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苹果鱼
“你必须要需要回来一趟。”Duk说。“他留了遗嘱,里面有你的名字。”
躺在她身旁的梁嘉逸因为身旁的动静也被吵了醒来。他迷糊地看着身边僵直着身子的董畅畅,伸手把她搂进怀中,哑着嗓子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易华青死了。”约莫过了有一个世纪,董畅畅才觉得自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说是,他的律师现在让我去一趟德国,说是要宣读遗嘱,我必须在场。”
易华青的死亡是一个非常意外的事件,有天夜里他在过马路时,被酒驾的司机撞到。当时车速极快,易华青几乎是在当场死亡。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也于事无补。
“......我感觉,这就像是自己跑了一个马拉松。”董畅畅当天和梁嘉逸就收拾了行李,订好了机票。在航班上,她捏紧了他的手,声音虚弱地对他说。“只不过我的对手在半途中退赛,徒留我一个人还在这赛道上奔跑。”
那么多年的不原谅,竟然会中止在这一场突发的意外死亡之上。
“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成了对董畅畅来说宛若陨石降临一样的打击。她自挂了电话之后,就一直是这样一幅不堪重负的模样。
十几个小时的航班终于结束,两人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朝着易华青的家赶去。今天是送别他下葬的日子,他们俩这样赶,不过是为了做这最后的道别。
葬礼由易端端一手操办。他当时就在欧洲,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然后接手了的所有后事。在美国的董佩仪接到消息后,也飞跃了整个大西洋,从波士顿匆匆赶来。
早在许多年以前便支离破碎的一家人,在这个时候,终于以这样无奈又讽刺的原因团聚。而那个使得他们家庭破裂、居住在这住所几十年的女人,在此时却被全然当作了外人,被易端端礼貌地请了出去。
无论易华青的私生活如何,他毕竟是当代的音乐大家。前来吊唁的人极多,都跟在董佩仪和易端端董畅畅这三位的身后。葬礼并没有邀请Laura Duk,于是她便只能远远的站在一边,在众人的背后,为这个为了他妻离子散、前前后后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男人做最后的送别。
董畅畅穿着黑色的衣裙,站在最前面,耳边是牧师低诵的祷文。而她却只觉得耳边空荡荡,心也是空荡荡。眼前正在进行的一切都宛若是虚幻,她还是没有能够接受易华青已经去世这一事实。
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来到现场的不少乐界人士也是时隔多年,第一次再见到易华青的女儿。葬礼结束后他们纷纷上前安慰她,她程式化地回以微笑,和那些关心她的人寒暄。只是她没能同那些人说太久的话,律师还在家中等着。
对,律师。
这才是董畅畅被要求着急赶过来的原因。
虽然这些年来易华青在成艾尔法爱乐乐团的音乐中间之后越发的忙碌,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却一如既往的好。除了那一头的银丝,几乎看不出来他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因此当他们得知,易华青竟然早已立下遗嘱之后,都半天会不过神。
宣读遗嘱的时候,Duk终于被允许走进那幢她居住了多年的房子。但出乎意料的是,遗嘱上并没有什么内容,有先是易华青把什么东西留给了她。
相反的,令所有人惊诧却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的是,易华青把他的所有财产,动产及不动产,全数留给了董畅畅一人。
“怎......怎么会?”当律师宣读完遗嘱之后,Duk先虚弱地软了腿,她扶着桌子,几乎站不动,艰难地开口向律师质问。“怎么可能?!”
“很抱歉Duk小姐,易先生的第一封遗嘱在六年前开始就立好了,期间他确实修改过很多次遗嘱,但是每一次修改都是因为有了新的财产内容要往进添加。而他遗嘱的内容——他有且只有的唯一一位财产继承人却从未改过,始终都是董小姐。”律师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彬彬有礼地对Duk说。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陪伴了他二十多年!”Duk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着律师大吼了起来。那位律师先生显然是知道这一家人的故事。他用极不赞同的眼神看了看Duk,接着又摇了摇头。
“我可以将您的话理解成,这是您对我们专业程度的不认可吗?”
第六十八章
Duk听了律师的话, 立即收了声, 只是依旧用哀婉恳求的目光看着他。此时房间里的人, 除了律师和她,就是董佩仪易端端还有董畅畅。律师看了眼哀恸不已的Duk,又瞥了眼一旁像是完全无关人士的三位死者亲属, 心中暗叹了一声。
就只有Duk女士的表现像一个真正的遗孀,有刚失去了至亲的痛苦。至于易华青那位货真价实的遗孀董佩仪,等他宣读完遗嘱后就准备搭着下午的飞机回美国。
“易先生留给您一句话,让我带到。”他摇了摇头, 对面前的女人释放了些温和的善意。
Duk的眼神亮了一些, 期待地看着律师。
“......他说......”看着Duk那般眼神, 律师却有些说不出来易华青的话, 只是这是他必尽的职责。“他说, 如果他走在你之前, 就让我带给你这句话:他生前不顾一切, 将自己所能有的一切都给了您,因此伤害了很多人。其中, 因为对您的包容,最重的伤害了自己的女儿,他万分愧疚,所以便将死后的所有都留给女儿。希望您能理解,今后可以好好生活。”
理解?好好生活?
Duk直接瘫软在了沙发上,眼眶一红,顿时又要落起泪来。他都走了, 让她如何好好生活。
这幢房子以前在易华青的名下,他死了之后,通过继承,便成了董畅畅的房产。
律师将遗嘱宣读完后,就收拾自己东西离开了。
Laura Duk还留在客厅,这会儿正坐在她悉心挑选的沙发上,望着她当初买回来的茶几,双眼无神地发呆。董畅畅和母亲还有兄长在一旁小声说着话,过几天艾尔法爱乐乐团还有易华青的追思音乐会,董佩仪是肯定不会参加,易端端这些年同艾尔法的合作很多,也是家中同父亲关系最好的一个,因此会留下来。
至于董畅畅。
“你要留下来吗?”易端端问。梁嘉逸也偏过头去看她。“到时候会来很多人。”
“我想明天就走。”董畅畅却拒绝了易端端的邀请。易端端看向梁嘉逸,梁嘉逸却摸了摸董畅畅的头,“好,那我们就明天走。”
易端端一脸受不了的样子。
“你认真考虑一下,位置你要去肯定有。不少人你很多年没见了,刚好可以再见一见。”说着他又转向梁嘉逸:“你这不是在处女朋友,是在溺爱小孩!”
被指责了溺爱小孩的梁嘉逸面上半点不动,低下头给助理发消息,让他帮忙定机票。
“不过是场音乐会,有什么好去的。”董畅畅轻声道,目光一转,在不远处客厅沙发上转了一圈,Duk还瘫在那边。“去的人那么多,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易端端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这天底下,怕就只有这位女儿会将出席自己父亲的追悼音乐会这件事称作是“凑热闹”了。
沙发上的Duk突然起身,身子颤颤巍巍地朝着董畅畅走来。董畅畅身旁的三个人立即像是护法一样,将她团团围住,阻隔在Duk身前,警惕的看着她。
Duk惨然一笑,带出了皱纹。易华青的死给她的打击极大,令她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曾经写过一些曲子。”Duk对董畅畅说。“大部分是为了我写的,是写给我的。”
“所以你现在是来我面前对我和我的家庭示威吗?”董畅畅问。
“我什么都不要,就只想拿回那些乐谱。”Duk卑微地摇了摇头,恳求地对董畅畅道。“那些谱子,你就是拿了,八成也会把它当作是废纸扔掉。可那却是——”她说着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眼眶红了起来。
“我答应你,退出乐界,永远都不会再不出现。”Duk低泣着承诺。“我只想要那些谱子。”
董畅畅闭了闭眼,实在是不想再看这个女人一眼。Duk说的没错,易华青写的那些玩意儿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一定会全数送进垃圾桶。而她若是不把那些她眼中的垃圾给Duk,她怕是又要来缠着她不走。
“那些东西在哪?”董畅畅睁开眼睛,冷淡地问。
Duk说了一般易华青在家里存放谱子的地方。董畅畅没这个心思也没这个精力上楼去取,易端端提她进了一趟书房。结果下来时却叫了梁嘉逸去帮忙。
两个男人抬了两大箱东西下来,里面全是易华青这辈子的作曲作品。
“全拿走吧。”董畅畅挥了挥手,并不想要再看这些东西一眼。
“我只要他写给我的。”Duk摇了摇头,低声说。她蹲下身,从那两大箱乐谱里找到自己要的。易端端蹲在一旁帮着她一起找。而就在这翻找的过程中,易端端还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易华青的每部作品的扉页上,都会被他写上这部曲子的创作原因、历程还有其他的一些总结。而除了那写给Laura Duk的那近一半的谱子,献给他、母亲还有妹妹的谱子占了另外的一半。而这其中,写给董畅畅的又占了大半。
这个几乎是一手毁掉自己家庭的男人,这一生中竟然有将近一半的创作献给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易端端把那些乐谱捧到母亲和妹妹面前,董佩仪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动,而董畅畅见了后却开始笑。
她笑着笑着,眼眶却突然红了起来。
这算是什么啊?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却留下了这些曲谱。这都算是什么啊?
董畅畅蹲下身,从易端端的手中接过那些写给她的谱子,扉页上注着时间,从她出生起,到她离开后,几乎每年都有一部专门给她的作品。去年的也有,今年的则是才写了一半。
这些都算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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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董畅畅和梁嘉逸并没有住进那个董畅畅刚刚继承的房子里。
梁嘉逸带着董畅畅回了他们订好的酒店。连日的奔波让董畅畅半点精神都提不起来。她先去浴室洗漱准备休息,而待梁嘉逸从浴室出来时,却看到卧室床头的等依旧亮着,董畅畅靠着床头,在翻阅着他趁她没注意时带回来的乐谱。
“好吗?他写的?”梁嘉逸走到床边坐下,将董畅畅揽进怀中,用手指梳着她的长发低声问道。
“......不知道。”合上那本写了一半的谱子将其放回床头柜,董畅畅摇了摇头,靠进男人的怀中。“我没有办法判断。”
“怎么会没有办法判断?”以她对音乐的理解,如果她都没有办法判断一部作品的优秀与否,哪还有谁能够?
更何况,这是写给她的曲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弃音乐吗?”董畅畅没有回答,反而是问了梁嘉逸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梁嘉逸轻声问道。
“因为,就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那一夜,易华青和Laura Duk彻底毁掉了我对美学的认知。”董畅畅闭了闭眼,终于将这一埋藏在内心多年的秘密。
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这些她在童年时便初步形成体系的东西,却在十二岁的生日之夜彻底坍塌。
美是愉悦吗?美是痛苦吗?美需要受到世俗和道德的束缚吗?还是说,美应该是超脱一切的存在。
在那条去往录音棚见Laura Duk的路上,易华青开着车,为她讲述自己同她母亲那破裂的感情,以及他在Laura Duk身上所找到的归属于他的爱情。
易华青沉醉于他的爱情之中,尽管他的爱情并不被世俗与道德所容,但那却是他快乐的源泉之一。
然而自己的女儿却只在他那超脱了世俗束缚的爱情中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只有痛苦。
“从那时起,我便没有办法再去评价一部作品,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没有办法去感受和判断。”董畅畅将那些年以来的心路历程像梁嘉逸娓娓道来。“之后的乐评不再写,其实根本上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那之前的那些乐评......?”
“不过是对所谓主流媚俗的反抗。”董畅畅扯了扯嘴角说。“主流说东,我就说西。从技术层面上来评价对我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感受其作品的内核。有前人演奏诠释过的经典的曲目还好,新作品我完全没有办法去体会其精神内核。这样的状态没有办法继续在乐界待下去。”
“虽然我有扎实的理论基础,从理论分析作品并不难。可那不是艺术。”
在艺术中,理论永远都是辅助品。它可以帮助人走得更快,却永远都没有办法决定人能走到多远。真正决定一个人能够在艺术殿堂爬多高的,永远都是他的天赋和本能。
这才是决定一个艺术从业者深浅的硬核。
然而因为那一晚的伤害,她对音乐感知的本能受到了毁灭。
“而且说实在的,现在报纸上刊登的很多乐评都肤浅媚俗,难以触及作品的内核。之后觉得没意思,就不写了。”
而易华青显然是明白这一点,所以这些年来都愧疚到不敢去见女儿。想要见她一面,还要打着带团巡演这个借口。甚至于,当情人与女儿发生冲突时,他这一次完全没有维护情人——而那情人是他为之放弃了家庭与道德的人。
艺术确实依附于政|治而存在,但是艺术却又必须要承担起反抗精神。然而意识形态和道德都是政|治的产物,那么艺术在反抗之时,也要反抗这样的意识形态和道德吗?
而若美应该是超脱一切而存在的,那么易华青那不顾一切冲脱了道德的自私爱情若是换一种角度来写,怕也是美的。
但是董畅畅完全没有办法去体会这样的美。
她体会不到这样的美,那当她去体会其他的美时,在脑子中是否就已经带了先入为主的判断。
可这样的美是正确的吗?出轨、抛妻弃子、违背道德,这样的美如果存在,那么艺术是否就是一场巧言令色的骗局?
只要掌握一些了技巧,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用艺术的手段来发掘出它的美,然后再去赞扬?
那若是这样,她是否就在无形之中,成为了那么些助长痛苦丛生的帮凶?
尚在痛苦之中的董畅畅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不愿去想。因此她只能远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私货众多,求轻喷。
另:“艺术是否是一场巧言令色的骗局”,这句话是林奕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