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斐然
“没人教你主管律师讲话,助理不要插嘴吗?”季临冷漠地撇了撇嘴,“西蒙纸业高层确实考虑过三条产线整体搬迁,但中国总部的总经理一直在努力周旋,希望还是能尽可能将三条产线保留在中国,度过这段困难的时期,最终重新开工。西蒙纸业从没有在任何邮件或者官网上公开过到底对这三条产线如何处理。现在,停工停产度过难关,这是西蒙纸业的最终决定。”
“至于你说的用停工停产掩盖违法辞退,这也不存在,我们有非常明确的证据,包括订单的减少、原材料的涨价、成本的上升,都能明确证明企业经营已经存在重大困难,不得不进行停工停产,这次189人的裁员方案,我们已经通知了工会,并且经得了同意,同时,后续我会再和这189名员工沟通,我们会非常合规地支付经济补偿金,所以相信189名员工里没有人会反对。至于停工停产,程序流程上完全没有问题,已经到劳动监察部门备案。”
因为宋连军的目光,杜心怡骑虎难下,她只能继续强词夺理道:“可你这明明就是为了不给这些老员工经济补偿金,才停工停产的!这停工停产根本不合理!”
“我真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律师。”季临面无表情地看了杜心怡一眼,“合理不合理,这不是你说了算,第一你没证据证明西蒙纸业的停工停产有造假,第二法院目前唯一支持认定企业用停工停产掩盖违法辞退的判例,仅仅只有企业先对员工进行了违法辞退,员工劳动仲裁并要求恢复劳动关系后,企业为了再次达成违法辞退员工的目的,从而以停工停产实际上要求对方‘待岗’。”
季临眨了眨眼:“西蒙纸业一开始就直接提出了停工停产,根本不存在因为开不掉员工才用停工停产掩盖这回事。”
逻辑严密,毫无漏洞。
杜心怡噎了噎:“可我看到了都市新闻报有记者都写了西蒙纸业要产线搬迁的消息了!你不要抵赖!”
季临颇有些挑衅地看了白端端一眼:“你这个助理,我都看不下去了。丢人。”
白端端闭了闭眼,然后侧头制止了杜心怡更丢人现眼,她冷冷地看向她:“你不知道商业决断不到最后一秒都不可信?现在当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心怡咬了咬嘴唇,不死心道:“那份报纸我还留着……”
“这些新闻,报纸力求没有法律风险和责任,除非是面对面的采访稿,否则就算有内部人士匿名投稿,最终成稿里也只会用‘据悉’,要我现在给你时间去确认吗杜心怡?何况就算报纸上说的是确定,报纸又不是西蒙纸业官方渠道,根本没有意义。”
无论产线是否在将来会被转移到墨西哥还是印度,只要西蒙纸业停工停产耗得够久,耗到只剩下个别死磕的员工,将裁员成本降低到最低,最后再装模作样地重新动一下工,那么法律上,他这种操作就是完全合法合理的。之后重新复工后过段时间再产线转移,那完全能用多变的商业环境和市场导致高层做了新的决断来解释。
虽然现在的就业市场对宋连军这样四十多岁的中年员工并不友好,但只要去找,总是能找到下家的,只是工资水平和待遇绝对会有巨大落差,不过就算工资水平一落千丈,也总是比2480块高的,换一份新工作,才能勉强支撑家用。
停工停产把宋连军这样的员工逼得不得不快速去找下一份工作,甚至不惜自降身价,只求快点能找到养家糊口的新工作,而一旦找到下家,势必立刻主动提出与西蒙纸业的解约。要是有哪个员工偷偷背着西蒙纸业签署两份劳动合同的,那也简单,按照季临的能力,绝对能以对方同时任职两家公司违约而名正言顺地开除对方。
不费吹灰之力,轻松节省成本。
简直是个完美的裁员方案。
唯一还能一搏的,就只剩一个了——
白端端看向了季临:“既然西蒙纸业是有工会的,那么停工停产的决定,工会同意了吗?”
但凡工会成员里,有一个在这111个涉及停工停产的人员名单里,就不可能轻松地同意这个方案吧!
结果季临仿佛就在等白端端问这个问题,他愉快地笑了笑:“当然。工会会同意的。”
他看了眼宋连军:“他没有加入工会,他另外那110个同事也一个都没有加入工会,为了企业的整体利益,我当然会说服工会,毕竟这确实是真实的停工停产。”
111个人,竟然其中一个在工会里的都没有!
白端端皱着眉地看向了宋连军,宋连军这才后知后觉地解释道:“我们都以为工会没什么用……平时总要占用周末的时间组织这个活动那个活动,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老员工,对这种周末的活动也没兴趣,而且加入工会还要交工会费,偶尔还要开会,一堆事,我们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没加入过……”
这可真是典型的你拒绝了责任,因此失去了权利。没有主人翁地位,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在劳资纠纷降临到自己身上之前,是不会有人觉得工会有用的,很多劳动者也根本意识不到加入工会后,工会拥有的话语权将是他们和企业谈判时的筹码。
只是工会并不仅仅维护职工合法权益,还需要维护企业的生产经营,在这两者之间找平衡。虽然停工停产影响到了这111个人,但西蒙纸业是个大公司,还有更多的生产线还在继续经营,另外189个人也得到了妥善的辞退安置。
111个员工,没有一个加入工会,那工会在听取企业重大决策时,自然未必有人能如此感同身受地替他们争取权益,这样一来,在整体利益面前,工会会选择支持停工停产也并不难理解。季临如今有如此的自信,大约对取得工会的同意,已有十成的把握。
就算是对手,白端端也忍不住想给季临鼓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相比季临,真的还嫩了点,以前在B市能赢那么多场,真的是因为B市作为个二线城市,法律市场和竞争力都没有作为省会的A市来的强劲,她没有遇到过好的对手,误以为每次能赢是因为自己水平够高,殊不知自己只是个做着小学生数学题的中学生,一进大学里,才看到了差距。
此前白端端一直对从B市回A市心里不认同,但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回来是对的。她得看到差距,才能追赶学习。
这个案子,她完全局限在自己的思维里,想着这300人的裁员,如何为员工争取利益最大化,却没想到季临用停工停产把自己打得措手不及,并且毫无反抗之力。
他深谙劳动法,知晓如何规避风险,也知晓如何让企业利益最大化。
剔除自己一贯对他的偏见,季临真的非常非常专业。
难怪张俊达说一旦案子对手是他,就让人闻风丧胆。
他有一种不赢誓不罢休的执着和冷酷,专业冷静到令人可怕。
如果白端端遇到的对手不是他,恐怕这个案子都没有反转的余地,她可以通过自己前期详实的准备轻易地获取胜利,然而如今季临这一顿操作,不论白端端多有能耐多坚韧不屈,劳动合同法的规定就是规定,她没有办法帮助宋连军他们翻盘。
企业对员工,企业终究是处于强势的地位,任何一个轻巧的决定,都会造成员工人生天差地别的变化。季临这样的操作,让这个案子变成了一个自己绝对赢不了的案子,一下子优势全无。
企业辞退员工需要取得员工的同意,否则就要支付经济补偿金,但企业停工停产,却并不需要经过员工同意,因为这是企业无法控制的经营异常行为,几乎可以算是不可抗力,因此只需通知员工,取得工会同意,并用证据证明企业确实不得不停工停产,并非造假,最后向劳动监察单位备案,事后按照最低工资标准支付工资即可。
事情到这个地步,除非能找到季临在操作中流程里的瑕疵,然而该做的他都做了,通知工会,此后再谈判获取189位被裁员工的同意,这个男人太专业了,白端端几乎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此后的流程里,也根本不会有任何可以被自己抓住用来翻盘的漏洞。
这个案子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因为季临的操作,企业把自己在劳动市场上的优势地位发挥的淋漓尽致,劳动者仍旧翻身无能,白端端只觉得内心憋得慌。
太差劲了,自己真的太差劲了,口口声声说了想要保护好劳动者,然而遇上季临却真的被按在地上碾压。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宋连军一行人关于停工停产期间的注意事项:“因为西蒙纸业发给你们的是全额的最低工资标准,所以一旦公司临时有事让你们去,你们也仍是有义务去的,千万不能一声不吭为了表示抗议就不去,这样公司完全可以按照旷工处理,最后连这个最低工资标准也不需要支付就单方面辞退你。”
“总而言之,只要你还没辞职,你还拿着公司提供的平均最低工资,那你就要记住,你还是西蒙纸业的员工,员工手册上的严重违纪行为,你一条也不能犯,劳动法规定的违约行为,你也一条都不能有。”
宋连军却是一脸空洞的茫然,白端端关照了他不少,但他的表情仍有些置若罔闻,几乎像是下意识在点头。
而直到白端端讲完,他的目光才渐渐聚焦,然后他看向了杜心怡,嘴里是喃喃着一句话:“杜律师,你得负责……你得负责……你和我说这案子我们一定能赢一定能拿到补偿金的,你答应我的!”
白端端皱了皱眉,这才有时间去管杜心怡,她看向对方:“你允诺了什么?你允诺了稳赢是吗?”
杜心怡眼神躲闪:“没什么啊,我就安慰了他几句罢了,就说不要担心啊。”
这个模样,绝对是允诺了对方这个案子的结果,本来白端端应该趁机训斥她的,但是这一刻,自责、羞愧完全袭击了她,白端端已经难过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自己太弱了,此前的自信在季临面前,真的只能称得上是自我感觉良好。
只是工作是不会给人时间去独自舔舐伤口的,很快,季临那边又叫住了白端端,要求当场核对其余189人的经济补偿金方案,白端端没法,只能揉了揉眉心,和季临一起回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