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的未来 第6章

作者:吴沉水 标签: 现代言情

  她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谢风华等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抽纸巾递给她,轻声问:“昨晚民警来时,你们不是接受调解了吗,回去后发生了什么?”

  庄晓岩抬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

  谢风华安抚她:“范文博已经死了,别怕,想说什么都说吧。”

  庄晓岩狼狈地点点头,哑声说:“抱歉,我知道给你丢脸了,其实我,我也不全是怕,我还觉得耻辱,很耻辱,好像被人拿烙铁在脸上烙了字,像古代的囚徒那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谢风华有些动容,她把手搭在庄晓岩手背上,温柔地说:“都过去了,只需要跟我说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就好。”

  庄晓岩擦了擦眼泪才继续说:“那个所谓的接受调解,不过骗骗外人,范文博懂这些,怎么骗警察,骗周围的人,骗两边亲戚朋友,他跟我吹过,说自己专门研究过法律,说他对我这种顶多只能算轻微虐待,就算报警,警察也就是过来说几句批评教育,一点事儿都不会有,我试过,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早点该跟我说的。”

  “我也想,但我说不出口,”庄晓岩凄苦地笑了笑,轻轻地问,“何况,说了之后呢?”

  “我会帮你……”

  “你帮不了的,”庄晓岩神经质地抖着唇摇头,“谁也帮不了。”

  谢风华在这一刻忽然就明白她的不近人情,她是警察,所以她下意识会从执法角度出发,有人犯罪,就得有人惩戒,程序中的惩戒对应若干规则,人必须选择最有效地遵循规则,让惩戒发挥作用的方式。

  但她从没有站在庄晓岩的角度考虑过,一次都没有。

  长期的暴力会一点一滴剥皮一样剥掉她们独立的人格,离开的勇气,对不一样生活的想象力,她们竭尽所能也只不过是让自己更麻木,因为麻木才能忍耐,忍耐才会让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如此而已。

  “取证离婚”这四个字,对谢风华来说就是办个事而已,连办案都算不上,然而对庄晓岩却难如登天,艰涩到连说都说不出来。

  “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我也试过逃跑,试过求助,但每次都被人劝回来。回来就遭遇更严重的折磨,我就像是被打折了腿的狗,被剪了翅膀的鸟,就算你把笼子的门打开,我也走不了多远,”庄晓岩掉着泪,绝望地告诉她,“我曾经一天有八百回想死,真的,不骗你……”

  谢风华坐正了身体,伸出手,把庄晓岩的手握住。

  大概她手上的温度温暖了庄晓岩,庄晓岩有了精神,吸了吸鼻子,哑声说:“昨晚回去后,他可能被你踹了那两下有点怕,就没打我,只是把我关在厕所里,我以为这就算过关了,哪知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他突然打开踹开门,怒气冲冲跑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开始打,打得差不多后,他把我的手机砸过来,原来他看了我的微信。”

  “微信里有什么?”

  “有我之前跟一个老同学的聊天,”庄晓岩小声说,“前几天我去买菜,偶然间遇见的,他问我要微信,我不好意思不给。回去后他给我发微信,说自己现在做律师,说我脸色不好,如果需要,他能帮忙。”

  谢风华点了点头。

  “那天我回家本来就晚了,怕范文博又打我,着急忙慌地做饭,就忘了删微信,结果就……”

  “范文博怀疑你出轨?”

  庄晓岩摇头:“他不是怀疑,是一口咬定,说怪不得我去找你,原来是奸夫都有了,找你来撑腰,然后他越来越生气,硬是把我拽出来,说要让我好好长记性。”

  谢风华皱眉:“怎么个长记性法?”

  庄晓岩发着抖,强撑着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到他拿了铁锹和其他东西,我很怕,我觉得他想弄死我,然后找个地方埋起来。我问他,他没回答,只说带我去个能好好反省自己的地方,我实在怕得不行,就在高架桥上抢他的方向盘,他被迫把车停边上。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跑,他跳下来追我,揪住我的头发后,掏出刀就要往我脸上划,我,胡乱挡着,手上被划了几下,后来不知怎的就推了他一把,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从桥上摔下去……”

  “姐,”庄晓岩抬起头,凄苦地问,“我不是有意的,我会被判刑吗,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苦得像黄连似的……”

  谢风华拍拍她的手:“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会帮你收集证据证明你是正当防卫。别怕,耐心等着,好吗?”

  她又安抚了庄晓岩一番后起身出来,带上门,老季靠在外头墙上抽烟,看到她,把烟掐了,冲她一努嘴:“这呢。”

  “有事发当时的监控吗,我想看看。”

  “高架桥上那一段没监控,好在路过的车子行车记录仪上有,你跟我来。”

  他们一起走出来,还没上到分局技术部门的楼层,突然走廊里窜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着急地说:“季警官,我是庄晓岩的律师,我请求跟我当事人见面。”

第9章

  这是一个长得不算多英俊却面相精明强干的年轻人,高个,单眼皮,皮肤白皙,一眼看过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不是相貌,而是一副足以将绝大多数成衣撑得抖擞挺拔的好身材。他穿着算讲究,但可能因为出来得太匆忙,衬衫西裤上都带有明显的皱褶,裤脚上可能踩到水坑留下点水渍痕迹,发型没来得及精心打理,看起来颇有些凌乱。但他一开口说话,这些匆忙凌乱感都立即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年龄的成熟圆滑。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递过来一张名片,微微弯腰笑说:“季警官您好,还没自我介绍,鄙姓周,周明振,这是我的名片,我想见一下我的当事人庄晓岩。”

  老季接过去一看,照着念:“周明振律师?专场离婚诉讼?”

  “是的,但我对刑法也略有些涉猎。”周明振微笑说。

  “年轻有为,”老季夸了句,“就是庄晓岩没这么快能见,我们还要调查,而且不满 24 小时,不符合规定。”

  “季警官,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整件事如何您比我清楚,庄晓岩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她已经遭受家暴长达数年,身心皆疲惫不堪,咱们人民警察为人民,可没必要在这种时候为难一个弱女子,您说呢?”

  这个高帽子砸过来,老季立即有些不高兴,啧了一声正要说他,谢风华在一旁开口问:“周律师,你是庄晓岩的同学?”

  周明振点头:“是,我们曾经是高中同学。您是?”

  “谢风华。”

  周明振马上堆上笑着说:“谢警官,初次见面,您好。”

  谢风华伸出手,友好地说:“我也是庄晓岩认识多年的朋友,你好。”

  周明振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出手握住谢风华的,脸上笑逐颜开:“原来谢警官就是晓岩经常提起的那位做刑警的朋友,您好您好,有您在这事就好办了……”

  “周律师别这么高看我。”谢风华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后放开,“大家都得按规定办事,这是城北分局的案子,我并不隶属这边。而且庄晓岩的案子这边的同事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取证,你明后天再见她比较合适。”

  周明振说:“姐,您是晓岩的姐姐,我也管您叫一声姐可以吗?晓岩是什么人您知道,她从小胆小,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我们上学那会,被人欺负她也不敢呛声,我是怕她在这害怕,万一再胡思乱想出事了怎么办,您看……”

  谢风华微笑说:“放心吧,晓岩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先回去吧,有进一步情况会再通知你。”

  她跟老季点了下头,两人举步待走,周明振一把又拦住。

  谢风华抬起头,这回目光已经变得有些锐利,周明振忙堆上笑,低声说:“姐,我还有两句话,耽误您一分钟。”

  “说吧。”

  周明振瞥了老季一眼,谢风华说:“季警官是晓岩这件事的直接办案人员,有什么话不怕当着他的面说。”

  周明振没办法,只得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笑着说:“二位,庄晓岩这个事大概率属于正当防卫,咱们这没必要当一般犯罪嫌疑人处理吧……”

  老季一听就乐了:“嘿,我们这还没下结论呢,是不是正当防卫你说了算啊?”

  周明振带着律师这一职业惯有的油滑和难缠,笑眯眯地说:“我当然没权下这个结论,只是从我的职业素养出发就事论事而已,您看,我的当事人庄晓岩长期遭遇家暴这是确凿无疑的吧?三更半夜,一个被施以暴力的弱女子与施暴的丈夫在高架桥起了冲突,是什么原因迫使她反抗?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胁,她哪来的爆发力?反过来,人已然受到生命威胁了,按照法律规定,她得享有无限防卫权吧,再者说了,她本人主观意愿并不是要剥夺范文博的生命权,范文博摔死就是一个意外,没超出正当防卫的范畴……”

  老季不耐烦了,喝道:“少废话,你当这是你家呢,还有完没完,再啰嗦我先算你阻碍警察办案。”

  周明振手一摊,笑说:“季警官,瞧您这话说的,法律可得用来保护守法公民,不能用来保护罪犯啊。”

  老季正要动怒,谢风华拦住他,微笑说:“但庄晓岩这个案子,检察机关完全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范文博虽有伤害意图,却没有达到严重危害庄晓岩人身安全的程度,且危害后果尚未发生,所以庄晓岩推范文博下桥不属于正当防卫,而是蓄意,这种先例不是没有,周律师专业人士,想必看过的案例比我多。”

  周明振脸上面具一样的笑容终于浮现了一丝裂纹,他瞳孔微缩,愣了几秒,换了一种口吻,恳切地说:“谢警官,晓岩是受害者,她真的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噩梦,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走进另一个噩梦吗?”

  谢风华直视着他,温和地说:“周律师,你先别着急,庄晓岩是不是正当防卫,季警官他们是需要点时间才能找出确凿证据,你说是不是?”

  她表现得就如一位可靠又善解人意的姐姐,就连周明振这样精于世故的人都没法说不是。

  不仅如此,谢风华还更进一步,用熟人口吻亲切地说:“小周啊,你刚叫我一声姐,那我也不怕跟你讲句大白话,就算我现在当你说得在理,说服季警官同意你把庄晓岩领回去,但明天检察机关只要发现案情中有一丁点疑问,照样能随时把她关押提审,案子一旦走了公诉,就算一审胜诉,晓岩也得在看守所呆个一年半载,这才是何必呢。”

  周明振似乎有些呆住,想了想点头说:“您说得对,是我关心则乱。不好意思啊。”

  “你这么关心老同学,我替晓岩感到高兴,行了,”谢风华又伸出手,亲切地说,“改天再聊,今天先回吧,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周明振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他迟疑了一下,见谢风华还是伸着手,只好也伸出手握上:“姐,那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谢风华告了别,目送他下楼离开,这才跟老季使了眼神让他继续跟上,老季笑着调侃她:“华啊,你可真行,律师都被你给忽悠回去了。”

  “他也是关心庄晓岩。”

  “是啊,这年头有这么热心的老同学不多见了,就是身上那股拿腔拿调的律师劲儿,我怎么看怎么别扭,”老季嫌弃说,“甭管他,咱们先看视频,就像你说的,没一锤定音的证据,就算我们认定正当防卫,检察机关也不会放过。”

  他匆匆往前走,忽然一回头,看到谢风华低头在嗅自己手掌,问:“闻什么呢?”

  谢风华皱眉:“周明振手上有股味。”

  “什么味?”

  “一股药味,”谢风华说,“可能手上有伤。”

  “怪不得他不乐意跟你握手。”

  谢风华挑了挑眉,笑:“你也看出来了?”

  “我还看出来你故意的,两次,”老季笑了,“我说什么来着,说话这么欠,你也看不顺眼吧?”

  谢风华眨了眨眼:“这可是你说的,我由头到尾都是亲切和蔼的警察姐姐。”

  “行,使劲吹捧和自我吹捧吧你。”

  “不过你别说,人做律师的表情管理就是好,我那么大手劲握下去他都能面不改色,是个狠人。”

  “你呀。”老季哈哈大笑起来。

第10章

  视频来自于当时行驶在当事人所开车子后面的车辆行车记录仪,质量不高,且双方保持一定距离,但已经足够让人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开始,范文博开的车还好好的,上了高架桥没多久突然开始摇摇晃晃,仿佛喝醉酒的人开的,因为怕受影响,这辆车的车主不得不减速慢行,也因为这样,从他的角度能清晰地拍下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只见范文博的车紧急刹车,被迫停到路边,车门打开,庄晓岩披头散发地跑了下来,她看起来慌乱无措,仿佛不知道往哪跑,她一回头,范文博已经从车上下来,朝她跑了过去,但并没看到手上拿有刀具。哪怕隔得远,也能看见范文博面目狰狞,仿佛恶鬼缠身,他冲上来骂骂咧咧,硬扯着庄晓岩要抓她回车。

  庄晓岩倒退着挣扎,猛然往后一顶,两人撞上车门,范文博吃痛松开手,庄晓岩立即跳开。两人纠缠打斗之时位置并不固定,一会出现在视频范围内,一会又跑到车子后面。等到他们俩再次出现在行车记录仪的摄像范围时,范文博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把刀,揪住庄晓岩的头发就要往脸上划去。这时伴随着车主在车里大呼小叫“妈呀谋杀啊这是,这女的不会要被捅死了吧不行我得赶紧报警”之类的话,视频中的庄晓岩双手抵住范文博的手掌死命不叫刀落到自己脸上,两人此时已到推搡着临近高架桥旁,这段高架桥因为是早期修建的环城高速,因此绿色防护栏修了一边,另一边只是半人高的水泥栏。就在此时,范文博的动作莫名其妙地停了一停,庄晓岩想也不想,手上用力猛力一推,顿时将他整个人从并不算高的防护栏上推翻了下去。

  她推了人后仿佛不敢置信,犹如泥塑呆呆站在原地,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张脸毫无表情,仿佛时间停止,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

  视频到此为此,老季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但这回看完还是说了一句:

  “看来庄晓岩没撒谎。”

  “范文博最后那下为什么突然愣了似的,”谢风华说:“回到他被推下去前几秒,放慢速。”

  老季点了后退,这回看清了,范文博确实在被推下去前不明原因地动作停顿了几秒。

  老季凑过来看,点了点屏幕说:“这里,看到没,闪了几下,是城际火车的车头灯。”

  谢风华也看到了,高架桥另一边不远处是城际火车穿过的地方,车头灯光线极为耀眼,范文博应该在那一瞬被闪了眼。

  没想到这趟半夜出行的火车还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参与进一场生死纠纷之中。

  老季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要不是刚好碰上这趟列车的车头灯晃花了范文博的眼,事情会变成啥样,还真不好说。”

  能变成什么样?范文博再多个高处堕亡的前妻而已。

  谢风华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她揉了揉眉心,直接问:“老季,咱们知根知底的,我直接问了,庄晓岩这案子当成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大不大?”

  “有戏,”老季跟她仔细分析起来,“这两年出了好几件引发社会舆论的案件,都是跟正当防卫有关,现在最高检已经把正当防卫的界限标准定得更明确了,我记得其中有一条,就是防卫措施的强度跟受侵害的程度必须要匹配,也就是说,当事人得是在明明白白的受到生命威胁的情况下反抗而致人死命,才能属于正当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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