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待两人离去,尉迟越坐着生了会儿闷气,这叫宫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觉已近三更,他熄了烛火,独自躺在他和太子妃两个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却迟迟不来。
衾被里似乎还残留着沈宜秋发肤上那股独特的香气,待他凝神去细嗅,却又忽地飘渺无踪,无迹可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辗转反侧间,他不觉想起上辈子的事。
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便是一开始不满意张皇后选的妻子,可他们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温婉恬静,要说没有一点心动,也是自欺欺人。
他们也曾有过一小段绸缪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变化的?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就像一坛清酒慢慢变浊,变酸,谁也不知是几时开始的。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他们新婚未满一月,郭贤妃的头风病便频频发作,沈宜秋总是一听闻消息便入宫问安,亲自侍奉汤药,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
每次从飞霜殿回来,她总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对着他时却没有半句怨言。
那时候他只道她遵从孝道,克己守礼,却不曾想过,她是因为他才甘愿忍受一个陌生妇人的刁难和无礼——那时候郭贤妃当着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几句,遑论背着他时。
而他却对她的委曲求全视而不见,欣慰于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像是灌了铅,沉沉地往下坠。
好在来者犹可追,这辈子,决计不能再重蹈覆辙,叫她受委屈。
太子辗转难眠,沈宜秋却是难得睡了个畅快的囫囵觉。
她以前有些认床,重生以来却将这毛病彻底改了,练就了一身随时随地闭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并非她天生眠浅,却是上辈子心太重的缘故。
她坐起身,推开床屏,便有宫人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经过了辰时,她昨夜睡前便嘱咐带来的宫人守好门,若有贤妃的人来催,务必将他们拦在外头,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正经算起来,她的婆母只有张皇后,地位仅次于帝后和太子,正一品的贤妃还得往后排。
上辈子她不过看在尉迟越的份上敬她几分,如今却不必看她脸色。
慢条斯理地用罢早膳,便有宫人来禀,太子到了,正在贤妃娘娘的寝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迟越会来,不过她还不曾给郭贤妃点颜色瞧,不能叫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织锦半袖,带着宫人出了下榻的西侧殿。
到得贤妃寝堂,只见贤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尉迟越坐在榻边,虽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礼:“妾请太子殿下、贤妃娘娘安。”
尉迟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面色白里透粉,并无半点受委屈的迹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温言道:“不必多礼。”
郭贤妃将儿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咬了咬腮帮子,似笑非笑地对尉迟越道:“太子殿下亲眼见着太子妃全须全尾,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尉迟越深谙生母的性子,不去理会她,对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圣人禀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罢晚膳同孤一起回东宫。”
贤妃嗤笑了一声:“贱妾哪里敢劳动太子妃大驾。”
沈宜秋低下头,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下拜道:“为娘娘侍疾,代殿下尽孝,乃是妾分内事。”
她又对尉迟越道:“请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
郭贤妃笑道:“三郎你听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妇留下侍疾?”
尉迟越道:“母妃说笑了,母妃要媳妇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体弱多病,又粗枝大叶,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给母妃添乱。”
说罢便一个劲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经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顺着下来便是。
可沈宜秋却浑似听不懂,也不看他,却对郭贤妃道:“殿下所言极是,妾粗手笨脚,承蒙贤妃娘娘不弃。”
郭贤妃心下得意,还算这沈氏有几分眼色,知道讨好她这个婆母,她也缓颊道:“太子妃亲自侍奉汤药,我只有惶恐荣幸的份,岂敢嫌弃。”
两人一递一说,俨然是一对孝慈和睦的姑媳,尉迟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强行将她绑走。
他早已看出来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贤妃侍疾。
要说沈宜秋心甘情愿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会信——这辈子她满心满眼只有宁彦昭,连他这个夫君都不愿奉承,怎会愿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为了宋氏和王氏着想。
尉迟越嘴里发苦,在太子妃心里,两个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这夫君还重些。
就在这时,那长相似鱼的宫人捧了一碗药汤进来,沈宜秋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道:“我来。”
那宫人顿时眉花眼笑:“有劳太子妃娘娘。”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到了他们贤妃娘娘跟前,还不得伏低做小,同他们这些宫婢一样端汤喂药?
尉迟越看在眼里,隐忍不发,这宫人名唤余珠儿,是郭贤妃乳母的女儿,仗着这层关系成了贤妃的左膀右臂,最喜为主人出谋划策,撺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错的经书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迟越了解自己生母,凭她自己是想不出这等计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将这妇人逐出宫去,也给贤妃一个教训,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发落,否则生母定要迁怒于她。
尉迟越看着沈宜秋谦卑恭谨地侍奉生母喝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么事,遣内侍来传话。”
说罢向郭贤妃行了个礼,辞出飞霜殿。
尉迟越前脚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顺的模样,柳眉一蹙,满脸寒霜,冷冷问道:“此药是谁煎的?”
郭贤妃叫她这变脸的功夫惊了一下,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恼怒道:“这药有何不妥?”
宫人余珠儿道:“启禀太子妃娘娘,此药是老奴亲自按方煎的。”
郭贤妃以为沈宜秋要找借口动她宫人,腾地坐起身道:“余嬷嬷打小伺候本宫,难不成还会害我?”
沈宜秋放下药碗,汤匙落进碗里,发出一声脆响,众人心头都跳了跳。
她略微缓颊:“贤妃娘娘别误会,娘娘身边的人,自是信得过的。”
余珠儿松了一口气,郭贤妃脸色稍霁,便听沈宜秋接着道:“不知这药方是何人所开?能否与我一观?”
郭贤妃不由心虚,她装病的事人尽皆知,这药自然也不是疗治头风之药,却是养颜汤方罢了,如何能给她瞧?她便拉下脸道:“这是尚药局林奉御亲笔写的方子,林供奉医术高明,难不成还有错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医术高明,那便是有意为之。”
她顿了顿道:“不瞒贤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风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汤药,一闻便知,此药断然不是疗风疾方。不知那奉御为何故意用别的药方充作风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饱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诛!”沈老夫人自然没有头风病,但她说有,此时又有谁会去查证?
郭贤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身为宠妃,在尚药局自然要有自己的亲信,有自己人在,装个病、安个胎,都便宜许多。林奉御从刚入尚药局起便替她诊病,是她最信赖的医官。
她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太子妃要做什么,却已经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御,她便要承认自己多年来都是装病——她如何丢得起这个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却绝不能说穿。
可若是不认,便是林奉御失职,他不至于因此获罪,尚药局是一定呆不下去了。
沈宜秋转向自己带来的宫人,对一人道:“兹事体大,非我所能决断,你速去禀告皇后娘娘,请娘娘圣裁。”
郭贤妃脸一白,软软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气定神闲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药碗,执起玉勺:“娘娘,养颜汤快凉了。”
上辈子替她调理身体、安胎保胎的便是这位林奉御,她先后两胎都未保住,也不曾迁怒、怀疑过医官,直到前阵子陶奉御替她诊视。
他看完药方后虽未多说,但沈宜秋心思细腻,一听他语气便知那方子有问题。
她了解郭贤妃,知道她没胆子真刀真枪地谋害皇嗣,但那医官既然欺上瞒下、推诿塞责,那她就让他再无前程可指望。
第45章 良药
宫人来禀报时,张皇后正靠在榻上,耷拉着眼皮,由宫人替她轻轻按着头上穴位。昨日重阳宴亲朋齐聚一堂,她兴致一高,便多饮了几杯菊花酒,眼下宿醉未消,还有些头昏脑胀。
昨日郭贤妃召见太子良娣,留下太子妃侍疾之事,张皇后自是一清二楚——她执掌六宫,千头万绪都捏在手心,各宫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没去替沈宜秋解围——若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那她这双眼睛也可以不要了。
不过听那宫人说完,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与随侍的女官面面相觑,这沈七娘太出人意料了!
贤妃的确糊涂,但毕竟是太子生母,连她这个皇后都要容让她三分,没想到她一个出嫁月余的新妇说收拾便收拾,且手段干脆利落,直叫她有苦说不出。
张皇后也看不惯贤妃,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乐见其成,但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担心太子和太子妃因此反目。
尉迟越在她膝下长大,贤妃待他并不尽心,但人对血脉相连的生身母亲,总是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且子不言母过,便是知道贤妃有错,一个孝字压下来,也只有叫妻子受委屈。
张皇后沉吟片刻,叫来个黄门吩咐道:“你去尚药局请陶奉御过飞霜殿,替贤妃诊视,并核查林奉御的药方,若林奉御真如太子妃所言玩忽职守,致使贤妃多年来饱受风疾困扰,你速来回禀,我定不轻饶。”
那黄门领命离去,太子妃遣来的宫人也退出殿外等候,张皇后这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女官端起放凉的醒酒汤,一边喂她一边笑道:“飞霜殿那位怕是要吃点苦头了。太子妃真是个妙人。”
张皇后捏了捏额角,苦笑道:“我这名义上的母亲镇日替他们操心,人家正经阿娘还来裹乱。”
女官道:“娘子视殿下如己出,假以时日,殿下定会明白娘子的苦心。”
张皇后豁达地笑了笑:“我也不求他明白,只盼着他们小夫妻少叫我操点心。”
女官奇道:“上回殿下和太子妃来请安,奴婢在一旁悄悄看着,殿下待太子妃可着紧得很。”
张皇后乜她一眼:“你明知我操心的不是这个。”
又叹了口气:“今日看她与两个良娣亲密无间,姊妹似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
女官道:“太子妃贤惠识大体,娘子不该欣慰么,怎么反倒担心起来。”
“你啊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我说破,”张皇后斜睨她一眼,“便是再贤惠的女子,哪有喜欢与人共侍一夫的?你看德妃和淑妃对我言听计从吧?那也是这几年没了心气,当年在东宫是什么光景,莫非你不记得了?”
那女官忆起往事,也生出感慨:“娘子且放宽心,当初殿下为了娶太子妃,连夜骑马去华清宫求圣人降旨,老奴也算看着殿下长大,从不曾见他如此,便是有些波澜,也不过是好事多磨。”
张皇后也不禁莞尔:“你说的倒也是,三郎就是过得太顺遂,有人磨一磨他的性子,倒也不是坏事。”
女官接口道:“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子大可放心,最要紧是仔细自己的身子……”
张皇后笑容淡去:“我这身子骨如何,你还不知道?”
女官横眉道:“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当年也真是……都说虎毒不食子,连自己的孩儿……”
“不毒能手刃同胞兄长?”张皇后冷笑道,随即挥挥手:“过去的事还提他做什么,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如今也只能在华清宫醉生梦死,旧账这辈子算不清楚了。”
顿了顿又叮嘱道:“这些旧事切不可叫三郎知晓,毕竟是他阿耶,他知道了恐怕不好受。”
女官道:“是,奴婢知道轻重。”
张皇后沉默片刻又道:“说起来,今日听吴家阿姊说起,与何九娘订亲的那位祁公子,这程子病得越发厉害,恐怕延捱不了几日。”
女官撇撇嘴:“不是说婚期定在今岁秋天么?眼看着快入冬了,怎么不见她过门。”
张皇后道:“你别这么说,这倒也怪不得何家,这光景,任谁都舍不得自家女儿嫁过去。”
女官只得道:“娘子宅心仁厚。只是飞霜殿那位太也不讲究,外甥女自小与人订了亲,还成日召她入宫,叫她与殿下相见,年幼时便罢了,都及笄了还不知道防闲,这瓜田李下的……”
“我也知道贤妃打的什么主意,”张皇后一笑,随即摇摇头,“她这外甥女心眼可比她多多了,她还真以为人家甘心当她马前卒呢……”
正说着,方才去飞霜殿的黄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