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鹿
原来,“毒王”的哥哥写了封感谢信到院办,通篇言辞恳切,说冯殊以德报怨无私奉献不计前嫌,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上堆。
江副院长很高兴,指示说:“这个月是三甲复审的冲刺阶段,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骨干作为典型。采访稿拟好了,你配合下,今天回家先背背稿子。”
“还有,明天可以收拾得再精神点,”江副院长打量着冯殊,满意地点点头,“小冯这外形条件,推出去了宣传效果肯定能加倍。现在这个社会啊,都讲颜值,我看他就完全不输什么‘小鲜肉’嘛,以后这种事,都让小冯出马吧。”
周围人捧场地跟着笑。
冯殊却说:“我不想接受这个采访。”
脸上有些挂不住,江副院长微蹙起眉,不满地看向吴新明。
一旁一个分管宣传的领导开腔:“是怕泄露隐私?放心,职业暴露这部分不会涉及。咱们这次的主题,拟定的是面对‘医闹’不计前嫌治病救人这一块。”
“不为这个,”冯殊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初衷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高尚。当时接下这个手术,只是不想再让其他同事涉险,也怕手生了,和不计前嫌没有关系。”
江副院长不悦道:“手术是你做的,人是你救的,这是不争的事实,谁会去深究什么初衷!配合宣传而已,你就这么不乐意?”
冯殊说:“我只是不想撒谎。”
也厌倦了捧杀。
江副院长拂袖而去,等人散了,吴新明领着冯殊去自己办公室,关门就叹:
“你啊……”
冯殊略微垂下头:“又让您难做了。”
上回,因为金女士的事院方也是安排了采访。起先院里准备做成专题报道,素材和稿件准备了好些,结果冯殊拢共只露面了不到半分钟,话说了三五句,只道“医者本能而已”“当时还有别家医院的同行帮忙”“换其他医生也会做一样的事”,让几位分管领导很不爽。
多亏吴新明及时去解释赔罪,事情才没继续发酵。
“知道就好,”吴新明摇头,“平时看着挺灵光一孩子,怎么一遇到这种事,就这么轴呢?”
“不也是您教的。”他低声说。
吴新明眼睛一瞪:“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些了?”
“您说,医学是技术和科学的结合,要始终保持严谨、踏实、实事求是的态度,容不得弄虚作假。因为谎言的代价,也许是活生生的人命。”
吴新明睨着冯殊,没着急说话。
这是他带研究生时,会在开学第一课给新生说的一段话。反反复复讲了十多年,他讲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
嘴角突然松动下来,吴新明摆摆手:“行了,去忙吧。”
等人走到门口,他又道:“注意休息,脸上那些别太当回事,到底是什么还不一定呢。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有事,我也不会让你去什么行政岗,有这功夫,不如回医学院帮我和徐老带学生去。”
等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冯殊去外置楼梯上抽烟。
他忍不住在心底替夏知蔷算了笔账。
从房租到水电,到库存原材料,以及几台昂贵烘焙机械的闲置成本,再到查封给“知芝”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比如口碑上的,和流失的客户……
经此一次,夏知蔷前几年熬夜拼命拼出来的心血也许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难怪她会失眠。
而钟敏儿是冲着谁才这么干的,冯殊很清楚。他更清楚,就算这次自己和夏知蔷忍了,钟敏儿一不高兴,后头指不定还会作什么妖出来。
谁让夏知蔷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医生的太太。
有人冒出来,拍了怕他的肩膀:“兄dei,借个火?”
冯殊将打火机扔给陈渤,问:“你怎么也这么闲?”
“一提就来气。早上确实是有手术的,我昨天千叮咛万嘱咐,跟病人说要空腹要空腹,不然做不了,结果那大哥偷偷吃了把花生米,得,全废了。最气的是,我说您这花生米都安排上了,怎么不再来口小酒抿抿,大哥说,你能搞到酒?快快快,我要红星二锅头!”
陈渤叽里呱啦地说一半,等看到冯殊脸上的红点,一惊:“卧槽,你这……?”
“可能是病毒疹,”冯殊吐了口烟气,“刚问了院感,下周再查一次血。”
大多数情况下,皮疹是HIV感染的早期症状,一般出现在感染后两三周的血清转换时期。
他轻飘飘的话语和沉重的现状摆在一块儿,让陈渤心里很不是滋味。
“别乱想,”陈渤说,“普外科那个王超,去年不也是HIV职业暴露,跟你一样长了些疹子,当时吓得要死,后来一直查出来是阴性,上个月还结婚了。估么着你跟他情况一样,就是阻断药搞得吃不好睡不着,免疫力下降,呼吸道病毒弄的。”
他说罢叹了口气:“说起来,王超以前多狂野一人啊,上不上手术都是满嘴荤段子,骚气蓬勃的,我见了都得认输。经过那次,一个月瘦20斤不说,性格也变了,一台手术下来能讲十句话都算好的。”
冯殊点头:“这事儿是挺难熬的。”
“难熬人家不也熬过来了?你也行的。你药吃得早,伤口处理及时,感染几率微乎其微,别自己吓自己。”
“他没熬过来,”冯殊说,“王超辞职了,要转行。”
陈渤这下真有点诧异了:“他打算跳哪儿去?”
“药企,什么临床医学部,工作内容和我们院的科研岗差不多,但工资高一点。”
“你怎么知道?”
“前天他来找我聊了几句,”冯殊道,“也许是感同身受,想安慰我一下。”
“王超家里条件貌似不太好,”陈渤叹气,“顺丰快递员一个月都能有2万呢,咱们也不比人家轻松,拿的钱少一大截,35岁之前自立都难。会选择跳槽,好理解。”
“不止为了这个,”冯殊道,“他原话是,觉得没意思。”
就比如职业暴露,走运没感染上乱七八糟的病还好,真感染上了,除了身体吃亏,院方这边能给的帮助和补偿并不多。
仁和有个老教授,二十几年前不慎于术中染上乙肝,只要没休息好转氨酶就飙到200多,去年底时恶化成肝癌,没几个月就走了。
HIV感染者处境更差。
本省曾有一名前途光明的外科大夫不幸中招,最后不得不放弃手术刀,转去行政岗,没多久又因为并发症离开医院回家休养,渐渐销声匿迹……
后半程,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
直到几根烟抽完,陈渤才开口:“我还是觉得当医生挺有意思的。毕竟咱们俩还算幸运,家里能给点支持,起码生活方面不用操心。”他笑,“就比如你,还敢梗着脖子跟老江杠。他不是干临床出来的,就爱管七管八打点官腔,烦他的人多着,但都没你这胆量。冯公子不愧是家里有矿的大院子弟,够刚。”
陈渤只晓得冯殊外祖家是做矿业开发的,冯家则全是军干。至于舒明君和陈文康那些事,冯殊捂得很严实,他不知情。
冯殊不愿多解释,反正陈渤说得也没错,自己能保留着一点孩子气的理想主义,是沾了家里的光。
他表面的清高不过是仰仗于世俗的名利。
这天下班后冯殊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君康医药在南江的分公司大楼。
最近一段时间,除去留在上海陪伴病中的陈文康,舒明君便是来南江找儿子。鼻子灰碰了三五次,她万没想到冯殊会突然改变态度。
冯殊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登门来见舒明君,还有所求。
不愿多寒暄,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舒明君一开始还能端出几分波澜不惊,等听到最后,表情起了些变化。
“你终于肯低头来找妈妈,就为了她的这点事?”
带着点恨铁不成钢,舒明君道:“情况我大概了解了。敏儿这孩子是任性了些,但本质不坏的。她会这么做,是不是因为那个夏知蔷她……”
“不是我太太的问题。”
舒明君笑笑:“好吧。敏儿的父母确实是公司股东,但他们各自还有其他产业,平时忙得很。我跟他们交集不多,况且,钟老爷子退下来之前,级别挺高的,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哪好贸然去多嘴说他们家孩子的不是?”
冯殊抬眼:“您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才肯帮忙。”
“这话讲的,好像妈妈在跟你谈生意一样,”舒明君呷了口茶,嗔怪地笑笑,“钟家老爷子和你陈家爷爷,退下来之前在一个系统共事了几十年,一直住一个院子。虽然长辈都不在了,但是文康和敏儿一家关系还是好的。这件事我不好开口,你爸倒是可以试试。”
“小殊,你现在有困难,爸爸妈妈就算倾尽所有,也会帮忙的。”
舒明君柔和慈爱地看着儿子,端庄明丽的面庞上好似撒了柔光。她嘴里说的倾尽所有自然不假,只不过,加了一堆前提罢了。
冯殊了然道:“我会去见他一面。”
所谓的见面,自然不止是见面。
送冯殊下楼时,舒明君嘱咐:“辞职的事妈妈就不催你了。只是你爸爸情况不稳定,越早把一切定下来,你和小夏安心,我们也放心。”
冯殊这天回家后,跟夏知蔷打了个招呼,说这两天可能要去上海出差。
夏知蔷问具体的出发时间,他说:“没想好。”
她觉得诧异,又问:“……那去几天啊?”
“也没想好。”
夏知蔷听得稀里糊涂,还欲多问,冯殊只说:“别管这些了,你乖乖吃饭,好好睡觉,都会好起来的。”
冯殊第二天照常去了医院,夏知蔷则一个人窝在沙发上……
看小说。
她盘完库存后就彻底闲下来了,关节上几乎要长蘑菇,同样无所事事的秧秧便推了几个小说网站过来。
“小妈文学看不看,嫂子文学呢?这上面什么都有,就是得用VPN。”
夏知蔷说我才不看这些乌七八糟的、听起来就很奇葩,一边查怎么翻墙。
弄好了又问:“有没有医生男主的?最好闷骚点那种。”
“多了去了。”
“那有没有女主是甜品师的呀?”
“要不你自己写吧。”
马了一堆书单,夏知蔷开始了颓废闲适不思进取的慢慢追文路。只是看小说太上头,以至连续几天熬大夜,昨儿还差点被冯殊抓到。
她正趁着冯殊不在家津津有味地追文,门铃响了。
舒明君倒没像上次那样不脱鞋就进门,而是笑眯眯地问夏知蔷:“我可以进来喝杯茶么?”
两人隔着张茶几,面对而坐。
舒明君问:“听说,你和小殊是相亲认识的?”
“嗯。”
“也就是说,你们婚前没什么感情基础了。”
“差不多,”夏知蔷一字一句,“不过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们俩日子还长,慢慢来呗。”
“你很乐观。从这点看,倒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舒明君皮笑肉不笑:“小殊小时候一直跟着他奶奶生活在军区大院。大院这种地方,相对封闭,气氛也比较保守,加上冯家家教严,小殊比地方上的孩子们要单纯很多,遇事一是一二是二,不太会转弯。这点,你应该能感觉到吧。”
夏知蔷迷惑:一是一二是二这点没错,可是说冯殊单纯?合着闷骚和单纯是近义词?
体育老师都不敢这么教。
她遂摇头:“没感觉。”
舒明君一噎:“我的意思是,小殊接触的女孩儿太少了,阅历不够,碰到个……”她挑剔地打量了几眼夏知蔷,“……还行的,就随便结了婚、全情投入。也怪我,没把他带在身边,好多见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