Hello?”“开门。”
第七章 夜遇,初恋(2)
温暖才把门开出一道细缝,朱临路已闯了进来。
她看看手机,半夜三点,“我以为只有牛头马面才会三更五点出现。”这个钟点还真是索命的好时刻,因为就连灵魂也会哈欠连天,最容易出窍被拘走,她躺回沙发里。
朱临路拧她的脸,“醒醒。”拍开他的手把面孔埋进软枕,“什么事?”“没事,刚好从附近路过,所以来看看你。”“看完请打道回府,记得顺手关门。”他用力扯走软枕,不肯让她继续寻梦,“你再不起来我可也躺下去了。”
她只得提起精神,“到底什么事?”“我们结婚吧。”她骤然瞪大眼睛,瞌睡虫全部被他吓死,用手摸摸他额头,“没烧啊。”
就算烧也没关系,虽然时间是早了点,不过医院一向有急诊。
他恼,“你嫁还是不嫁?!”凌乱发际垂在眼前,眸里是丝丝挫折。
把他拉坐在沙发里,她把头枕在他腿上,“哪家的姑娘让你吃憋了?”他不再作声。
她睁开眼看他,“你还要玩多久才肯收手?”“收和不收有什么区别?”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软语哀求,“暖暖,嫁给我吧。”
温暖从没见过那个人如朱临路这样,性格完全象一系列阴晴不定的天气,以为他阳光普照的时候他会忽然下雨,以为他大雾笼罩的时候他又忽然晴空万里,永远不会知道他下一刻就做出些什么来。
她淡淡笑了笑,“别入戏太深,小心有朝一日我不让你回头。”他不再动作,垂眼看她,“什么事不开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开心?”他牵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不是眼,是心。”她凝视他,忽然道,“临路。”“恩?”“我们结婚吧。”他一愕,瞬即看见她脸上的淘气,恼得双手卡住她脖子,“我掐死你!”
她大咳求饶。
他不肯松手,眼内飞起笑意,“爱不爱我?”“爱。”她笑出声来,谁怕谁呢?“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只爱你。”话声刚落就看见没关严的门被缓缓推开,她第一个念头就想今天是不是鬼节?为什么访客都喜欢在半夜出现,下一秒才反应过来——占南弦正站在门口,看着沙发里闹成一团的她和朱临路。
温暖整个人愣住,背着走廊灯的占南弦脸容半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朱临路倏地把她整个抱在怀里,以夸张无比的口气道,“占总这么早?不会象我一样刚好路过吧——”“临路。”温暖制止他,“放开我。” 即使不情愿,在她难得的认真下朱临路还是松了手。
起身出去,把门拉上,她对占南弦笑了笑,“有事?”他的薄唇已抿成微微泛白的唇丝一线,下颌紧凝出棱角僵硬的线条,即使橘黄的廊灯也没能把他眸内的寒冰星光映得稍为暖和一点。
她清楚这是他发脾气前的征兆,但,三更半夜无缘无故跑到秘书家来发脾气?听上去好象没什么道理。
“多少年了?”他忽然问。
“什么?”“我们分手多少年了?”她一哑,无言以对。
终于记起,温柔说他在她楼下的那夜,被他撞见她流着泪听Nothing compares to you的那夜,他去而复返却直至离开也不和她说半句话的那夜……是他们的分手纪念日,十年前的端午节,在她十五岁他十八岁那一年,两人在她家从前的房子楼下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