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煎
想明白此理,倒不再将这事看得严肃,至于闻恪找上霍沉会谈些甚么,她无从得知也不必得知。
在纸坊待到午时,回来路上,天没个征兆地转了阴,风因此更凉几分,不必西风逊色,贺无量观望阵,笑道:“就要落雨,后日立春,你那笋也该冒头了。”
经他一说,令约想起去年冬月里壅的竹,眼睛一亮,当即就去溪畔林中溜了圈儿,只可惜尚在蓄势的春笋都还藏得好好儿的。
是日夜里,外面果真洒起细雨来,淅淅沥沥落在林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睡梦中的少女似被惊醒,眉间忽颤了下,脑里混沌起来,周遭好似闹哄哄一片,或惊声尖叫,或呼天抢地,或戾声喝止,她被人兜着,摇摇晃晃向前跑,眼前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瞧不见。
倏尔,耳畔一静,天地间只听得阵渺远的笛声,缥缈而宁静……
这才教她舒展开眉头,平稳睡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露出鱼肚白,令约听着竹浪细雨声,依稀记得夜里做了个梦,可又想不起究竟梦见什么,只得作罢。
因惦念着林中春笋,她草草梳洗过便冒雨到林中探了回,比之昨日,这时林间已有多处隆起,少许春笋冒出头来,只消等上一日,再蹿高些便能挖来吃……
弯眼笑了笑,家去时却教郁菀敲打了顿:“这几日不是来了月事?哪有你这样去淋雨的?”
郁菀说完到厨里去了趟,出来时手上多出碗药汤:“这是秋娘特地列给我的方子,道是能祛春湿,还能防着风寒,喝上些再用饭。”
自来受不了药味儿的人蹙了眉头,小心翼翼接过,盯了好半晌才迫不得已抿上口。
“如何?”
“嗯,比病药好上些,不过余下的还是留给爹爹和阿显罢。”
郁菀气笑,无奈何的到阁楼叫阿显。
昨儿阿显因跟云飞闹了许久,功课耽搁到人定时也没做好,贺无量为陪他难得这时辰还没醒,自然也少不得一顿催。
将人叫起来,郁菀方才摇头一叹。
犹记得年少时,她也像从兄从嫂那般,事事心平气和,哪似今日,家中个个儿不教她省心。
与此同时,不教她省心的贺姑娘打了个喷嚏,惊吓之余忙又抱起药汤喝上口。
苦这一时,总比病了苦上加苦好几时好。
是以,春分这日她再没敢冒雨出门,而是将去年郁菀买给她的笠帽翻找出来,又到西边屋里找到闲置许久的小背篓与短锄,备好一切,顶着笠帽出门去。
雨依旧细细地飘着,像是比昨日小些,院里暗香盈盈,她反倒没了前两日的着急劲了,先到梅树下嗅上会儿。
细密的雨珠附在薄薄的花瓣上,聚成真珠般大小,晶莹剔透,引得她探出指尖,点碎两颗。
再往旁边一朵花上移时,忽听身后传来人声:“姐姐这打扮是要去哪儿?”
她转回头,云飞正一脸好奇地瞧着她这身行头,当然,他身后撑着油伞的霍公子也是。
“正要去林中挖些春笋。”她说完,忍不住打趣起眼前的少年,“怎么今儿不躲着人了?”
“姐姐快莫取笑我了,我也是怕吓着你。”云飞难堪挠挠头。
“取笑你做什么,还没向你说谢呢。”
云飞知晓她说的是那袋伽南,笑道:“我也是从三哥那儿拿的,姐姐喜欢便好。”不欲说这个,继而问道,“姐姐挖笋能带上我们么?”
“你们出来不是为别的事?”
“哪有甚么事,闲得都快生草了,秋娘在屋里薰艾草,三哥说出来走走的,”云飞说罢回头看眼霍沉,“幸好听了三哥的,走前边儿,不然也撞不上姐姐出门了。”
闻言,令约视线往后挪了挪,此时霍沉已收起先前那副好奇表情,换回以往沉着清隽的模样,端端撑着伞,直挺挺地立在春日里。
他的气色比冬日里好了很多,大约是病愈了,她竟在他脸上发现一抹淡淡的红。
比平常板着脸可爱。
她看了会儿,不动声色收回眼,朝云飞道:“走罢。”
三人踩在松软春土上,走过小桥进了林中,细雨沙沙声愈发显耳,冬春交替的林子里恍若有股神秘的天然灵气。
云飞收了伞仰头四看,慨叹道:“罪过罪过,我们住来这里整整一冬,竟还没好生瞧过这林子,”又问令约,“这处林子都是姐姐家的么?”
令约背着背篓走在前面,失笑:“这都是老祖宗们留下的,怎会是我们一家所有,只不过现今只我们几户人家在照管罢了。”
“却不知山上是哪般光景,满山春笋么?”
“那是自然,不过山上的可不是挖来吃的。”
她说罢停下,环顾一圈道:“这一片是我冬月里壅过的,你当心脚下,若见着冒出头的便叫我来。”
“好!这一片全归我找!”云飞兴高采烈地应下,低头巡逻起来,令约则放下小背篓,取出短锄,蹲身观察起脚边几颗笋。
被遗忘的霍三公子左右看看,无半分犹豫地走去少女身后,俯视着那顶比她人还大的笠帽,眉间郁起思量。
听闻恪说,她好像很信任他?
就连付云扬听了消息都急匆匆赶来问他,她为何信他?
他意欲询问,偏又开不了口。
到如今,即便有人再给他十张脸,他也不会去猜她这是对他抱了别样心思……她不把他当成断袖便是好的了。
可除了这个,还能是甚么缘故?
霍沉想着,右手捏了捏眉心,坚定上前两步。
单这么捉摸定然不通,不如直截了当地问她。
黑影侵来,少女刨土的动作一顿,仰面看他时因帽檐过宽遮了目光,只看去霍沉腰际,那处挂着块蝴蝶佩玉,倒是头回注意到,想来是冬日里教斗篷掩住了。
她努力再向后仰些:“怎么了?”
瞧着有些呆头呆脑,声音却还清澄,霍沉像是忘了要问甚么,只顺势指了指脚边:“呃,这颗如何?”
“嗯……笋叶没泛黄、不哪般厚实、瞧着干瘪瘪的。”她摇头评价完,指去另一处,“你去那端瞧,兴许都比它好些。”
“……”霍沉郁结,又想果真不问才是对的,遂将话彻底吞回去。
林间的雨教先前又小几分,他静静待在挖笋姑娘的身旁,优雅得像是林中画、画中人。
令约挖出第一颗笋时,吃惊于他还在此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瞅他眼去拿小背篓。
霍沉见状总算破画而出,道:“我来。”
他本就离背篓近些,此时先她一步拿来手上,伸去她面前:“贺姑娘只管挖,我拿它便是。”
“那……多谢你。”
令约轻声答谢,不客气地放下笋,又蹲身将土坑埋好,转去下一颗笋前。
霍沉提着背篓,不近不远地跟上,是时忽吹来阵风,挂在竹梢上的雨珠轻易被扫落,砸在霍沉伞上,滴嗒嗒响。
埋头刨土的少女却没这等好运,后背教雨一淋,登时吓得缩去帽檐底下,可衣裳到底湿了,躲也于事无补。
她背过手掸了掸后背,幸好初初立春,穿得并不单薄,不曾祸及内里。
“可需家去换身衣裳?”身后有人多嘴。
“唔,不用。”
霍沉没再出声,专注望着少女忙碌的背影,恍惚间回到冬月里才见她那次。
分明是个瘦削单薄的小姑娘,怎回回都做着常人做不了的气力活?是她自己欢喜做这些,还是出于甚么原因不得不做?
他想到贺无量郁菀夫妇,呃,约莫是前者了。霍沉垂头抽了抽嘴角,愈发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从前他可不会为一个外人想这些事。
倏地,林间又吹起风,一回生二回熟,令约这回来得机敏,瞬霎间便蹲直身,整个人完完全全的缩在笠帽帽沿下,只可惜……还是感觉到一阵凉意袭来后背。
她不服气,丢了短锄,摘下帽沿研究为何,然后便见身后那位俊郎公子淋着雨,手臂伸得直直的,将伞撑在她的斜后方……
顺着伞骨,又两滴雨斜斜砸来她身上。
原是这样啊。
令约:“……”
霍沉:“……”
好心办坏事的人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令约看他面色紧绷,满脸写着愧意,生气也不是,只起身来,安抚似的朝他道:“无碍,我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霍沉将伞交给她,仍绷着脸:“撑着回去。”
“我戴笠帽便是,你病才好,好生撑着罢。”她说着跑开。
霍沉目送她小跑开,收回眼,见她原先蹲的地方已有一颗尖笋被刨露出大半,遂上前两步蹲下,观察许久后尝试拿起那柄短锄,轻轻一锄。
“咔——”春笋发出清脆一声。
他将笋提起,沉默片刻后又放将回去,起身叫云飞。
云飞已在林中绕了多处地方,把笋密的地方一一插竹枝记下,听他三哥叫他,忙应声回去。
然这林中,又不见他贺姐姐的踪影了,他三哥也是一副面色不虞的样子。
云飞不禁回想起溪畔那次,也是留三哥与贺姐姐独处,结果他将人气走了,遂问:“你……该不会又将贺姐姐气走了罢?”
霍沉摇头。
她这回没生气,便不是气走的。
“那她人呢?”
霍沉没理会这话,兀自指向那壳笋,理不直气也壮地交代他:“过会儿她回来,你便说是你挖断它的。”
“噢,好。”云飞顺口应来,而后额角一抽,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甚么?”
“……”霍沉没脸再说第二遍,低头咳上声,气弱不少,“我今日已做错了一事,这事你便替我担了罢。”
云飞咧嘴笑,公鸭嗓有意学他:“怪事!怪事!”
霍三公子恼羞成怒,耳根子发烫:“不应便不应。”
“没说不应!”云飞这话算是答应了他,但还从旁叽叽喳喳个不停,“可从小我三哥就教导我,万不可做那撒诈捣虚之徒,我若撒了谎便一日不同我说话,怎今日破天荒教我编起谎来。”
“不是编谎。”霍沉不自觉地反驳,可这不是教小孩子撒谎又是甚么,于是只能自圆其说地扯出付云扬说教他的话来,“你二哥常说,为商合该精明些。”
“二哥!”云飞突然抬声叫道。
霍沉转头看去,一眼见到换了身干爽衣裳的贺姑娘,之后才施舍个眼神给她身侧那位伞也不撑、好不潇洒的付公子。
“教我好找,原是钻到这里来。”付云扬走近埋怨起他们,却嬉皮笑脸,“若不是遇见贺姑娘,只怕早走去山上寻你们了。”
霍沉冷眼看他,心下更为郁结:“你来做甚么。”
“呵,栗香园冷清得弹词姑娘也请不来,还不能来瞧瞧你们么?”他说着朝亲弟弟努下巴,亲弟弟却牢记使命,越过他跑到令约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