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杨女士失神地点了点头,像一下被打回原形,整个人稍微一动即摇摇欲坠,谢风华忙伸手扶住她,一伸手才发现她瘦得厉害,几乎称得上瘦骨如柴。
杨女士搭着谢风华的胳膊,反手紧紧攥住,手指用力到泛白,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炙热,哑声问:“小谢,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知道得很清楚,那,那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能在警方公布案情说明之前说任何事,您知道,这违反纪律。”
“我没想叫你为难,”她用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力道,眼中泛起一层泪雾,“我就是想知道文博,文博是怎么走的,他有没有很遭罪,有没有?”
谢风华没法在这样炙热又浸透了哀恸的目光面前沉默下去,她摇头,低声说:“没有,他几乎在摔下去的同时就咽了气。”
杨女士如释重负一般松了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风华赶紧扶住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您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来,慢慢呼气,慢慢吸气。”
杨女士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她朝谢风华感谢一笑,眼泪却骤然掉了下来:“谢谢,谢谢你,没人愿意告诉我这些,他们都瞒着我,连我的手机都被收起来,我只好来这问警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啊……”
她捂住嘴,一边哭一边不顾形象地慢慢蹲到地上,整个人哭得缩成了一团像拼命用全身的力气把水分都挤出来。
这个时候,再没有矜持美丽的杨女士,有的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哀恸的母亲。
谢风华蹲下来,伸出手慢慢搂住她,然后再缓慢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跟杨女士亲密接触,事实上,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杨女士后,她曾觉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
那是范文博再婚的婚宴上。
庄晓岩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执拗地,再三再四求她去参加婚礼。谢风华原本是不该答应的,但那段时间她因为李格非、因为唐贞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仿佛心底有一股岩浆亟待喷发,却硬生生封存起来,因为理智与职业素养不许她有所任何失格。
她每日都在不为人知地备受煎熬,靠高强度的工作麻醉自己,怎么知道一回头,世界全乱了套,原本该悼念唐贞的庄晓岩居然在这时候没事人一样嫁给唐贞原来的丈夫。
这算什么?小姨子嫁给姐夫当续弦,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要亲身上演这样的伦理大片?
谢风华的愤怒到达顶点,她冷笑着想,你敢请我,我就敢去砸场,大家都别想痛快。
等她去了才发现那压根不叫婚宴,只不过两家极少数亲朋聚在一个大包间里吃顿饭。范文博倒是神情自若,庄晓岩却一脸窘迫,像偷穿了别人的婚纱还不得不展现人前的小女孩,对所有人都露出深感抱歉的神经质的笑。
老范夫妻这回好歹到场了,杨女士照样打扮精细,只是一向微笑的脸上没了笑容。到了新人敬酒环节,也很从简,没人起哄给新郎灌酒,谢风华留意了一下,好像范文博自己的同学好友都没几个到场。走到父母跟前时,原本是这对新人举起酒杯给父母鞠躬,父母意思意思喝一口,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了,这事就算完了。
敬女方父母那没什么问题,庄晓岩从小父母离婚,来的是父亲,母亲早就另外组织家庭,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父亲打小就没怎么管过这个女儿,这会坐在主位上也有点言不正名不顺,带着草草了事的态度飞快与新任女婿碰了杯仰头喝了酒,跟谁赶着他完成任务似的,连两句吉利话都说得言不由衷。
到了男方父母这,事情发生了点变化。
杨女士像没看见这对新人似的一动不动,庄晓岩笑得脸都僵了,老范尴尬地打起了圆场,范文博脸上也挂不住,她才开口说:“文博,你知道我对你婚姻的态度……”
范文博打断她:“妈,都这时候了,再说这些有意思吗?”
杨女士沉默良久,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杯子浅尝一口,将红包交给了庄晓岩,还拍了拍她的手,温言说:“别多心,不是生你的气。”
庄晓岩受宠若惊,杨女士却似乎颇为烦闷,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谢风华跟了过去,她有几句话想当面问。
杨女士进了洗手间,没过多久又出来,脸上有水洗过的痕迹,她骤然见到谢风华,诧异之中带着尴尬,呐呐地说:“小谢,你也来了啊。”
“我本来不想来,但有件事,我一直想当面问您。”
杨女士眼神闪烁,匆匆说:“好啊,哪天有空我们约出来喝个茶,今天我有点累了,抱歉……”
她转身待走,谢风华冷冷说:“您这会走,信不信我下一秒就进去里头掀桌子?”
杨女士惊诧地转过头。
“您该知道我才是最不赞同他们结婚的那个,别以为我干不出。”
杨女士隐忍地看她,解释说:“小谢,我也是不赞同他们结婚的,你刚刚都看到了,但他们两个是成年人,都是有行为能力的独立个体,我没有权利干涉婚姻自由。”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风华逼近一步,“我问的是,贞儿为什么死?您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杨女士如遭雷击,退了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大半年都在国外,她出事后,没人跟我说,等我知道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小唐也已经入土为安……”
“她的事,一天没弄明白,就一天不算安。”谢风华冷声问,“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她叫你妈妈,对你那么好,这么些年哪怕是花钱雇的保姆都能处出感情……”
杨女士目光湿润,打断她说:“小谢!你责怪我我能理解,但请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但凡我要是事先知道她有轻生的苗头,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出于做人的基本原则,我都绝对不可能会袖手旁观!真的,我不是这种人,这点你要相信啊。”
“那行,说说今天吧,”谢风华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你不赞同范文博再婚的理由是什么,因为他们俩在唐贞没死之前就已经有了关系?”
杨女士窘迫地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泛着粉色。
“所以他们真的背着唐贞搞到一起?”谢风华冷笑,“杨老师,你们家家教可真行啊。”
“不是!”杨女士激动之下声调骤然拔高,“文博很爱唐贞,他不可能,也不会做这种事”
“呵。”谢风华讥讽一笑。
杨女士闭了闭眼,张开来豁出去说:“我实话跟你说,我之所以反对他们结婚,是因为我发现文博的性格,可能压根就不适合结婚。”
谢风华微微缩了瞳孔。
杨女士把手放在眉骨间揉了揉,难堪地说:“文博他,他过于自我,不太关注身边人的情绪,因为从小各方面表现不错,学习好,有领导力,就算有缺点,我以为都是小问题。毕竟谁也不能抚养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对不对?而且从小到大,他带给我们的荣誉感远大于挫败感,作为父母,我也有虚荣心,我也会习惯去忽略他的其他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长成什么样,做了什么错,我是他的母亲,我都有责任。”
“什么意思?”
她愧疚地看谢风华:“我是后来才意识到,他的缺点已经演变成缺陷,这种缺陷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跟他结婚,跟他朝夕相伴的妻子来说却可能会造成伤害。怎么说呢,有些女人,天生乐观或者性格豁达,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相应的,有些女人却不行。”
谢风华皱眉:“你想说什么,唐贞不乐观不豁达?”
“我想说的是,唐贞那孩子心太细,做事太过求全,她以前跟我说过,她说妈妈,为什么很多事在别人那都能轻松过去,到我这就那么难呢?”
谢风华沉默了。
“唐贞走上这条路,我的自责和痛苦不比你少,但是小谢,我们要公平,唐贞跟文博做夫妻可能不合适,但你要说文博害死她却不公平,”杨女士闪着泪光,恳切地说,“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而是因为我了解他,他是有缺陷,他不懂得怎么去关心人,体贴入微,嘘寒问暖这些更是做不到。他有千万个不好,但有一点,他对唐贞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在意过哪个人。唐贞走后,他整夜整夜失眠,人消瘦了起码二十斤,他只是不说,但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谢风华冷笑:“这么快再婚,他可真是够有感情的。”
“所以我反对他结婚,”杨女士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我反对他这样草率处理自己的人生。文博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他现在这样,对自己,对小庄都不负责。可是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绑着他的手脚或者扣了他的户口本不让他去登记啊。”
“小谢。说了这么多,我也想跟你说一句。”
谢风华抬眼看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唐贞的事跟文博有关,有证据你就抓人,你是警察,我不会妨碍你执法,但如果,”她小心翼翼地恳求着,“如果你也同意,唐贞的事很复杂,不是能直接怪罪到哪个人头上,那么我请你,不,我求你,今天给大家留点体面行吗?”
“毕竟,新娘已经够不好受了,她是个老实孩子,你也算看着她长大,我相信唐贞在的时候,她绝没有胆子勾搭姐夫,现在嫁给文博,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移情作用,但无论如何,今天没必要再去让她难堪,尤其你去给她难堪。你说呢?”
不可否认,在这一刻谢风华有些被杨女士说服,或者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庄晓岩的笑实在太过神经兮兮,若果她现在真个回去搅和了他们的婚姻,恐怕庄晓岩那些强行支撑起来的笑容就要分崩离析,碎成再也拼凑不回去的碎片。
谢风华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冷淡地说:“唐贞的事我会一查到底,如果哪天真让我发现她的死跟范文博有关,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没有必要,她但愿再也不见范家任何一个人,除非有天她拿到证据,亲手把镣铐戴到范文博手上。
然而世事难料。
第13章
世事难料。
在她上一次见杨女士的时候,又何尝想过再见她时,竟然要直面她身为人母最痛彻心扉的瞬间。
她并不是惨烈的哭嚎,事实上,她伏在谢风华肩上时,连哀恸的幅度都很小,痛哭也是无声无息的,这或许是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使然,但除此之外,在谢风华与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她却明确感到在杨女士的肉体内部,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正遭遇着极大的风暴,搅碎一切,飞旋过境,所过之处所有的东西一寸寸化为灰烬。
或许就是这种太过严重的损伤令她无法大声将痛苦宣泄出来,只能捂着嘴,悄然无声地,近乎榨干躯体所有能量的流泪。
谢风华深深涌上一种同情,不管范文博是个什么人,但他同样也是一个有妈的孩子,对当妈的而言,他的损失同样不能承受,同样痛不欲生。
在这个时候,出于对这种人类极致哀恸的尊重,她不能对这个女人的孩子做任何评价,好的坏的都没有必要说,她所能做的,只有借她肩膀,一下一下抚慰她的后背。
没什么办法,没人能宽慰痛失所爱的人们。
好在这一刻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杨女士的家人很快就找了过来。来的是她老伴老范先生和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可能是他们夫妻俩的学生或亲朋。大家见到这一幕没有冒然上前打扰,老范先生注视着老妻的目光同样凄凉,似乎同样的灰烬也在他内里寸寸纷飞,过了会他才走了过来,朝谢风华轻轻点头示意,伸手搭上妻子的肩膀,柔声说:“走吧,该回家了。”
杨女士抬起眼,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愣了会才认出老范先生,哑声说:“老范,我问过了,原来文博走时没遭罪,他没遭罪……”
老范先生红了眼眶,点头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他领回家?”杨女士哽咽问,“我想带他回家。”
“法医出体表检验记录后就可以了,就这两天。”
“我后悔,我该早点带他走,”杨女士流着泪,“我不该跟他置气,我不该不管他,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竟然还是跟他吵……”
“别想了,他一向有主意,你早就管不了,想这些没用,”老范声音嘶哑,边扶她边责怪,“可别再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来了,要不是他们几个猜到你肯定来公安局, 你让我上哪找去,文博已经不在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对不起。”
“走吧,回家了。”
杨女士没有反抗,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样,顺从地任由老范先生领回去。旁边几个年轻人面带忧色上来帮忙接过,老范再次跟谢风华点点头,无声地道了谢。
谢风华忙摇头,老范停顿了几秒,回转身来走近几步,低声问她:“谢警官,我先打听一句,小庄会被判刑吗?”
谢风华看着这位以往风度翩翩,此刻却饱经风霜的老人,实在说不出刻薄话来,只得含糊其辞:“我不知道,要看检察院会不会认定她防卫过当。”
老范沉默了许久,张嘴又闭上,犹豫了再犹豫,才憋出来一句:“小庄,在里头还好吗?”
谢风华吃惊地看着他。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视频我也看了,文博在那里头简直,简直陌生到教我认不出。”老范痛苦地说,“我跟他妈妈,我们从小没有教他,悉心培养他,不是要他做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更想不到他的结局是这个……”
他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了一口气说:“总之,麻烦你转告给小庄转告一句话,事情变成这样,我跟他妈妈这辈子都不可能想见小庄了,但如果她因此而判刑,我们也,怎么说,并不会觉得痛快。”
谢风华心里触动颇大,半响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我会转达的。”
老范先生这才真正告别,他让谢风华留步,走向杨女士,跟她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出城北分局。
大概他们进来时打过招呼,出去时门卫还同他们寒暄了两句。同来的年轻人都很机灵,低调而迅速地簇拥着两位老人离开,半点没有惊动外面的媒体。
谢风华目送他们走远了,忽然意识到,这原来是她第一次跟范文博的父母这样没有距离的交谈。
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不急着开车。这是她爸老谢同志的车,十几年老东风日产,保养得不错,但这种车没什么个性,并不符合她对车的喜好。
一早上,从庄晓岩到老范夫妻,每场交谈都令人心力交瘁,仿佛被死亡瞬间撕开的距离令某些丑陋又沉重的东西经由他们填塞进她的胸口,她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伸手解开衬衫顶端的扣子,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想与谁倾诉的欲望。
自从唐贞去世后,这种欲望已经被压抑了许久,却又接着范文博的死重新开启,她打开手机,飞快扫过通讯录,一时半会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跟谁打这种电话。
并非因为没有知交好友,刑警队的队友们都是生死之交,大家能捋袖子一起去办案,去跟最危险的犯罪分子斗争,他们之间是属于谈笑间灰飞烟灭的豪情,是能从容以身涉险把身后事托付给彼此的信赖。
但像这样,只是纯粹有想说话的欲望,连说什么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瞬间,显然不适合跟他们交流。
通讯录停在“高老师”三个字上许久。
这是谢风华给高书南改的备注,自从高书南回国后开始鹏程万里,一飞冲天后,他在谢风华面前就显得越来越不可爱,俨然一副令学渣敬畏的老师嘴脸。做过学渣的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内心自有铜墙铁壁,外头早已练就金刚不坏厚脸皮。他们不怕老师吹毛求疵训斥喝骂,甚至如果遇到老师偏倚针对也没什么吃惊受伤,唯独一样,他们怕来自老师不求实际的关怀。什么我相信你会做好,什么你再努力一把一定能考好之类的屁话,最令有良心的学渣身心焦虑。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种做好、考好完全超出本人兴趣或者能力范畴,而好容易有个人对你有所期望,你又天然不想令他失望,于是要对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迎难而进,从而真正遭遇身心的挫败感。
谢风华是个学渣,学渣面对高书南每每压抑着鸡蛋里挑骨头的欲望还言不由衷说我信你虽然邋遢没逻辑习惯浪费生命,但我依然信你能救一救时的悲悯时,她都从身到心产生一种后悔,要早知道这小子长大后这么不可爱,那会就不该起了恻隐之心把他领回家,结果直接给自己请回了个祖宗。
然而话说回来,多年前那样小羊羔似的少年,易感又易碎,沉默之下全是无法宣泄于外人的伤痛,她要么不见,见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跟高老师的孽缘是无解的。
谢风华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之前高书南冒雨去接她的事迷惑了,居然想给他打电话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