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这个口感和味道可不是靠猜能猜得到的。
谢风华偏头看高书南,此时他已经脱了风衣,露出里面熨烫到边角锐利的白衬衫。看来那风衣贵得有道理,防水性能好,都湿成那样了,里头的白衬衫居然还保持干燥和笔挺的效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头发耷拉下来,弥合了轮廓的硬朗,称得戴着眼镜的脸倒显出几分学生气,依稀仿佛就如多年前初见的小男孩。
谢风华微微笑了,又喝了口热茶,慢慢呼出一口气。她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高书南还在她家住着,有一回喝了那人特别调制的柠檬红茶,喝完后用日后他当科研大佬的神情,内里鄙视凡人,外表严肃认真,问:是统一冰红茶不好喝,还是康师傅冰红茶不够甜,几块钱能解决的事,费那么大劲,多花几十倍的钱,有必要吗?
“当然有啊,你是个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就不能只看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必要。生活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无用的,看起来没有价值的小事上,”那个人笑了起来,“再说了,你姐喜欢,这还不够吗?”
日后的高老师瞅着他脸上的傻笑,亲自开尊口给这事定了调:“我看你就是闲的。”
时光荏苒,谁能想得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优哉游哉喝上高老师亲手调配的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饮品呢?
看来高老师终于懂得关心别人,我心甚慰啊。
谢风华笑了起来,算了,今晚就只做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暂时不做谢警官。于是她没有刨根究底,而是靠在椅背上舒展身体,晃了晃脚,这种半高跟的硬底皮鞋果然不是人穿的,她想悄悄踢了,但考虑到形象问题,只好把脚缩回去。
“换鞋子。”
高书南摸出一个鞋盒递过去,居然是她常穿的休闲鞋牌子,码数正确,款式正确,连颜色都正确。
“哪来的?”谢风华狐疑说,“我刚才没看见你拿鞋盒啊。”
“上次拿的,”高书南无比自然地说,“那天我还给谢叔叔带了东西,你顺手放车里。”
谢风华皱皱眉,似乎有这么回事。她打开鞋盒换了鞋,居然挺合适。
“怎么穿裙子?”
“哦,我这就是穿来哄一老太太的,她老糊涂了,老把我认成她儿子的同事,我不穿得像个白领她就觉得我是冒充的……”
高书南沉默了会,说:“是李格非的妈妈?”
李格非这个名字就像一道门,打开了,就要面对一条无边无际,浑浊漆黑的暗河。谢风华微微愣怔,别过头,明显是不想跟他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但一向沉默寡言的高书南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锲而不舍:“李格非,李哥失踪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遭遇不测……”
谢风华转头瞪他。
“抱歉,”高书南冷酷无情地说,“但你是警察,一个成男子失踪超过四年,又不是背负债务或犯罪潜逃,意外身亡的可能性很大。”
谢风华看着他,目光中压抑着火气,但想到今晚好姐姐的人设,于是耐下心来问:“书南,你还记得李格非的样子吗?”
高书南没回答她。
“你记不清了也不怪你,你那会还小,他出事时你又在国外,他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见过几次面的人而已,”谢风华轻声说,“不怕跟你说,这两年连我想起他,都有点印象模糊,我记得他很多小事,但这个人具体什么样我竟然开始没底。所以我再忙,在他生日这天也要把自己捯饬一番去陪他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书南目露诧异。
“因为我怕。”谢风华坦白地说,“我怕有天我真给忘了,如果连我都忘了,谁还能记得他?”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只要这事一天没个确定的答案,我就一天不能认,你说我固执也行,无理性也行,”谢风华轻声而坚定地说,“总之不能由我来宣布他死了,不能由我来断定他真的走了,不在了,没有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抱歉。”高书南哑声说。
谢风华呼出一口气:“该说的我说了,至于背地里你要怎么编排随便你,别叫我听见就行。”
“没有编排你,相反,我挺羡慕的,”高书南的声音有点飘,“谢风华,要是我失踪了,你也会这样找我吗?”
他的声音似乎与窗外的雨糅合在一起,带着凉意与湿度,小心翼翼地飘过来,还没触碰到人的肌肤又飘了回去。
“别说倒霉话啊,”谢风华皱眉,“一个李格非就够我心力交瘁的了,要再加上你,我干脆自己先死吧。”
“万一呢,你找吗?”
谢风华一迭连声:“找找找,行了吧?”
“那你记得啊,”高书南微笑,“我孤家寡人一个,你要是不找就没人找了。”
“别人家的高老师,你今晚很丧啊,”谢风华教育他,“老谢同志还在,我还在,你怎么就孤家寡人了?再说了,你是谁呀,你可是海内外知名的大专家,尖端科研带头人,国家的宝贵财产知道吗,谁舍得让你这么大一件财产白白流失。”
高书南笑容加深,没再说什么,一路安静开车,没一会就下了高速,再拐入熟悉的街道,很快就到了谢风华家。
她至今还住老谢同志做公安干警那会分的老宿舍里,没电梯没小区,几栋楼外围了个围墙种了点花草就算了事,这地方老城区路窄且常,连路灯都比别的地方显得昏黄。天气好的时候多的是野猫乱窜,一下雨就容易积水,车子开进来一路激起水波无数,倒好像巡洋舰一样乘风破浪。
这时候就显出底盘高的车的好了,谢风华指挥高书南开进去,停在外头路旁,谢风华问他:“要不,今晚你就在家里对付一宿?”
高书南以前没少在她家住,现在老谢同志的书房就是当初专门收拾出来给他的。
“不了,明天实验室还有事。”
“那你把车开走,我过两天再找你要。”
高书南也不跟她推辞,点了点头。谢风华打开车门,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背好包,跳下车,回头正要跟高书南告别,一转身就听见他专注地盯着自己。
那种深邃而不可言说的感觉又萦绕上来。
“天黑,看路。”高书南说的每个字似乎都伴随着谨慎思考,“不要去钓鱼。”
“嗯?”谢风华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谢风华,记住,”高书南探出身,认真地说,“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心中所想,却能成真。”
“什么意思?我还能心想事成了?”谢风华失笑,“哎,你等等,说清楚了再走……”
高书南却没再多说,而是沉默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离开,车子飞溅的水差点泼到她身上。
谢风华忙跳开,然而高书南已经开车远去,她忍不住吐槽:“真是的,说话就喜欢说半截,脾气越来越古怪,这搁谁身上能受得了。”
但高书南再古怪,对自己的生活也会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来不用她多余操心,这点谢风华还是能信任的,她也没多想,啧啧了两声,摇摇头,转身朝自己家门走去。
猛一抬头,忽然发现昏黄路灯下依稀站着一个人。
第5章
谢风华心生警惕。
这里虽说住的都是公安干警,一般毛贼不敢过来,可万一有些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脑子进水呢?更何况,这里住了不少退休刑警,当年谁手上没送过几个亡命之徒进去,万一来的人冲的是蓄意报复呢?
谢风华放轻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离得近才发现,墙根那里站着的,是个年轻女人。
她面容凄苦,双臂交叉抱胸,湿漉漉的长发和衣裙贴在身上,整个人苍白消瘦得宛若下一刻就要消融到夜色之中。
谢风华诧异,她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了,正要走过去,忽然身后传来车子飞快驶来的声音,一辆车急匆匆地从她身边开过去,溅起水花泼得老远,随即司机突然踩了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锐响后一个打滑,横在那年轻女人的跟前。
女人一见那车就面露恐惧,被车灯一照,像现形的鬼一样只会原地发抖,本能地往后缩,根本不敢跑。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下来,谢风华发现这男人她也认得,只不过那张她印象中英俊的脸此刻面目可憎。他冲上去就抓住女人的胳膊往车里拖,一边拖一边骂骂咧咧:“给我回去!我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大雨天跑出来演什么苦情戏,你当有谁看呢你,怎么着,跑这来是想找姓谢的一家给你撑腰?废物,这下雨天的水是不是没流地上全流你脑子里啊?跟人谢风华互称姐们那个是你姐,她已经没了!而你在她眼里就一勾搭姐夫的贱人明白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还瞧得起你呀……”
女人哭着把着车门不肯撒手,男的不耐烦了,伸手就要用力掰开。
谢风华看到这已经看不下去,三步作两步冲了过去,一个回旋腿直接把那男的踹开,随后屈膝抵住他后背将胳膊反扭过来,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上,喝道:“胆子不小啊,公安宿舍门口也敢绑架妇女?”
“谢风华你搞什么,是我……”男的痛得扭曲了脸。
女人见到她跟看见主心骨似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颤颤巍巍我喊她:“风华姐,风华姐。”
谢风华松了手,拍了拍手掌,毫无歉意地说:“哟,是你们二位啊,灯黑,没看清。”
“少废话,你赶紧给我解开,我带自己老婆回家犯什么法了我。”
谢风华当没听见,转头瞥了那女的一眼,忽然眼睛微缩,伸手一把将那女人扯到自己跟前来,拨开她的头发,发现眼眶嘴角全是乌青,再稍微扒拉一下衣领,发现衣服下皮肤大片瘀紫,伤痕累累。
她脸色变得冷峻,问那年轻女人:“他打的?”
女人低下头畏畏缩缩,犹豫了会,终于点了点头。
男人却怒了,大声嚷嚷:“放屁,我没碰她,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打人,谁知道她在外头惹了谁挨了揍赖我头上,说我打她,证据呢……”
谢风华冷笑一声,二话没说,伸脚猛地往那男的膝盖弯一踢,迅速让他弯倒,上前照着腹部猛击一拳,打得他弯下腰痛呼一声。
“脚滑,不好意思啊。”
“谢风华,你公报私仇,滥用警权,我要投诉你,我上网揭发你,你给我等着!”
“谁瞧见公报私仇滥用警权了?证据呢?”
她拿男人刚刚说过的话堵了回去,不再理会他骂骂咧咧,转头盯着那个年轻女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女人崩溃地捂住嘴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才哽咽说:“姐,我是没办法了,他在家天天折磨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该怎么办啊……”
“那还能怎么办,”谢风华拿出手机,冷声说:“报警、取证,离婚。”
两人听到她说这句都有点懵,男人反应快,立即叫了起来:“喂,有你这样的吗,自古以来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你一个外人什么事?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你因为唐贞的事一直记恨我,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报警,离婚?你问问她舍得吗,敢吗?离了我谁还养活她啊,一没学历二没工作经验,谁要她啊,搁储藏室里都嫌占地方的我告诉你!我也不是怕事的,真报警,你跟我都别想私了!”
谢风华冷笑一声:“行,我还不想跟你私了呢。”
“庄晓岩,你他妈愣着干嘛?”男的发现自己老婆还在发呆,顿时急了,破口大骂,“我他妈要不是为了不让你出来丢人现眼,至于弄成这样吗?你还不赶紧劝和两句,愣着干嘛?你个废物,养条狗都懂得吠两声呢,我养你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说,我养你有什么用?!”
年轻女人这时也回过神来了,眼中流露着恐惧和茫然无措,犹犹豫豫对谢风华说:“风华姐,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风华闭了闭眼,又睁开,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这姑娘时的情形,当初也是这幅模样,白白净净,怯怯弱弱,整个一朵娇弱美丽的小雏菊似的,大家出来玩,她见了人也不知道叫一声,羞怯地只知道紧紧挨着自己表姐,仿佛那就是她的保护伞。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她对唐贞说,你妹这样胆小可不行,得让她多出来见人,她以后总要出来社会,别叫人欺负了。
那会唐贞也是忧心忡忡,摸着妹妹的头温柔地说,听你风华姐的没错。
她们说是这么说,可两人都知道要改变一个人怕是有些难,唐贞私底下跟谢风华说起这事就叹气,说这个小表妹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往后真要有什么事,也只能她多照应着点了。
可谁能想得到,把这小表妹当鲜花嫩柳似的照应着,没亏待过没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她倒好,表姐刚过世没多久就嫁给表姐夫了呢?
虽然说那会两人都是单身男女,男婚女嫁的算个人私事,谢风华无权置喙。但只要一想起唐贞,想起当初年轻女人如愿嫁给表姐夫后还三番两次来找她,肯求她理解原谅时的模样,谢风华就感到恶心,仿佛被人强行往嘴里塞了一只苍蝇。
怎么理解,她想,你这是强人所难啊,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你表姐还尸骨未寒呢,对你那么好的人去了,你不念着她就算了,何至于那么迫不及待就登堂入室,要去接手她留下的男人?
谢风华理解不了,她也不想多说,所以这些年尽量与这对夫妻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有几次不得已见了,以她做警察的眼光,也不是没发现女孩过得可能不如原先想的那么好,但怎么说呢,这是女孩自己做的选择,每个成年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就是现在看来,这代价未免过了。
谢风华想起唐贞还在时对这个妹妹的爱护,有些无奈,心想就当最后一次看在贞儿的面子上吧。她侧身挣开年轻女人想抱住她胳膊的手,冷静地拨打了 110。
等警车来的时候谢风华一直沉默着,也没有解开手铐,哪怕男的一直不干不净骂着,哪怕女的一直怯生生地想挨过来,她也全都装没听见没看见。
可她不想理会他们,年轻女人却不愿放过她,而是在她身旁没玩没了,颠来倒去说:“风华姐,我知道我没出息,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你还很生我的气,你骂我吧,怎么骂都行,但你别不管我,就当看在我死去的姐姐面子上,你别真不管我……”
她不提她姐还好,一提谢风华心里压着的火气顿时冒了起来,她斜睨了她一眼,冷声说:“庄晓岩,你知道大清早完了吗?”
“啊?”
“你这还使劲给自己裹小脚干嘛,有意思吗?”谢风华忍了又忍,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有,别提贞儿,我唯一庆幸的是她用不着面对你们这摊子破事,咱就别动不动喊她名字影响她清净了,行吗?”
谢风华知道自己语气不好,说完就立即闭上嘴。
庄晓岩却像深受打击似的:“风华姐,我没对不住我姐,我跟他结婚都是我姐走了之后的事,别人骂我就算了,你从头看到尾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能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