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很久以前,李格非曾经也给她做过便当,用粉红色的可爱便当盒装着,打开来里面食材颜色搭配鲜亮,造型摆放精致,居然还有一个用心形模具煎得半边焦黄的鸡蛋。
这个便当如果是女孩送给男孩,寓意自然不用多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若反过来由男孩送给女孩,这里头的含义突然变得有些深沉,搞得谢风华难得心里浮上羞愧和尴尬,看着这个便当反倒不晓得该不该吃了。
她这边还纠结,那边一不留神便当已经让放学回来的高书南给吃了大半,这小子边吃还边埋汰:“鸡蛋煎老了,有这工夫搞成心形,注意点火候不好吗?”
谢风华一巴掌拍他头上:“吃了我的便当还埋汰,皮痒了?”
“盒饭就盒饭,说什么便当,你电视剧看多了?”
“叫便当多洋气……”
谢风华忽然闭上嘴,她明白了自己纠结的点在哪了,她纠结的并不是李格非给她做饭,而是李格非做就做吧,还做得这么精细漂亮,横向一对比,她这么个抠脚大妞顿时显得粗糙鄙陋得不行。
就如高书南说的,这玩意要她做就是盒饭,可落人李格非手里就是便当,斯文又洋气,越发衬托得她土得掉渣。
“你懂什么,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是吧?你知道这谁做的吗?”
高书南筷子停了停,随即说:“李哥做的啊,那还是挺好吃的,嗯,不错。”
“敢情我做的就不好吃是吧?”
“你做的那能吃吗,还没点自知之明了都。”
谢风华伸手作势要打他,随后坐到他对面,托着腮帮看他风卷残云将一份便当吃得干干净净,忍不住满腹心事地叹了口气。
高书南头也不抬,忽然来了一句:“不喜欢就说。”
谢风华瞪他:“我不喜欢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不喜欢李哥给你整这个,”高书南指了指便当盒,“这不明摆着吗,不然你早自己吃独食了。”
“我是那种人吗?”
高书南看着她不说话。
“行吧行吧,”谢风华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皱眉说,“问题是,我直说的话,会不会显得我特别那什么。”
“那什么?”
谢风华白了他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喜欢就要说,你不说下回难道还要我帮你吃?”高书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会不好意思吧?”
“你懂什么,我就是觉得,”谢风华犹犹豫豫,“觉得直说了会伤你李哥的心……”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让他做一样你喜欢的不就好了?”
“柠檬红茶?”
“试试呗。”高书南拖长了声调,“总比老整这些华而不实花里胡哨的东西好。”
“臭小子,有本事当你李哥的面说去。”
回忆戛然而止,谢风华听见开水壶烧开的锐哨声,李格非侧过身去,小心用布裹着开水壶的把手,将热气腾腾的开水倒入放好茶包的透明茶壶中,趁着水汽氤氲,飞快将柠檬片夹入杯底,又切了一片嵌在杯子沿做装饰,等到红茶与柠檬碰撞得差不多了,才表演刻花一样小心地注入蜂蜜,用小银勺加以搅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她忽然意识到,李格非在做柠檬红茶,确切的说,是在给她做柠檬红茶。
她以前从没看过李格非怎么做,每次到她手里都是已经做好的,温度合适、甜度合适,拿在手里的分量也合适,以至于有种感觉,仿佛这杯茶来得太自然而然,反倒令人忽略了它的生产过程其实不容易。
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做一件很小的事,都会不断在每个工序上给自己增加麻烦,她早该想到,以李格非的个性,就算是做一杯柠檬红茶,现场也能堪比进行厨艺大赛。
这么过日子不烦吗,只看你从什么角度评判,样样讲求效率的小高老师也无法说李格非活得不行,他只会一边困惑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一边觉着这么浪费时间又仿佛不赖。
李格非就是这样的人,在无用的,看似平淡无奇的细节中尽心尽意,跟他在一起,仿佛连扑到脸上的茶水氤氲都充满意趣,连茶杯边缘切片的柠檬都格外晶莹芬芳。他有一双善于发现有趣的眼睛,一双善于制造有趣的手,能把鸡零狗碎的生活化腐朽为神奇。
所以他一不在了,生活马上从云端跌落尘埃,显出本来的苍白乏味、一地鸡毛。
谢风华这一刻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李格非已经死了,不该这样活生生又出现在眼前。
但她舍不得打破这片幻境,氛围太过安宁温馨,她毫无抵抗能力,哪怕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哪怕下一刻又要回到现实中面对死亡带来的残酷和永别,但就此刻,现在,她依然舍不得。
相聚太短,离别却太长,有一刻算一刻,她也需要哄自己玩儿。
李格非这时转过身来,他似乎才发现谢风华,眼带笑意,仿佛有五月阳光跳跃其中,他端着杯子走过来温柔地说:“等不及了?行了,你的茶好了。”
谢风华伸出手要接,李格非却把杯子移开一点,笑着说:“烫,我给你端过去。”
那杯茶就这样从她眼前挪开,谢风华没有动,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个幻想中的情景要到头了。
她注定是喝不到李格非亲手做的茶。
果然,下一刻那杯茶无缘无故开始渗血,就如墨汁滴入水中一样,血迅速侵占了整个杯面,犹如烧开似的汩汩从杯底往外冒,没一会就滴落得满地都是。
李格非的笑容仿佛被冻住了,他看着谢风华,嘴里还仿佛想说什么,但他的话说不出口,很快,整个人就像被看不见的刀切成几大块。
人体组织与骨头分崩离析,摔到地上,溅起无数血点。
谢风华没有动,她在脑海里复现李格非的尸检报告,报告中称,李格非是死后被肢解,沿着躯干的主要部位,切成五块,全部扔进湖里。
她没有办法动,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人在极端惊恐和悲伤之下,是动不了的。
夸嚓一声巨响,她所在的地方像被击碎的玻璃屏幕一样,碎裂开去。
这时忽然听见电话铃声,尖锐而执拗,带着誓不罢休的架势,非要她穿越梦境回到现实的决心。
谢风华挣扎得满头大汗,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伸出手摸到手机,微微颤抖着接通放到耳边,哑声“喂”了一句。
“小谢,我是老慕。刚醒吗?”
“嗯,你说。”
老慕的声音难得带了点犹豫:“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今天有空吗?”
谢风华爬起来,摇了摇脑袋,觉得略微清醒了,回答说:“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方便。”老慕说,“抱歉,只能当面说。”
“行吧。”谢风华不知为何,忽然加了一句,“这件事,我去的话,是以朋友的立场还是以警察的立场?”
老慕顿了顿,说:“都不算,是以跟这件事可能有关的人的立场。”
“可能?”谢风华皱眉,“你很少用这种不确定的词。”
“因为我确实不确定,”老慕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静,“我不确定,所以选择权在你,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当然,你不来,对我们的忘年交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去打枪还是给打折?”
老慕终于笑了笑:“放心。”
“我去吧,把地方发我手机上。”谢风华说,“就是我刚起来,你得等一会。”
“慢慢拾掇,不急。”
她挂了电话走出房间,正刷着牙,猛然一瞥镜子发现背后有个人,吓了一跳,一转身发现是自己老爸,不由抱怨说:“爸,你是猫吗,走路没事的,吓死人了。”
“自己家,除了你就是我,有什么可吓的,大惊小怪。”老谢批评上了,“都几点了才起床,早饭不吃了?一天改两顿,不错,省口粮。”
谢风华翻了白眼,没理他。
“哎,闺女,”老谢反而上前,有些担心,“小高怎么回事,好几天没消息,我给他发微信也不回。”
谢风华一顿,吐了泡沫漱口,以很轻松的口气说:“没事,我昨天去他单位见着人了,他忙着呢,可怜见的,给关实验室里暗无天日做实验呢。”
“这样啊,”老谢点了点头,“年轻人,工作要紧。不过,再忙也不能不顾身体,你叫他有空回来吃饭,我给他露一手。”
“嗯嗯。”谢风华拿毛巾擦脸,胡乱应下。
洗完脸发现老谢还没走,她有些奇怪,便问:“爸,怎么啦?”
老谢欲言又止,随后说:“没事。”
“没事你会这幅表情?”
老谢抬头看了看天,感慨的说:“你爸我就是觉着吧,做了几十年刑警也不全是好事。”
谢风华来劲了,忙问:“嘿,怎么说?”
“职业病根深蒂固,看谁都像撒谎。”老谢摇头,“关键是发现谁撒谎了,我还心痒,很想查。”
谢风华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被他发现什么,胡搅蛮缠说:“老同志,退休什么意思您知道吗,就是说您已然为国家服务了大半辈子,该躺着歇着享享清福。行了行了,有什么事留给我们吧,还想查,查什么呀,抢我们饭碗啊,真发现什么事告诉我,不然就给我们队长打电话,您就别累着了,啊?”
老谢目光如炬,笑了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啥?”
“我没急啊,”谢风华耍赖,“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你这点本事还是我教的呢,瞎操心。”老谢没继续下去,转身说,“我跟你王姨去参加社区活动了,你该干嘛干嘛,对了,厨房里有给你留的小米粥,喝一碗再出门,知道了吗?”
“哎。”
第39章
谢风华总觉得老谢话里有话,话里有刺,趁他出门的时候跑到窗台那,躲窗帘后面偷偷往下看,果然看到老谢与隔壁王阿姨一块往外走,其间不知道老谢说了什么,逗得王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谢风华鄙视地撇了下嘴,深感自己老爸只要愿意,一张嘴能忽悠十好几个老娘们不在话下,方圆十里就没谁他不熟的,不熟也能拉拉家常,顺带就拉近关系,没两下能把对方从出身到家庭教育背景职业状况等基本内容摸个透。
这是老一辈干警的工作经验,在刑侦手段没有现在发达的当年,他们就是靠这一手抽丝剥茧,发动群众,那是现在的年轻人羡慕也学不来的。
谢风华只是动作稍微大了点,老谢立即回头,准确看向自己家窗户,谢风华索性也不躲了,朝他爸大大方方挥了挥手,老谢笑着拿手指点她,意思是行啊你,等回来咱们再说。
落到王阿姨眼里就是父慈子孝,她也回头朝谢风华笑着挥手,还对老谢说了什么,意思估计是你瞧你闺女多有你的心,这会还站窗户边上送你呢。
老谢谦虚地笑,转头跟王阿姨继续往前走,背着人嫌弃地往后摆手,跟赶苍蝇似的,谢风华看懂了,这还是该干嘛干嘛去。
行吧,她放下窗帘,迅速换了衣服,临出门前还是把老谢,她留的小米粥喝了,这才拿了车钥匙出去。
老慕给她留的地址在老城区,那一片因为留下的老民居甚多,改造有限,道路狭窄不说,还很多都是单行线,导航指路一通瞎指,找起来颇为费劲,在开错了路又问了人才后,终于七拐八拐开进一条巷子,这才算到了地方。
下了车发现小巷深处别有洞天,绿树成荫不说,映照着周围的灰色砖墙枣红窗框的老式民居,霎时间有种古色古香之感。这里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门口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多肉,倒也像个小花园。一只白色的肥猫正趴在花坛那睡觉,有人来了也只是微微动一下眼睛,随即又闭上不理。
谢风华推开门,门上的铜制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进去后,发现咖啡香味扑鼻而来,屋里不大,临窗的枣红色四方桌旁,老慕早已等在那。他那么大个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下填满了整个角落似的,连屋顶瞧着都矮了几分。
老慕神色严峻,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沉下脸来,身上莫名其妙就带了几分萧杀的气息,像古时候横刀向天的刀客,凝神时总让人疑心他在琢磨要朝谁从哪个角度挥刀。
谢风华坐下来,摘下太阳镜,单刀直入问:“叫我来,是要跟我说什么事?”
“先喝点东西。”老慕拿起桌上一个小铃铛,颇为无奈地摇了摇,一个年轻人从后屋走出来,笑着朝谢风华打招呼:“来客人了,你好,要喝点什么?女士的话我推荐摩卡……”
“柠檬茶吧?”
谢风华挑了眉毛:“我爱喝这个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