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煎
“……”
令约为眼前景象发懵,此前想问的话这时一句都吐不出。
“愣着做甚?请贺姑娘来上头!”一道苍老的女声打破僵局,隐隐透出些兴奋。
“阿婆,肃静。”守在门内的小衙差提醒道,至于为何衙差守在门槛内而非门槛外,还需从“纵容”二字说起——
黄梅雨天,年迈的婆子伞也不撑便奔来衙门前观案,大人常教诲说要尊老爱幼,他们总不能由着老人家淋雨,唯有默许人到踏跺上避雨……这一默许,而后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上头,逼得两人退回门槛内。
反正也不是头回有这事,大人说了不是大案也不必太拦着——要怪就怪他们宛阳县衙门槛太高,听说有些地方衙署正门前平坦着呢,真真是为民着想。
老人闻言,声音弱下些:“小官爷说得是,老身一时疏忽,忘记身处何地,”她致歉声,忙又回头低声问众人,“贺家姑娘能来上头罢?”
“能!”
众人齐声,一面默契让出条道,人群外的令约吃惊到久久没能挪动脚步,最后还是马四娘子拍了拍她肩:“贺家妹子去罢,我若不是有事耽搁来得晚,也想去前头。”
“你男人、你婆婆、你嫂子、你妹夫都在前头,竟还不知足!”有人羡慕出声。
令约看她们几眼,心底虽古怪不已,但还是不打算放过送上门的机会,收起油布伞,冒着细雨穿过人群来了踏跺上。
适才唤她来上头的正是四娘子的婆婆,宛阳有名的“闲话商”郑稳婆。
一见令约,郑婆子搓了搓手采访道:“今日的事姑娘怎生看待?”
“……”令约觑她眼。
郑婆子也热忱盯着她,不单是郑婆子,周围其余人也都如此。令约再顶不住,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我尚不知今日出了何事,还请阿婆细说一二。”
“嗤。”有人从旁笑话声。
令约转头看将去,微愣。
上来时她随意瞄了眼阶上众人,当时只见有人抱着小儿,这时才看清后面那张脸,可不就是方才两个妇人议论的霍涛么?
霍涛唇角笑意还未落下,怀中抱着可爱小儿,竟有几分慈爱相?
令约教这恐怖念头吓到,短暂扫视一眼后立马转回目光,这时郑婆子也放下高高挑起的眉毛——
她先前怎么也没想到令约会不知此事。
“姑娘怎会不知?里头两位可都与你——”马四话说到一半,被他老娘捂住嘴,“老四的意思是,里头是霍三公子和方家在对峙,我们心想姑娘多少是知道些的。”
果真和方家有关……
令约朝公堂里面看去,可惜今日天阴,隔着雨帘看不清里头是何情形,更听不清,只依稀见得一人跪在地上。
应该是方家人?
她揣测着,郑婆子已利索翻起嘴皮子:“此事我们仅是听得些传闻,具体还不知晓,传说是霍三公子检举了方公子,道其过税卡时与税官行贿,瞒报长短,匿了不少税呢!”
马四紧跟上:“不单如此,那方琦为了少纳税款,竟还跟人订了‘大小书契’!”
郑婆子再接下去:“说到底还是教那‘东西南北风’害的,那事骗了方家不少银两,之后竟也打起歪主意来。”
“娘欸,这事难说,可还记得传闻中霍远的遗嘱?说不准从方家老爷主事起就有了这勾当。”
“有理有理,那霍远称他们买山开道,垄断……”
说到兴头上,母子俩竟连一旁站着个霍家霸王的事都忘来,无处不扯上句,最后还是门内一个衙差叫他们声:“娘,四哥!”
此人正是马四那位在衙门里当差的妹夫,经他眼神提醒,两人这才及时打住,默契收回话,齐声问起令约:“姑娘怎么看?”
令约:“……”这让她怎么说?
“依我看,方琦待会儿就该吃板子。”说话的不是令约,而是霍家某无赖,众人听声俱看去他那儿。
霍涛兜着怀中小儿,似笑非笑挑着眉:“鄙人近日酷爱学习,大赜律令里凡与经商有关,都瞻阅熟读,方琦此番偷税漏税,又是收买税官谎报长短、又是与人订‘大小书契’,若不是狗胆包天决做不出这事,按大赜律令,少说处以十倍罚金。”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写着不信——不信这是从霍涛口里出来的话。
霍涛浑不在意,接着话道:“倘他敢在茶盐生意上匿税,想必是要上缴去半数家产,去牢里蹲上一年半载……不过我猜方琦此人还没这胆量。”
“那、那吃板子是?”人群里有人与他搭话,藏在伞下不知是谁。
“横竖逃不过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岂不是能将人打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此人虚伪之至,岂会比我先去?”
“……”那、那还是您先“去”比较有道理。
没人吱声,但霍涛像是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嘲讽道:“在诸位眼中,我霍某人是彻头彻尾的歹人,光明正大为非作歹哪比得过虚伪之徒背后耍阴招高尚?毕竟虚伪之徒会以匿税得来的绸缎低价售与你们,以此算计对家绸缎铺,而我霍涛只能为了对付虚伪之徒请诸位去闲云居白吃白喝,哪能比人家活得久?可是此理?”
话落,不少人垂下头,看似汗颜。
令约则再一次惊讶……惊讶霍涛如此能说会道,那他为何总被兄弟说得哑口无言?
“啪——”
一阵清脆声响突然传出,只见霍涛面色骤然阴沉,拉开覆在脸上的小手,冷声道:“赔礼。”
“咿呀咿呀。”他怀里的小团子挥挥小手,再朝他脸上招呼一巴掌。
旁观众人瑟瑟发抖,生怕他发怒将孩子摔到地上,又或是直接拿他们撒气。
小孩子打了霍涛两下,立马蹭去他胸口叫上声:“祖母!”
霍涛看似习以为常,并不惊讶,只驾轻就熟地纠正道:“叫爹。”
“娘。”
“叫爹。”
“娘!”
“叫爹。”
“娘!!”
两人忽玩起“你让我叫爹我偏要叫娘”的迷惑游戏,众人见场面并非他们所想那般暴怒扔孩子,松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慈祥的父亲罢?
正想着,便见慈祥的父亲冷着脸将怀中小儿塞到霍洋怀里,小孩儿也不哭,乖巧换了个怀抱,而后抱着霍洋叫道:“伯父!”
霍涛面色更黑:“……”
霍洋:“……”求求你也叫我娘罢。
令约:“……”这小孩有点意思。
出了这么一茬事,气氛忽也冷下,衙门外恢复此前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的场面,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只知雨慢慢停下。
郑婆子等得倦了,打了个哈欠:“怎的还没个结果?”
“娘不急,估计快——有人出来!”
后半句一出,郑婆子瞬间清醒,底下看不见公堂庭院的人也急起来:“快说说快说说!”
前面七嘴八舌讲起来:
“几个衙差绕去公堂后头了。”
“方家家眷出来。”
“那方小姐哭得好惨!”
“霍三也出来!”
“闻大人也出来!”
听到这里时,令约已经和庭院里的霍沉对上四目相对,他在见到她的瞬间莞尔点头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霍三冲我笑着点了点头!”
令约偏头看那位仁兄一眼:“……”大哥在想什么?
底下哄笑声:“你这呆子,你再想想人家是冲着谁笑?”
一句话引得好些人朝令约看来,令约面无波澜烧红耳根。
“唉呀板子,那几个衙差拿了板子!”
“打谁的?”
“两人押着方琦,打他也。”
“果真匿税?枉我信服夸俏他许久,甚么宛阳第一佳公子,想起来真真恶心死人!”
“马四,你近日多打探打探他,不定还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人群里渐渐冒出不喜方琦的话,而方琦此时已被压到条凳上趴下,面朝外,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即便隔得不算近也能清楚看到,连郑稳婆都看得于心不忍。
令约也想,方琦虚伪好颜面,当众挨板子恐怕比被“东西南北风”骗了银子还要难受……可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嘶,开打了。”传话那人都怕疼似的咧了嘴,因问了嘴里头两个衙差,“官爷,这要是打死了该如何是好?”
“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想打,都不能打死。”
“……”
里头啪啪响了十声后,总算漏出声凄惨叫声,听得外面众人都静默下来,不多时又有怜惜声音冒出:
“五十大板下去该多疼?”
“不过是漏了点税,何至于此?”
“泱泱大国,一人漏税也要斤斤计较,啧啧。”
马四听见这话,回头啐上声:“哪路不要脸的货色,明日我也去检举他。”
下面那人屁也放不出一个。
板子又落几下,院里的隐忍叫声逐渐沙哑外放,霍涛脸上重新挂满笑,回头张望眼,在人群外见到个推板车的老汉,扬了扬下巴:“老伯,送个大瓜来。”
那老伯惊疑指了指自己鼻子,须臾一拍脑袋:“嗐,竟忘了俺是来卖瓜的!”
老人家低头,从绿油油的西瓜堆里挑出个最大的,健步如飞送来人群外,众人又给他让出条道。
“公子爷,您的瓜。”
霍涛丢给他一块碎银:“看看能买多少,都送来我这儿。”
他一向行为古怪,这时也没人觉得有异,老人家欢喜收下碎银,忙退回车旁抱他的瓜。
霍涛则怀抱个大瓜看向令约,笑意不减:“今日当向贺姑娘贺喜,从此‘昭雪平反’,不必再被人说有眼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