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猫一尾
东帮五爷给冯兰香打帘的事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整个上海,怀瑾不出门,第二日早上看报纸才知道的。一脸不信的拿着报纸给伍世青看,道:“这是真的?你还捧戏子?这冯老板什么样?唱得极好吗?”
伍世青却是一笑,道:“事是真的,我还真没仔细瞧过冯老板卸了妆什么样,唱得应是极好的。”
听伍世青这样说,怀瑾倒是有些奇怪了,问:“你若不是极稀罕她,为何要给她打帘?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说到这个,伍世青也坦诚,道:“上海如今的军区参谋长司徒啸风是冯老板的铁杆票友,昨日他约我一起看戏,我迟到了,说起来是我的不是,落了冯老板的面子,司徒不高兴,我总要把这面子给冯老板捡回来不是?”
这话说的在理,但若只是想给冯兰香面子,寻常给些彩头也就行了,连着给个九道彩,什么脸面都齐全了,伍世青竟然跑上去打帘,怀瑾道:“你要么是极稀罕这冯老板,要么就是与这司徒参谋长交情极好,才会如此给他脸面。”
伍世青肯定不是极稀罕冯兰香,想一想,说道:“司徒确实值得一交,看着不拘小节,人却不坏。”说完,停了一会儿,道:“比我好。”
怀瑾听了不以为然,道:“你也不坏,就是总爱凶人,看着吓人。”又道:“他一个军阀,还能比你好,我不信。”
伍世青心道别人都说他伍世青笑面虎,看着和气,杀人不过点头,这丫头倒是跟别人正好相反。再看怀瑾说完话,低头用筷子夹了一只饺子,蘸了醋,送进嘴里,顿时如吃了山珍海味一般心满意足的模样。
傻气!
饺子是猪肉大葱的,一口咬下去,带着油气的葱香充满了整个味觉,怀瑾喜欢极了。
她自然不知道过去伍公馆是鲜少包饺子的,因为伍世青不喜大葱,更是从未包过大葱味的饺子,她从没来过南方,所以她以为全中国的人都喜欢吃饺子,全中国的人都喜欢大葱大蒜。
怀瑾自己吃着高兴,见伍世青没动筷子,也给伍世青夹了一个,道:“今天这饺子好吃,你也尝尝。”
伍世青看也懒得看碗里的饺子,隔着面皮都觉得一股子大葱味冲鼻子。
然而,怀瑾歪着头疑惑的问:“你不喜欢吃饺子?”
那能不喜欢吗?毕竟是伍世青自己前几日记起有小孩十年前说她最喜欢吃大葱猪肉的饺子,伍世青特地吩咐厨房包的,能说不喜欢吗?
伍世青一时也是无法,夹起那饺子,将头扭到一边,眼睛一闭,便囫囵的吞下去了。回头便见怀瑾又夹了一个欲放到他的碗里,赶紧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碗,道:“不用,我自己来,你吃你的。”
所幸怀瑾也未坚持,低头吃她自己的去了,只是门外候着的水生扶着墙笑得捂肚子,伍世青一时也忘了他早就立誓要摆脱流氓的形象,立志做个斯文人的事,两眼一瞪,无声且夸张的撅起嘴又夸张的咧开。
【滚!】
怀瑾拿了一瓣蒜,觉得自己不该吃独食,递给伍世青:“给!”
“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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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自那个雨夜进了伍公馆,就再没出去过,初时伍世青觉得她约莫是嘴皮被汤包烫了个泡,不愿意出门见人,后来小半个月过去了,怀瑾嘴上的伤长好了,却还是不见她出门,伍世青特地在家里留了辆车,还有司机,嘱咐了她几次,若是想去哪儿,便让司机开车送她,如此过了一个礼拜,却还是没见她出门。
伍世青思来想去,觉得怀瑾这种年纪轻的姑娘不可能不爱玩的,应是人生地不熟,没人带,不敢出去交际。
如此伍世青倒是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家里没有女眷的坏处了,若是家里有女眷,他不过是一句话,让领着去百货公司也好,或是叫上别家的小姐太太到家里来打麻将也好,总不至于他要自己操心这些事。
然而,如今就是马上纳一房姨太太怕是也来不及了,总归还是得伍世青自己来。
伍世青思量一番,如舞厅这般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带怀瑾去,便寻思着带怀瑾去看戏。怀瑾被他赶着出去玩赶了好几回,他一开口,自然知道怕是推脱不掉,却忍不住怼他,道:“是要让我也去给你的冯老板捧场吗?”这话一出,就见伍世青面上一愣,露出无奈来,他本是一时兴起,哪里想到给自己留下这么个话柄,便说道:“那便不去听霸王别姬,去听西厢记。姑娘太太都爱听这个。”
这话一出,怀瑾倒是真信了伍世青对冯兰香并不痴迷了,而且何止是不痴迷,怕是平日里看戏也是凑热闹,寻常的规矩都不懂,她说道:“你前脚给人打帘闹得沸沸扬扬,后脚去给别家老板捧场,那才真是落了冯老板的面子,怕不是要被那冯老板兰社的票友骂得狗血淋头。”
这规矩伍世青是真不懂,笑道:“还有这种事,难道我以后除了她的戏,别家的都不能看了。”
怀瑾道:“那倒也不是,总归要缓些日子才好。票友也是有气节的,你何苦这当口上找不痛快。”
伍世青道:“捧个戏子还讲究气节,你懂的倒是多。”
怀瑾不以为然,道:“我哪里懂的多,这都是满大街谁都知道的事,是你做大事,不管不顾这些小事罢了。”
伍世青听了却道:“人小鬼大。”
话虽这么说,伍世青倒是也信了怀瑾的话,改了去看电影。
怀瑾来的头一天,伍世青便请裁缝上门量身订了好些衣衫,前几日刚送到了,怀瑾挑了一件艾青色蝴蝶布绒的旗袍穿上,配了双白缎鞋,抹粉画眉,收拾了许久,从楼梯上款款而下,待在正厅沙发里等着的伍世青抬头一看,愣了一下,怀瑾终究是小姑娘,细心打扮了,被盯着瞧,不一会儿两颊绯红。
要说人就是这般奇怪,伍世青的新世界舞厅里不少有十六岁,甚至更小的姑娘出来应酬交际,伍世青也觉得寻常,毕竟在乡下,十六岁孩子都生了的不少见,但许是伍世青初见怀瑾便是六七岁的模样,平日里两人说话,怀瑾又少有女儿姿态,不说像寻常伍世青见到的女子一般刻意讨好他,便是哪天说话不怼他几句,他都觉得稀奇,以至于他竟从未将怀瑾当作正当嫁龄的女子看待过。
如今骤然一打扮也难怪伍世青发愣,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落寞来。
两人乘车前往影院,到影院门口,两人下车,伍世青戴好毡帽,手臂微曲,怀瑾笑着挽上与他并立,看着他仔细的将白发藏在毡帽里,唯恐露出来一点的样子,乐不可支。
这白发太惹眼,全上海都知道,一个不是老头,却一头白发的便是伍世青。倒不是说认出来就一定有什么危险,但他原意是带怀瑾出来玩,不愿遇到一些人,然后寒暄交际,耽误工夫,坏了兴致。
怀瑾却觉得一向气定神闲的伍世青畏畏缩缩的样子尤其好笑,笑得她差点走不动道,几近挂在人胳膊上被拖着走。
伍世青也是无法,低声呵斥:“站直了,像什么样。”
怀瑾站直了,却问:“你为何不将它染了。”
伍世青说起来开的是全上海最解|放的舞厅,更不用说还有电影公司,各种时兴的产业,但骨子里还是古板,他总觉得染发这种事,不过是一些女子讨好男人的手段,他一个男人做起来实在奇怪。
看的是一部美国的片子,也不是说故意选的洋片,只不过算着不早不晚,正好开场时间合适。电影讲的大概就是男主因为战争离开女主,结果女主因为无依无靠沦为J女,本以为男主战死了,不想男主随后竟回来了,女主最终羞愤自杀。
伍世青有个电影公司,但自己几乎从未在影院里看过电影,在他看来看电影不过是女人,或者是一些男女朋友,夫妻打发时间的办法,一个单身男人看电影实在是奇怪。他虽然有电影公司,但也是交给得力的人帮忙经营,便是自家拍的电影,他也顶多看过几眼,几乎没有看完的,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电影里会出现接吻的镜头。
而怀瑾虽然看过电影,也从来没有看过吻戏。
所以,前面还在为男女主悲情的爱情戏感动得几乎流泪,下一秒竟然眼见着两个人就亲上了,没见过世面的怀瑾惊呆了,下一秒就被同样惊呆了的伍世青捂着眼睛拉出了影厅。
与其说是拉出去的,不如说是掳出去的,怀瑾觉得自己脚就没沾地,影院里黑布隆冬的,缓过神就已经在外边了。
然而,待到怀瑾被带到影院外了,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如今皇上都没了多少年了,如今男女社交也公开了,几乎满座的影厅,大家都稀松平常的样子,只她跟活见鬼一样跑出来,实在是有些丢人。
况且,怀瑾难得出来看一场电影,她在上海又不认识什么女朋友,伍世青这看场电影跟做贼一般,怕是也难得有下一回,她又不愿意自己出来,若是就这般回去了,实在是不甘心。
如此一想,怀瑾抬脚便欲回去继续看,但伍世青见状,赶紧的将她拉住,道:“还看?!这哪里是姑娘家看的。”
这话说得怀瑾不服气,道:“里面不少有姑娘家,怎么就不能看了。”
伍世青道:“那都不是姑娘家,都是嫁了人的妇人。”
怀瑾不信,噘着嘴道:“我才看了一半,都不知道他们在没在一起,跟猫爪子挠了心,可难受。”
伍世青见她不依不饶,也是没有办法,忍不住骂道:“草,伐晓得是哪个王八蛋进的片子。”
这话一出,却见跟着两人一起出来的水生远远站着,左顾右盼,目光闪烁的模样,伍世青见了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问:“你小子怎么了?”
水生被硬生生的叫过来,低着头,瘪瘪嘴,先是不愿意开口,等到伍世青又问了一遍,才说:“爷,这是咱家进的片子。”
伍世青一听这话,顿时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很是色彩斑斓,原本鼓着脸的怀瑾却噗呲笑出了声。水生见说都说了,又道:“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反正家里地方大,回头爷让人把片子剪一剪,小姐不能看的都剪了,让人拿家里放露天电影,正好也可以给家里人都乐一乐。”
这倒是个让怀瑾和伍世青都满意的办法,也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瑾:神特么【吾家有女初长成】!
第5章
两人随即便坐车回家,只不过即便到了车上,怀瑾却还是忍不住的笑,道:“不是没见过骂人的,还没见过谁这般骂自个儿的。”
伍世青是不怕人嘲笑的,他本就是地痞流氓的出生,如今即便装得像是斯文人,也不过是从个小地痞流氓混成了全上海最大的流氓头子,还怕人嘲笑吗?若是出于他的本心,他领怀瑾出来,不过是怕她一个人在家里烦闷,出来透透气,高兴高兴,如今她倒是真的乐了,也是好的。
不就是自己骂自己王八蛋吗?伍世青还不敢否认说他就不是个王八蛋。
但伍世青总还记得十年前,他被自己的血糊了眼睛,走到他跟前的那个白白净净,穿着粉袄,手捧着一包糖,一脸天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的宅门小小姐。他总觉得那样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哪怕打小看起来就不聪明,连他这个祸害都敢往家里捡,即便是长大了,落魄了,掉到他这个流氓的流氓窝里了,也该是端庄清丽的姿态才是,怎么能动不动就笑得恨不得掉到椅子下面一般。
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
怀瑾这边笑了一会儿,见伍世青没有吱声,掉过脸望去,见他一副严厉的模样,竟然半点儿笑意也没有,以为他生气了,便也不敢再笑了。用手抚了抚身上的旗袍,坐直了,双手叠放在腿上,极力摆出乖巧的姿态。
寄人篱下,总归是要讨好一下主家,说些让人高兴的话。
“其实那片子也看得我臊得慌,就是不甘心浪费两张票钱。”
“嗯。”
“片子是极好的,影院里都是满的,您真会选片子。”
“嗯。”
“谢谢您领我出来看电影解闷。”
“嗯。”
怀瑾好好说着话,怎想的说着说着,忽然听伍世青说道:“我送你去读书罢。”
伍世青一天书都没读过,他七八岁在一个印刷厂里做童工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字,后来混帮派,混得好一点儿了,觉得自己实在是说话谈吐有些上不了台面,偷摸的请了个先生教过他半年,日常看书读报是没有问题的,说话也像样了,等闲看不出来是个文盲了,但再深的学问是没有的。
读过书的人许多都觉得读书也就这么回事,甚至觉得在这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伍世青没读过书,所以但凡他遇到难事,都会想着是不是自己书读得少了。
如今他又遇到难事了,他该把怀瑾怎么办呢?他也没空带孩子,而且这么大的孩子,他还真不会带,比如看这个电影,想着十六岁的姑娘到底能不能看吻戏,他心里有点打鼓,拿不定主意,时代变得快,二十年前女子还都裹着小脚,如今谁家太太是小脚,男人却觉得没面子,被拖了文明的后腿。伍世青怕自己太迂腐,又怕自己管得松散了。
他一把年纪是不好意思去学校了,他决定把怀瑾送到学校里去。
然而……
“我不去!!!我娘死的时候唯一让我高兴的就是再没有人逼我读书了。”
我太难了!养个娃太难了!!!
这如果是个男娃,伍世青能把他扒光了抽到他跪地喊爷爷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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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十一点多,打从怀瑾进了伍公馆后,小半个月都没见过人影的齐英回来了。见伍世青房里已经熄灯睡了,小声在门外说:“爷,我回来了。”原想着若是没人应声就算了,然而马上便见房里灯亮了。
伍世青从里面走出来,道:“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关好门,齐英笑着说:“爷您这位救命恩人可不得了,据说她母亲是前朝有封号的格格,进过宫,留过洋,绝无仅有的人物,不过如今前朝没了,这位老格格谨慎得很,即便是村子里同是旗人的也就知道这位奶奶来历不简单,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位。”
这一点伍世青倒是不意外,他当年也曾偷偷的见过怀瑾的母亲,那是一个并不需要多大的阅历就能看出不寻常的妇人。
然而,随后齐英便说道:“如今这位老格格虽然真如这位金小姐说的没了,但并不是今年没了,是三年前就没了。”
伍世青听了一愣,道:“三年前就没了?”
“正是。”齐英道:“三年前就没了,死前给她定了门亲事,是临县一个米商,礼都过了,原本是说好了,等她三年孝期满了就过门,结果那米商也是个不醒事的,家里没老的管着,胡闹,第二年便跟府里的丫头生了个儿子,那米商跟她说,儿子以后就过到她的名下,算她的儿子,她不干,退了亲,应该是乡里乡亲的议论多了,她便走了,然后就再没了音信,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两年前,怀瑾不过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家独自离开家乡,两年后,身无分文的来到了上海,只字不提中间两年的事,她这两年到底在哪里,做什么?
伍世青是混江湖的,见过太多形单影只的乡下姑娘进城后的故事,一百个里面,难得有一个好的。
齐英见伍世青许久没有说话,又说道:“据说就在我去的前几日,也有人去打听过她,目的跟我倒是不一样,像是在打听她有没有回去,见她确实没回去,便走了,也是我去得晚,错过了,没打上照面。”
伍世青听了皱眉,问:“是什么人,有打听出来吗?”
齐英道:“我没见着人,也只能打听,村子里的人说那些人没有亮身份,但像是当兵的,北方口音。”
话说到这里,齐英已经把这半个月来打听到的事情都说完了,将齐英打发去休息,伍世青坐在写字桌前,却许久未动。昏黄的灯光透过翠绿的灯罩照在他的身上,他慢吞吞的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也不耐烦装上烟嘴,直接叼在嘴里,擦了一根洋火,点燃了香烟,他慢慢的吸了一口,闷了许久后缓缓的吐出浅浅的烟,看着被他随手丢落的火柴棍掉在地毯上,将地毯烧出一个黑色的窟窿,这个窟窿慢慢变大,让他有些失望的,火柴棍灭了,地毯也没烧起来,只留下了一个拇指大的窟窿。
在他的身后,窗户被秋末深夜的寒风吹得哐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