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佟彤:“我那身衣服口袋里有东西忘拿了。”
在仁济医院里,她速记了一下高太爷的遗言,只想着到时候呈给高茗一家,也算是个安慰。
可她把旗袍内外翻了个遍,并没有看到自己那张记录的纸条。
希孟悄声告诉她:“你记录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那张纸是带不走的。”
佟彤一怔,随即强颜欢笑:“没事。写一遍印象深刻。回头我口述就行了。”
从1938年回到现代,她除了自己随身的那些现代衣物零碎,还有那个始作俑者的望远镜,并没能带走“当地”的一砖一瓦,充分实现了“留下的只有脚印,带走的只有回忆”的生态环保型穿越。
她随后发现,那一纸入城通行证也从口袋里离奇消失;被水冲走的保温桶仍然完好无损地躺在她背包里;甚至,当她打开手机相册,在吉斯-5卡车里那张和希孟的自拍,以及跟昭君、文姬的那张合影,也都不知何时自动删除了。最后一张照片是高茗下榻的那个金碧辉煌的酒店。
她郁郁不乐地丢下衣服出门。
影楼销售欲哭无泪:“美女你们再考虑考虑……”
*
回城的出租车上,佟彤对某些事情耿耿于怀,路程走了一半,终于忍不住。
“我就不明白了,我看着那么像你女朋友吗?”
出租车里开着充足的暖气。她浑身燥热,划着手机,强迫症发作地点掉一个个新消息提醒,一边气愤地问:“刚才你怎么也不澄清一下呢?”
车里气压有点低。但司机大概见惯了这种一上车就拌嘴的年轻男女,一点没走神,聚精会神地跟着导航走,就当后头两人是空气。
希孟坐她身边,仰在后座靠枕上,从容地说:“对那影楼的小二来说,你不过是她生命的过客。她纵然判断草率,但你若难得糊涂,于己又无损失;你若一意较真,双方徒增口舌。人生苦短,我觉得还是高兴最重要。”
还咬文嚼字,一套一套的挺有道理。佟彤也往后一靠,懒洋洋地说:“您把那句‘人生苦短’留给我感叹成吗?我觉得我更有资格……”
希孟仍是垂着眼,手臂一长,轻轻揽住她肩膀。
佟彤后面那一连串抱怨就卡住了。
“你不是需要安慰吗?”他伸手拨开支楞在两人中间的安全带扣,提醒她:“安慰一下。正常社交。”
佟彤:“等等……”
他怎么把她那句胡说八道奉为圭臬了,是智障还是智障??
她耳根擦到他硬挺的衣领,摩擦生热,让她眼底都有点燥,视野中晃动着他的侧脸,他的眼中波澜不惊。
“现在不算了,我觉得不正常。”她只好吃了吐,咬着牙悄声提醒:“您是一幅画,物种有别,咱注意点形象。”
希孟“哦”了一声,把她搂更紧了……
“这倒是提醒了我,”他低声说,“你听导航里提醒了没有?前方是事故易发路段。你不能再受伤了。”
佟彤还没来得及抗议,出租车司机炸毛了,后视镜里一脸不高兴。
“你俩耍朋友便耍,谈情说爱莫要拿老子当道具,成不?老子二十年的老司机,这段山沟沟天天开八趟,一次事故都莫得!”
*
佟彤又在成都待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傍晚。飞机平稳落地。她顺利回到北京。
休整一晚之后,她来到民宿。高茗已经等在那里了。
那天她跟高茗,连同她的十几个“专家朋友”,一同去给那个望远镜“寻根”。佟彤拿过那个望远镜,随便说了两句话,就突然消失了。
高茗那时候在樟树下默哀,眼睛并没有盯在佟彤身上。但她一转身,发现“旅行团”里失踪一个人,给她打电话居然不在服务区,那也是十分惊悚,差点就拨电话报警。
文物们面面相觑了一秒钟,意识到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
大家平时并没有准备类似的“应急预案”。最后还是和蔼可亲的赵孟睢桌习寮父鑫奈锍雎恚貌蝗菀装哺Я烁哕那樾鳎蒂」媚锎蟾攀橇偈弊叨恕�
“不瞒高姑娘说,她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我等都是知情人,可以向你保证,她这次绝对没有人身危险。”
“对对,她也从来没做过违法乱纪之事。”
“具体来说嘛,她……啧,大概是能跟过去的旧物产生一些联系什么的。原理我们也不懂。这世界上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派小王去找她,找到了马上通知你,让她自己跟你解释,好不好?”
“你放心回北京,不会有麻烦的。”
“等她回到北京,我们让她过来亲自和你解释。”
……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高茗沉默了。
俗话说三人成虎。高茗自诩意志坚定,要是路上随便一个高僧老道拉着她卖个手串、看个相什么的,任凭对方嘴里说出花儿来,也休想从她手里骗走一块钱。
但面前十几个男女老少,看文化程度至少都是史学研究生以上,他们集体担保,佟姑娘有些超自然能力……
高茗的三观有些重塑,默不作声地打开手机,翻出一个藏得很隐蔽的收藏夹,那里面收藏了不少灵异公众号。
再唯物的灵魂,心中也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鬼神借过的角落。
高茗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她是故宫职员嘛。原来网传那些故宫闹鬼、职员都是世代守灵人之类的说法,不是谣言啊。”
众文物:“……”
也算是个角度清奇的自圆其说,就不反驳了。
总之,最后高茗磕磕绊绊地认为,由于故宫年代悠久,里头阴气重,在故宫工作的职员们多多少少都得有点“能耐”。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考虑,国家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知大众。而佟彤就是这么个“有点能耐”的人。
那她的这一群神秘的大佬朋友,搞不好都是什么特异功能爱好者协会的?
果然,忐忑不安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佟彤的手机就恢复了通信,给高茗发微信,说自己已经在前往北京的登机口了。
*
佟彤从众文物朋友口中得知,高茗已经“情绪稳定”,因此她也并没有大惊小怪,进了民宿,照旧跟高茗打招呼。
“高姐,旅途劳累?”
高茗眼看这个阳光小美女走路一如往常地轻快,大堂落地灯一照,也有相应的影子—不禁又犯含糊。就她——能“通灵”,能“跟旧物件产生联系”?
佟彤先把望远镜还给高茗。然后开门见山,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厚厚的资料。都是她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全是字,偶尔有几张黑白老照片。
“高姐,我大约知道你太爷爷在生命最后一年的经历。你也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细节我不会告诉你……”
高茗神色严肃,立刻表示理解,说:“我不问我不问。”
倒像是唯恐佟彤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可见成功人士都很能克服不切实际的欲望。
佟彤翻开第一张复印纸:“从1933年起,故宫博物院为了避免馆藏文物遭到日军炮火,开始将文物打包装箱,分批南下。我不知道你的太爷爷是什么时候接到这个秘密任务的,但1938年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其中的几百箱文物来到了成都。根据我在网上和图书馆查到的资料,他应该走的是郑州-西安-汉中-成都这个路线……”
佟彤给高茗解释自己找到的史料,并没有过多提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高茗仔细阅读那些文字,不住点头。
但从她的脸上,佟彤还是能看出疑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佟彤再次打开文件夹,从中抽出几张速写纸。
那上面被人绘了几幅简单的片段。简洁的线条勾勒出矫健的军人身影。
……
河面上波涛汹涌,高博朗跳上即将沉没的竹筏,将竹筏上的卡车及时发动上岸。车轮后面水花飞溅;
中日战机双双坠毁,灼热的残骸从天而降,高博朗用身体挡住露在外面的文物木箱。;
仁济医院病房里,他卧床休息,身边坐着一个微微驼背的神父。
……
回到成都后,佟彤凭记忆,把几个惊心动魄的片段定格成速写。她虽然久不动笔,但功底还在,不多时就画成了。
而且还有希孟在旁边看着,也就指点了那么十七八回吧……
绘出的成品,虽然笔触匆匆,但却栩栩如生,宛如巨制大片的分镜,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可谓完整复原。
最后一张纸的右上角,潦草写了几行字,是高博朗对佟彤说的那段“遗言”。她当时虽然记了笔记,但是没能带走,只好凭着记忆,用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差不多的。
高茗从手机里调出太爷爷那张紫禁城前面的照片。照片里的小伙子和速写纸上的军人五官一致,音容笑貌不差分毫。
高茗沉默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要知道,这照片她只是给佟彤看过一次,最多几秒钟的工夫。
而现在,她笔下所绘出的那个人,比照片上更加生动,更加有血有肉,仿佛她曾经近距离守在他身边,观察了许久。
高茗总算明白了佟彤刚才为什么说“你别多问”。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难道她能通灵?
佟彤又拿出一张彩色照片,简单地说:“太爷爷大概被就地葬在这个医院附近,但此后几年内成都屡遭轰炸,就算有墓,估计早就一块砖也不剩了……”
她回到北京之前,特意在成都城内探访了一番。当年的“教会仁济医院“已经转世托生,成了“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但是当年的楼宇、景色俱已不在,用作太平间的防空洞也早已填平,成了停车场。
医院院史的展览墙上有着照片和说明,这里曾被日军多次轰炸,解放前就已被夷为平地。现在的所有楼舍都是后来重新建造的。
除了门诊部楼门口前立着一群中外各国医生护士救死扶伤的纪念雕塑,基本看不出任何历史痕迹。
佟彤给高茗看了照片,又说:“当时的档案大约也都被炸毁,所以你一直没寻访到……”
高茗眼圈红了,不相信地追问一句:“真的找不到了吗?”
谁能接受自家过世的长辈“死不见尸”呢?
但,在那个年代里,马革裹尸、不知埋骨何处的英烈,又岂止高博朗一个人呢?
佟彤宽慰她:“我上网查了下,抗战期间,这种下落不明的烈士很多很多,无名烈士墓里有专门的追思区,网上也有祭奠入口。你去那儿祭奠的话,想必太爷爷会知道的。”
战争时期牺牲的不知名人士太多了,佟彤上网查询的时候发现,很多人的资料都还是“志愿者整理中”。她义无反顾地捐了一千块钱给志愿者团队。
然后她还查了故宫档案,还真发现了自己“当年”遇到的那几位学者。他们幸运地都等到了胜利的那一天,回到故宫博物院继续工作研究。其中那个年轻的齐先生甚至活到了佟彤出生以后。
但对于乱入的她和希孟两个“志愿者”,就没找到任何记载,大约是被当做无数“失踪人员”中的一部分,遗憾地忽略掉了。
谢天谢地。
高茗将那一堆五花八门的资料小心收起来,捧着几张速写看得入迷。
半晌,她忽然站起来,摸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小佟,你现在有时间吗?”她激动地问,“我要去我太奶奶家。”
*
“三位请进请进。喝点什么?”
装潢精美的郊区小别墅里,护工推出来一个穿着睡衣的银发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