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您这又是怎么了?”她平静地看着母亲。
虞太太闷声不响走到床边,将那些金条一一收回箱子,没好气地说:“往后不要去你舅舅家了。”
红豆心里早已有了点影子,母亲白天才去了一趟舅舅家,回来便如此反常,多半是因为在舅母那里受了气。
舅舅在南宝洋行任职,几年前升了大买办,因手头渐阔,不久便搬进了公馆,如今家里用着两个当差,处处都讲究,就连两位表姐出入都是一副阔小姐的派头。
其实父亲在世时,舅舅不过是洋行一个小小的书记员。
舅妈见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还算火热,曾提过给大表姐跟哥哥结亲,父亲和母亲当时都顶喜欢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谁知不久父亲去世,皮货铺关门,虞家日渐萧条,舅舅却渐渐发达起来。
后来舅妈见哥哥不大像会有大出息的模样,更决口不肯再提当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学任文员,因为容貌出色,追求者众多,舅妈一心让女儿嫁个好人家,竟是有意开始疏冷两家的关系。
舅舅虽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来忙于做生意,二来也想借女儿的好婚姻来巩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许了妻子的行为,只三不五时背着妻子偷偷给虞家送些吃用。
说起来,母亲早已不是头一回在舅妈那里碰软钉子了。
“说是大表姐现在好些人追求,什么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还瞧不上她呢,就她这样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带歪,你玉淇表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现在不也学得势力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舅妈的两个好女儿以后能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他们难道都忘了,当年三妹是怎么死的了!”
母亲一提起小姨就伤心,话未说完,嗓音已经发起哽来。虞红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头,好在母亲还不知道哥哥打算换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场好闹。
话说回来,哥哥前些时日半点不像厌烦了这行当的样子,突然间想换差事,是不是在警署里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见母亲眼角闪动的泪花,搂住母亲,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母亲,哥哥又不喜欢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会娶的。而且你还记得吗,上回我们学校的一位美利坚教授说了,表哥表妹结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也许哥哥以后找来的嫂嫂比玉淇表姐还要漂亮许多呢。”
虞太太愤然扬声说:“谁一定要她嫁给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这份心了,我只是气不过你舅妈——”
红豆干脆踢掉鞋子,躺在母亲的腿上,仰面看着母亲说:“妈,小时候都说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亲口说了,我现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时,我仔细对比过,也是这么认为的。”
虞太太见女儿一脸认真,噗嗤一声笑起来,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泪,一指女儿凝雪般的脸颊:“不知羞。”这些年女儿五官越长越开,早已是个大美人了,照她看来,丝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儿野了心不好好读书,从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提起而已。
红豆见母亲终于破涕而笑,暗松了口气,嘻嘻笑着说:“妈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开饭,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听说女儿饿了,再顾不上伤心,拉着红豆起来,顺带抚了抚旗袍上的褶皱:“你哥哥最近忙着满上海找人,昼夜都颠倒了,哪还顾得上回家吃饭?早上回来时就说了,要我们娘俩晚上早些睡觉,不要等他。”
一连几天,哥哥的确早出晚归,红豆没能跟哥哥说上话,自然也就无法打听哥哥想要换差事的因由。
到了礼拜六这日,顾筠和肖喜春几个按照提前的约定,到红豆家楼下等她,虞太太见全是女学生,也就放心让女儿去了。
新亚茶社离震旦大学不远,是座二层小洋楼,旁有一公园,环境幽僻,客厅里常年有法兰西的乐师驻扎,演奏地道的古典钢琴曲。
轻灵飘逸的音乐佐以咖啡和红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涤俗肠之感,加之这茶室西洋点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沪上名声甚着,因此不时有文人名流前来聚会。
红豆跟顾筠等人给门口的仆欧出示了邀请函,入内一看,今日与会者甚多,偌大一个客厅聚满了人。
她们这边一露面,便另有仆欧领她们落座,好几道热烈的目光落在红豆身上,似有结识之意,红豆只当不觉。
她随意往厅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几个面熟的人,有一个穿着西式衬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厅里的树枝状巨型水晶灯一照,比她前几日刚看到时更潇洒出众几分,只是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来秦学锴所说的那个德国副教授就是指的贺云钦?”顾筠微讶,她是报社千金,对贺云钦的新闻知之甚详,一眼就认出了贺云钦。
贺云钦身边站着那日晕倒的贺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着门口,看见红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这边走来。
红豆却只顾盯着厅中的另一个穿洋装的女郎,那女郎手里端着一个金耳咖啡杯,正热络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谈,鬈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丰丽的脸庞。
“玉淇表姐?”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沪上确有新亚茶室,特此注明,如有冒犯之处,作者会第一时间删改。上一章有两个地方修改了一下哈。
第7章
玉淇忙于跟面前那人交际,根本未注意红豆,两人大约讲到了非常有趣的话题,玉淇不时被逗得咬唇轻笑。
红豆好奇打量那人,见是位背影挺拔的中年男子,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手则端着咖啡。银灰色马甲、笔挺西裤,两鬓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腕上尚有一块金表熠熠发光,交谈时似乎不忘压低音量,因而显得非常有绅士风度。
红豆侧过脸,正要跟顾筠说话,忽然眼前微暗,有人说道:“虞学姐。”
虞红豆抬眼一看,万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那位晕倒的贺四:“咦,贺同学?真是巧,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知为何,贺竹筠一见红豆就想发笑,“谢谢虞学姐挂怀。”
她虽性情腼腆,得益于多年来的家庭训练,待人接物并不如何局促:“这次茶话会邀请了我二哥,二哥怕我在家发闷,就带我一起来了,稍后有个议题会由他来主讲。”
说着,往身后一指:“那边就是我二哥。”
那边贺云钦早就注意到妹妹在与人交谈,见是个十**岁的女孩子,料定是妹妹说的虞红豆,便草草打量一眼,见这女孩脸庞异常娇美,一双眼睛流盼生辉,从头到脚没一处刻意追求时髦,难得倒也不村不俗。
白衬衣外面套件墨绿色绒线衫,底下是双擦得极干净的黑色圆头皮鞋。头发用珠贝色的赛璐珞发箍箍住,清清爽爽地垂在肩头。身上似乎有一种明快憨欢的气度,自坐下之后便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观察厅中的人与事。
虞红豆没料到贺竹筠突然提起了她二哥,碍于社交礼节,不得不佯装惊讶看过去,谁知刚好对上贺云钦的目光。
他不知注视这边多久了,目光显然有打量之意,一支烟卷放在嘴里,另一只手抬起来正要点烟。细看之下,不愧跟贺竹筠一母同胞,不少地方生得挂相,只是他的鼻梁高直一些,眉毛也更飞扬几分。
见红豆看他,贺云钦慢腾腾将西洋打火机收回裤兜,冷不丁的,冲红豆展颜一笑,笑容乍眼看去无懈可击,细究之下,却有些敷衍的意味。
红豆一龇牙,回以贺云钦一个不咸不淡的礼节性笑容。
贺竹筠捂住嘴,嗬嗬笑道:“虞学姐,你真有趣。”
红豆一愣,不知自己哪里有趣了。
贺竹筠解释说:“我二哥人其实顶好,就是有时候爱开玩笑,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红豆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诚恳,笑呵呵地点头说:“看出来贺先生人非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