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的未来 第23章

作者:吴沉水 标签: 现代言情

  说起来有些不厚道,但对谢风华来说,那一刻只顾着沉浸在“终于能办案了”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发生的凶案对别人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翻天覆地的结果。直到她看见高书南。

  血腥味是一种侵略性极强的气味,哪怕刻意不用鼻子呼吸,只要看到了满地血污,那气味依然能顺着毛孔侵入皮肤直达脑部,直接由大脑给身体一种粘稠恶心的信息。如果血污还伴随着尸体,那气味会越发复杂,明明还未开始腐化,但莫名的便会令这一气味变得阴冷滞重,沉甸甸沾染在皮肤上,哪怕冲洗几遍都洗刷不去。

  谢风华承认,凶案现场没有她一直期盼的那样刺激,她能表现得冷静自持面不改色,全是因为她从小没别的女孩反应敏锐,再加上心底有股不服输的劲,因为支队长正在旁边看着呢,决不能让一个中年老男人眼皮底下露怯,决不能让队里那些男的小瞧了自己。

  实际上如果可以,她宁愿跑出去大吐特吐,在那种环境下人的呕吐是种下意识的反应,仿佛借着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的动作,将粘稠滞重的血腥味一同排出去。

  但高书南居然就顺着墙根坐在现场,对着自己父母的尸体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只是看着。

  谢风华无法想象这个少年从发现凶案到警察来的几小时内,到底经历了什么。

  忽然,有一束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正好照到他的脸上,少年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笼罩在橙黄色的光线下,精致的下颌骨线条冷硬脆弱,紧闭的嘴角仿佛宣告与这个世界再不想有任何交流,然而阳光抵达的额头眼角却那样柔和,像一个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孩子应该有样子,长长的睫毛掩着澄澈明净的一双眼睛,它们该看尽世间所有春花秋实,唯独不该这样呆滞地盯着自己父母的尸首。

  这一刻谢风华仿佛听见这个少年平静的躯体下灵魂的哭喊声,他太疼,太不知所措,太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么多超出承受范围的痛苦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所以他拉下自己心底的闸门,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

  没来由的,年轻的谢风华走向更年轻的高书南,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没有任何话语能宽慰遭遇这种灭顶之灾的人,她本来就不善言辞,也不温柔易感,老谢家的家训从来是自己跌倒了自己学着爬起来,别叫人看不起。她打心眼里认同这点,在她走过去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要去帮这个少年。

  然而在她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她已经蹲在少年身边,伸出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在那一刻,她想的很简单,她想,不该让他看这些,在痛苦中挣扎,在困境中成长,这些虽然必须得高书南独自去经历,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他只是个遭逢巨变的孩子,而孩子不该看到太血腥暴力的场景。

  很奇怪的是,高书南也没挣扎,过了很久,久到她举着的手都感觉发酸,谢风华忽然感到掌心的湿意。

  她想了会才恍然大悟,那是高书南在哭。

  少年无声无息的,在她的手掌遮盖下,尽情而痛快地哭。

  谢风华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换了只手,继续捂住了他的眼。

第34章 回忆杀二

  一开始,谢风华以为她跟高书南的关系,就止步于案发现场。

  原因很简单,他们俩一个是刑警,一个是被害人家属,彼此之间关系就是案件侦破过程。而这个案子虽然程度惨烈,破获却不难,警察很快便断定熟人作案,再稍加推测便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高书南父亲所带的研究生。

  这不是什么高智商犯罪,也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预谋杀人,而是一起一时愤恨引起的激情杀人。那个动手的学生尽管性格偏激,但他并不是天生的情感障碍者,也没有变态嗜血的基因,杀完人后产生的巨大心理压力根本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事后,他犹如惊弓之鸟一样草木皆兵,哆哆嗦嗦地脱下的血衣后,也只知道拿塑料袋装了丢垃圾桶草草了事。他好歹知道要逃,但仓皇之中逃到哪,怎么逃,到地方后如何进行下一步都毫无计划。

  他惶惶然买了张高铁票想跑西北去,然而车票联网,信息透明,他压根还没来得及上车就被刑警拦了下来。

  捕抓他的行动谢风华也参与了,所以她得以在第一时间亲眼见到那个犯罪嫌疑人。与想象中弑师凶徒不同,那男孩长相清秀,很瘦且高,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穿着大学生常见的 T 恤和牛仔裤,背着运动大挎包,包里塞得鼓鼓囊囊,估计临时收拾了什么连本人也没怎么留意,除了有些驼背外,他与在大学里撞见的任何一个男生一样平平无奇。胳膊看着不怎么健壮,身手估计也谈不上灵活,看人眼神躲闪,一说话便磕磕巴巴。

  但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男孩,手持一把厨房砍刀砍了自己导师十四刀,随后又追上师母,从背后割开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年轻的谢风华无法理解,就为了导师不同意你胡编乱造的毕业论文通过?但这不是导师故意刁难,是学生自身的问题,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将自身的问题怨怼到别人身上?

  而且导师不同意论文通过,充其量带来的严重后果也就是拿不到学位证书。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人生依然有不同的选择,搁五年十年后看回这件事会发现,这点挫折根本算不上磨难。

  为什么能因为这种事杀人,毁了别人的家庭,也毁了自己?

  当时谢风华并不知道,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惑只是因为她还年轻,见识有限,对人性想象有限。再往后,随着刑警工作干得越久,接触到的穷凶极恶的罪犯越多,她终将抛弃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人的暴戾往往隐藏在所谓正常的面具之下,邻里间能为一句口角之争大打出手,马路上能因为车子擦了下皮而互相斗殴,真想要别人死,任何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成为足够的理由,暴力犹如毒品,它能令人冲昏头脑,撕下人皮,瞬间犹如恶鬼附身。

  当然,这些“意外”杀人,多数都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施暴者与被害者在力量上的绝对不对等。高书南的父母生他时年纪已大,当时都是年近六旬的人。加上常年伏案工作,身体素质并不好,他母亲更是个药罐子,隔三差五要上医院看医生。

  谢风华禁不住想,若是换一个身强力壮的老师,那个学生未必敢动手,案发的时候如果高书南在家,以他十五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那个学生也未必敢行凶。

  抓获犯罪嫌疑人,照例要家属来指认。谢风华第二次见到了高书南,与上次脆弱得仿佛一尊布满裂缝的玻璃器皿相比,这次的少年已经几乎面色如常,陪着他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据说是他的小姨,一个劲插话,俨然一副代言人模样,高书南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低着头,仿佛对周围世界充耳不闻。

  谢风华打断那位小姨的话,小心问:“书南,你准备好了吗?”

  高书南没听见似的继续低着头。

  小姨推了他一把:“警察问你话呢。这孩子,哎,没办法,这些天一直魂不守舍的。”

  谢风华皱眉说:“没事,你让他自己说,书南啊,别怕,姐陪着你,不着急啊,你准备好了咱们再进去。”

  不知道她这句话哪个字打动了高书南,他终于抬起头,少年生就一双好眼,漂亮清凌,看向她时又带着隐约的脆弱,让谢风华一见之下又开始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

  “你想进去了吗?”

  高书南点了点头。

  “好,跟我来,”谢风华带着他往审讯室里走,他小姨想跟着,谢风华想也不想,伸手就拦下她。

  小姨讪笑:“我陪着孩子……”

  “不合规定,麻烦您在外头等一下啊。”

  谢风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但她感觉到,当这个女人被拦在门外后,高书南好像明显放松了点。

  犯罪嫌疑人就坐在审讯室里间,谢风华领着高书南隔着玻璃看他,轻声问:“认得这个人吗?”

  高书南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案发之前,你见过他吗?”

  他又点头。

  “书南,”谢风华看着他,柔声说,“你要说出来,我们才能取证,知道吗?我再问你一遍啊,你认不认识里面那个人?”

  高书南仿佛挣扎了一会,才动了动唇:“认识。”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高书南开口说话,声音清澈好听,就如他外表一样容易引人好感。谢风华松了口气,又问:“他是谁?”

  “我爸,”高书南停顿了一下,“我爸前几年招的研究生。”

  “案发当天,你见过他吗?”

  高书南呼吸急促了起来,似乎想到什么,浑身开始微微颤抖。谢风华忙扶住他的胳膊,坚定有力地说:“别怕,书南别怕,姐在这,我保护你呢,慢慢想,不着急。”

  “我见过,”高书南红了眼圈,“那天上午,他来家里,谈,他的论文,我下楼见过他……”

  这句话撬开,后面的话就好问了,少年尽管悲恸又愤怒,但依然清晰地表述了犯罪嫌疑人跟他父亲的关系,据他所说,师生关系一直很正常,他父亲对每个学生都有责任感,因为嫌疑人家境一般,父亲还曾安排他进实验室打杂,以便有理由每个月从自己的科研经费中拨出一笔劳务费给他改善生活。

  最后,高书南哽噎说:“他来我家吃饭,我妈还亲自给他包饺子,我还跟他打过招呼,人怎么能这样,我想不通……”

  谢风华心酸得不行,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她也想不通,无法给这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答案,她当然觉得世间事应当真心换真心,善意换善意,然而人如此复杂,恶意与暴戾或者才是世间常态,她对此又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坐在少年旁边搂住他的肩膀,使眼色让其他同事退场,轻抚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她当时这么做只是下意识的选择,但却没想到带来连锁的其他反应。

  因为接受她的安慰,高书南看着她多了几分信赖。原以为两人的缘分也就差不多到这了,没想到过了几天,高书南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他也不是真的找,就是站在市局门口安静等着,默默垂下头,头发浅浅遮到眉毛那,犹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是站着那便已足够赏心悦目,看到她出来时,少年抬起头眼睛一亮,似乎想上前又迟疑,眉眼间尽是欲语还休。

  谢风华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果然,他来是想请谢风华陪着他报案。因为上次来的那个女人,已经带着她一家人不请自来,搬进他们父母的家,不仅鸠占鹊巢,还将他父母留下的存折和古董、珠宝等贵重物品占为己有。

  据高书南说,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妈妈的亲姐妹,而只是叔伯堂妹,凶案发生后,他的父母双方血缘亲近的亲戚都分散在海内外,来不及赶到,于是表姨妈闻风而动,迅速率领她家人占领高地一样占领了他的家。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不好意思麻烦人的羞涩,他嗫嚅着说:“谢警官,我没别的人可以找了,你能帮我吗?”

  那必须要帮啊,谢风华气得不行,当下就领着高书南进市局走报案程序。

  由于高书南跟这位表姨妈完全没构成法律上的监护人与被监护人行为,这实际上已经构成财产侵占的刑事案件。

  到底要提出诉讼还是私了,谢风华本着成年人的顾虑,原本是想建议高书南退一步留三分余地,哪知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劝,那边高书南自己已经找好了律师委托诉讼。

  “父亲的老朋友,他说可以无偿帮我……”高书南小声地问,“谢警官,您觉得这么做不对吗?”

  谢风华哪里舍得说他不对,她叹了口气,没有骨气地想,小高虽然年纪小,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应该以他的想法为准。

  最终表姨妈一家不仅要将侵占的东西一五一十全都吐出来,想耍赖都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高书南不知什么时候将家里的贵重东西都拍照留了证据,已经卖掉花掉的,还得掏钱加倍赔偿,这才免遭牢狱之灾。

  这一手震慑了其他有意无意蠢蠢欲动的人,但与此同时,小高锱铢必较的名声也传开,想收养他的人不由得都歇了心思。这时距离高书南成年还有两三年,他本就是少年大学生,住宿舍,吃饭堂,什么都在大学里解决,似乎独自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然而有一天,谢风华来看他却到处找不着他,找了一圈才发现,原来高书南不知何时溜回了发生凶案的老房子里,再一次坐在当初盯着父母遇害的地方,再再一次沉默不语,眼神呆滞。

  谢风华没法忍同一情形在她眼前上演第二回 ,她当机立断拽起高书南,押着他回宿舍打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当晚就带人回了自己家。

  她指着高书南对老谢说:“爸,这是我弟,认识一下。”

  转头指着老谢对高书南说:“书南,这是咱爸,你也熟悉熟悉。”

  就这样,高书南以一种看似奇怪,但其实无比自然的方式住进了谢家。最初凑合着在书房摆张行军床,没两天书房就重新改造,正式成为了高书南的房间。

  住进来的头半年,高书南晚上时不时会做恶梦,会在梦里惊叫,谢风华就大半夜起来,开着灯拍醒他,再重新守着他,等他慢慢睡着。那时候她照顾高书南一点没觉得烦,因为觉得这个少年几乎满足了她对弟弟的全部想象,学霸、校草、外头厉害,回家又对她特别依赖。

  可惜好景不长,等小高老师走出阴霾,恢复正常后,谢风华那个自以为存在的乖巧弟弟便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毒舌、性格古怪、整天喜欢用智商全方位碾压她的臭小子。

  但也是这个臭小子,与她一起经历有李格非和唐贞陪伴的青春时光,在李格非失踪那年毅然结束海外的学业归国,在唐贞自杀后放下工作陪在她身边,在听闻她出现在劫持人质的犯罪现场后担心得立即驱车前来,未卜先知一样发短信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谢风华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高书南几乎没问自己要过任何东西,他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记得来找我。

  我孤家寡人,你不来找,就没人来了。

  谢风华微微闭上眼又睁开,仰头看向高新开发区的地标式大厦高耸云端,顶部要看见几乎得把脖子仰到几乎摔倒的地步。

  但那最高层,是高书南供职的科研机构所在。

第35章

  这栋大厦整体设计简洁利落,银灰色钢架与玻璃墙交相呼应,白色地板与螺旋式玻璃窗相映成彰,整体感觉就像科幻电影中对未来社会人类建筑的设想,性冷淡、整洁到不像人类活动的场所,倒像机器人和 AI 管控的天下。

  这里的安保措施据说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寻常那些骗过警卫,骗过监控,盗取他人的指纹来潜入的手段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一楼大厅入门处开始,全身扫描和面部识别几乎普及到每一个门口,个别房间甚至需要瞳孔识别。

  谢风华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接待她的女孩高个挺拔,年轻的脸上缺乏表情,与环境同化为寡淡的白板,她犹如设定好的程序一样用抽离感情的声音重复:“没有预约不能入内,没有申请不能预约,没有业务往来不能申请,抱歉。”

  难为她能在一句话里将三重因果关系交代清楚,谢风华给她气笑了,问:“我是高书南教授的家属,我能不能现在申请见他呢?”

  “申请需提前十五个工作日,批复需三个工作日,安排预约需一个工作日,时间为上午 9 点至下午 3 点。”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行行,你就说我怎样才能见到他吧?”

  “没有预约不能入内,没有申请不能预约,没有业务往来不能申请,抱歉。”

  “哎我说,你能不能说句我不知道的?”

  女孩把头转过去,索性不理会她。

  谢风华摇头啧了一声,掏出警官证出来冷冷地说:“高书南已经超过 24 小时联络不上,在他最后给我的短信中透露了无法跟外界联系的信息,我现在怀疑他已经失踪、遭遇绑架或者非法禁锢,你确定还要拦我?不然这样,我现在就掉头去局里立个案,顺便再带人来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执法部门来你们这也得提前十五个工作日申请?”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人类该有的表情,她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终于退回前台,开始打电话。

  趁着她打电话的时候,谢风华四下观察,发现这个充满了未来感的大厅里总体而言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银色,到处都纤尘不染,让人怀疑哪怕法医来鉴定都无法在地板上提取到人类应该脱落的毛发和皮肤碎屑。这让她想起高苏南自己住的公寓,回国后他不好再住谢家,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一套,谢风华去过两次后就不想再踏进去,整个基调也是这样,充满强迫症式的整洁、空泛、干净和没有人气。

  就在这时,镶着黑色线条的白色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性技术人员走了出来,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的声音格外耳熟,谢风华还没来得及记起他是谁,身体已经先做出反应,立即上前拦住了他。

  那男的有些错愕,扶了扶眼镜问:“干嘛?有事吗?”

  谢风华看着他,中等身材,圆头圆脑,貌不出众,戴着一个较厚的眼镜,原来那个在电话里跟 AI 一样重复着“高老师在实验室”的人长这样啊。她微微一笑:“有事,你是高书南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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