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佟彤也松了一口气。
也许乾隆明日还会再来。但王羲之的愿景是“找到梁氏”。只要方管家如实回报,这个愿景就算已经达成了。
……
上次王羲之买鹅的时候,方管家就跟梁氏打过交道。
“这一次,嗯……冒昧打扰,请问夫人是否认识一个叫张珉的人?”
方管家说明来意,梁氏沉默。
“不认识。”她最后说。
蛤?
这剧本不对啊!
佟彤赶紧小声提醒:“就是那个善画腊梅的、南渡时和您失散的那个……”
梁老太太见她都知晓了,叹口气,似乎在回忆当年。
“我知道。张郎……我已几十年没见了啊,张郎……”
佟彤黯然神伤地应和着,直到听见一声深情的“张郎”。
……突然想笑肿么办!
她赶紧转过头,使劲牵着嘴角,假装感动而泣。
梁老太太淡淡一笑:“既然还有余力派人寻我,想来他这辈子过得也不错。不过,小郎君,不瞒你说,我与张郎幼时要好不假,但后来我嫁人生子,拙夫家境品貌都不及他,但对我是极好的,我的心思啊,早就全都给了我的丈夫孩子……什么,你问那些腊梅?因为我故去的丈夫喜欢看我画画,于是我才天天画,月月绘。他也不会纠正我笔法不对、构图不佳,只会夸我画得美。”
佟彤:“……”
说好的青梅竹马、半生相思呢?
只能说缘法不能强求。
方管家也愣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交差。
梁老太太慈和一笑:“我知道,张郎若得知这些定会伤心,因此这些年从没动过寻他的心思。几位郎君,你们若慈悲,就给老妪我一个清静吧。”
她说毕,大声咳嗽,告罪进屋,没再出来。
*
方管家恍神了好久,面露愁容,不停嘟囔:“这可怎么办呀……”
佟彤一点不沮丧,甚至哼起了歌。
王羲之的愿景只是找到梁氏的下落。现在已经实现了。
“就将梁夫人的原话带回去好了。我可以为方才的事情作证,”她提醒方管家,“如何向张珉回话,郎君自会定夺。”
方管家这才发现她就是府里那个小丫头,下巴一下掉地上了。
“你你你……你是怎么出来的!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你擅自离府,该当何罪!……”
佟彤无所谓地朝他一耸肩。
“实在抱歉,吓着您了。不过我好歹也算帮您拖延了时间,否则……”
她刚想表明身份,挥挥手离开这个世界,方管家却眉毛一竖。
“大胆刁奴,还敢顶嘴,给我抓起来,带回府里,交给郎君发落!”
……
佟彤在小黑屋里唉声叹气。
跟上次一样,该办的事都完成了,没想到又惹上了要命的支线。
……也好。能最后瞧一眼那个爱鹅的美大叔。
眼前一亮,小黑屋门开一角,有人把她提溜出来,请郎君裁决她的擅自离府之罪。
王羲之依旧宽袍大袖,歪在书房的榻上,慵懒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
“阿奴,我平日待你不薄,怎么逃了?”
这时候还没有仙剑,“阿奴”是年长者对年轻人、地位高者对地位低者的通用称呼。
佟彤学着小丫环的语气,委屈开口:“阿奴没逃,阿奴家中恰好有远亲识得那位梁夫人,得知她被官府盯上,即将被征兵吏掳走,方翁那里又行得慢,只怕到时扑了一场空,这才决定擅自离府的。不瞒郎君说,阿奴一个人跟那些征兵吏周旋了两个时辰,方翁才赶到的呢。”
王羲之那双飘逸的眉毛拧到了一起。
“是这样哦?”
方管家回报主人的时候,为了自己贪功,自然省略了小婢女乱入的情节——况且他也确实不耐烦问佟彤,他到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佟彤乖巧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了的纸。
“梁夫人绘的腊梅,为了谢我,给了我一幅。郎君可转赠山阴张侯,便是佐证阿奴说的这番话。”
王羲之接过,又看了看跪在旁边的方管家,面色冷峻起来。
“方翁,你没跟我说实话。你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一点儿也不给别人留啊。”
方管家嘴唇哆嗦,指着佟彤叫道:“郎君糊涂了?她一介女流,擅自离府远行,给咱们府上丢了多少脸!郎君难道还留着她不发卖?难道还要听信她的话,治罪于老奴么?”
王羲之冷笑:“她女扮男装,也并未仪容不整,行得比你的马车都快,丢谁的脸了?人家北朝有木兰替父从军;我南朝女子若都如阿奴一般果决勇敢,养出血性男儿,又何惧与北朝一战?”
这话太铿锵,超出了方管家的理解范围。老人家懵在当处。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番话,窗外的严秋天气忽然急转直下,锋利的北风刮过屋檐,落下一片片早冬之雪。
佟彤脸红过耳,心里一个劲儿地喊:郎君过奖了,阿奴只是个正常女生啊!
王羲之叫她:“阿奴无罪。给我取纸笔。”
晋时文人不拘世俗,从不把世人的偏见放在眼里。
得知自己府上出了这么个敢作敢当的小丫头,王羲之心情甚佳,顷刻间挥毫写就一封信。
“封好,和那幅腊梅一起,让人送给张珉张郎吧——我在信里说了,‘未果为结力不次’,就不强求梁老妇人跟他破镜重圆了。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佟彤捧着新鲜出炉的《快雪时晴帖》,心潮澎湃。
她大胆向书圣表白:“郎君的字真好看。”
王羲之大笑:“阿奴也识书?不妨告诉你,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是两根手指头捏笔的。像这样……”
佟彤瞠目结舌,脱口而出:“像捏圆珠笔一样??”
轮到王羲之一头雾水:“圆珠笔?”
……
佟彤回到了现实中的煤厂胡同。抬头看钟,时间已是大半夜了。
她靠在自家书房的沙发床上,回忆王羲之的音容笑貌,良久才算出了戏。
身边一点灯光。希孟倚在沙发床另一头,捧着一本《国家地理》读得入迷。书册挡住了他下半边脸,只露出一对精致眉眼,眼神偶尔朝佟彤的方向飘一下。
佟彤大为感动:“这么晚了,你一直等我到现在啊?”
他翻一页杂志,不紧不慢地说:“不客气。反正我也不需要睡觉。”
佟彤:“……”
您占了我一间书房,还骗我给你铺床叠被,这么久了说你不用睡觉??
他见她要炸,轻轻一笑,十分无辜地解释:“我不是想体验一下人类的生活嘛。”
佟彤的火气还没点着,就被他的笑容浇灭了。
……你美你说得都对。
就像他明明可以辟谷省饭钱,她却上赶着天天请他吃好吃的。都是自找的。
她恹恹地问:“成功了吗?”
希孟指指她身边的画册。
佟彤翻开那一页。
从小到大以来遇到所有的惊喜,都比不上这一刻来得震撼。
*
《快雪时晴帖》,成为了干干净净的一张泛黄信札。
它的前后左右,仍然有不少钤印和历代名人题跋。但乾隆那些抢镜的弹幕消失了。他只是像之前的历代藏家一样,很克制地题了几十个字的御笔,表明自己对王羲之的崇拜。
丰富而精悍的题跋和原文相得益彰,整个帖子让人看了无比舒坦。
佟彤如痴如醉,打开手机,找到昨天的新闻。
硕大的海报前面,记者拦住几个看展归来的游客:“请问你们对这次展出的镇馆之宝《快雪时晴帖》有什么看法吗?”
台北市民甲:“太震撼了。没想到这么小的一片纸,能写出这么丰富的书法艺术。”
台北市民乙:“很漂亮的。我能想象王羲之写信时的心情。”
台北市民丙:“帖子后面的名家题跋,虽然不多,也很值得一读。”
……
佟彤小声“卧槽”,又点开百度搜图。
她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历史。
佟彤一跃而起,旋转跳跃闭着眼,不能发泄她心中的洪荒能量。
现在是凌晨时分。她的微信联系人基本上都睡了。
佟彤登上了自己那个被“垂帘听政”的微博,发了一条新博。
【问一下大家,有人最近参观台北故宫吗?看到快雪时晴帖吗?】
很快炸出了一堆夜猫子。
【看到了,怎么了,原件特别小,差点错过[捂脸]】
【还没去,明天去】配图:层主跟特展海报的合影。
【排了好久的队呢!】配图:一张模糊的展厅照。
(这层底下全是提醒“台北故宫展厅内不许照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