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江江
一道干烧大王鱼更是让他眼眶湿润。“这道大王鱼的烹饪手法跟当年咱家厨师关三的手法一模一样,鱼肉鲜纯,薄芡鲜亮,关三早就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没想到今天还能重温这个味道,老三你有心了。”
靳虹的公公姓马,马老三尝了一口也颇感意外,这姑娘这道干烧大王鱼做得比如意居那位辽菜大厨还好,用公筷给客人又夹了一块鱼肉,“大哥,你多吃点。”
包间淡雅清新,靠墙的小几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窗户开着,市井里弄的生活气登堂入室,马家一族多年重聚,饭桌上也算和乐。
马家是后改的汉姓,是正统的旗人,奉系军阀崛起时,他们跟着站队,着实风光过一段时日,国难时期,一支迁往国外,留在国内的主支经历战乱,又遇上了运动,只剩下马三这一支延续血脉。
现在复又风光,平反之后,家产返还了一部分,马老三高就省政协副主席。马家有家底,有底蕴,位高权重,算是省城的高门。
家里几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事业,人的**无穷尽,还想好上加好,国外这位大爷这次回来除了省亲,还想在国内搞投资,几人都铆足了劲,想要拉拢这位有钱亲戚给自己投资,为讨客人欢心,特意高价从镇江弄来了鲥鱼招待贵客。
主菜要压轴上场,食材难得,甄珍料理得格外仔细。
鲥鱼肉贵,清蒸最美,鱼鳞富含胶质和营养,蒸时去肠、去腮不去鳞。
因为认识了一帮厨师朋友,甄珍手边的珍贵食材不缺,蒸鲥鱼用到的火腿和冬笋她都有,将火腿、冬笋还有香菇切片,铺在鱼身上大火蒸一刻钟,起锅时,将鱼汤重新回锅调味,回浇鱼身,吃食辅以香醋和姜末。这就是《中馈录》所记的蒸鲥鱼的古方。
鲥鱼的一绝就在未去的鱼鳞中,锅中蒸汽将鱼鳞下的脂肪尽数融化,平添鱼肉肥腴的口感。
鲥鱼的口感似肉又不是肉,比肉香醇,又没有肉的油腻,醇厚鲜美,长江三鲜之一的美味冠绝四海江湖,一点都不假。
鲥鱼这种海生鱼类只在春季洄游至长江产卵,近些年因大肆捕捞快要绝迹,这种鱼只在中国和越南有少量分布,价格贵得离谱。
贵有贵的道理,连归国亲戚都连呼美味,请客的马家人很满意。
甄珍倒不是嫉妒,跟所有想把最好的都给孩子的家长一样,搂着弟弟和小猫,承诺道:“等将来有钱了,姐姐也给你们买鲥鱼吃。”
“嗯呐。”
“喵喵。”
小孩跟小猫对姐姐有一种盲目崇拜,姐姐说到总会做到。
不吃鲥鱼他们吃小猫变出来的金鲳,干煎金鲳香喷喷,一点不比鲥鱼的味道差。
宝库笑得甜蜜,“姐姐,做饭天下第一好吃。”
门口一声轻咳打断了一家人的其乐融融,甄珍转头去看,见一位穿着过时的蓝西服的中年大姐局促地站在门口,开口问道:“老妹儿,你店里招不招小工,大姐洗菜、切菜、洗碗、拖地,什么都能干。”
甄珍起身招呼大姐进来坐,给她到了一杯茶,这位大姐她面熟,也是东面烘缸厂家属院的。
听赵姨说过,对象年纪轻轻得了肾病,干不了活,家里全靠她一个人勉励支撑,什么活都干。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妇女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所以一直靠打零工挣点小钱。这次主动找到她这里,估计又好长时间没活干了。
烘缸制造是造纸业的伴生产业,上游产业不景气,厂子早就资不抵债,是最早改制的一批企业之一。工人下岗已经好几年了,运气好的重新找到谋生的门路,运气不好的就像这位大姐一样,没活路,家里还有生病的拖累。
甄珍听朴婶说过,市场小街下市的时候,有好些人会来捡一些还能入嘴的菜叶子回家。日子减省到连菜钱都舍不得花,更有甚者不是减省,是根本掏不出买菜的钱。
社会就是这么贫富不均,马家小孙子拿进口巧克力当饭吃,屋外的大姐为一个月两百块钱的小工活计折腰。
家里有小猫这个神奇的小生物,哪怕自己累一些,甄珍也不想招个外人进来。家里不用人,可这次端午的买卖需要用人。
见甄珍不答话,大姐不好干坐着,准备站起来走人,“打扰你了,老妹儿。”
甄珍把人叫住,“大姐,你有健康证吗?”
见大姐摇头,甄珍指了指吧台后她的健康证,解释道:“今年开始实施的《食品安全法》要求食品、餐饮从业者都要办理健康证明,我这暂时不收小工,但是我有一个活,马上就要开干了,能干一个月,杀鱼,洗鱼,挤丸子之类的活,活有点累,我一个月发五百块钱工资,你如果感兴趣,把地址和电话留给我,等你健康证办出来,我的活也该开工了。”
大姐一脸喜出望外,累点不怕啥,一个月挣的能顶两个半月小工挣的,上哪找这样的好事。
“哎,老妹儿你告诉我在哪办,我明天就去。”
“离得不远,在碧塘公园那。”
送走感激不尽的大姐,甄珍算了下她需要的人手,找一个人肯定不够,光是接的发动机厂那个大单就要做海量的鱼制品,大概需要十个帮手。
这次大活都在食品厂那里,朴婶和赵姨没法把店扔下过去帮忙。可以让两人帮自己包粽子,食品厂的管理她想找小燕姐帮忙,她的高丽参店不忙,找家里人代看一个月,不影响买卖。
小燕姐人沙楞,粗中有细,最适合管人。
这十个人去哪找,她已经跟合伙人王进和小陈商量过了。
还完欠债,一切从头再来,搞事业的资本慢慢积攒,不急。成天喊小人物互助,以往能力有限,当然现在能力依然有限,但这次全靠陈警官的帮助她才把买卖继续下去。
既然分出一部分利润,索性将所得再分一部分给下岗的兄弟姐妹。周一上班后她想请了解周边住户情况的街道办事处的老于,帮着找几个困难家庭,提供一个月短工,让大家多少挣点。
甄珍行动力强,周一一早就找到街道办,老于听了甄珍的想法对她竖起大拇指,“于叔就服你这样的,孩子,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老于行动力更强,当天下午就找了九个人过来,有男有女,看面相都不是偷懒耍滑的,现在工作机会有限,人品当不了饭吃,所以日子越过越困难。
有个大姐苦中作乐,对甄珍说:“家里闲置的都快卖没了,要是再没活,都想把身上的闲置器官给卖了,所以小甄谢谢你,救了大姐一个肾。”
大家都笑了,各自讲起自家的笑话。甄珍跟着笑了一会,虽然都是穷鬼,但大家穷开心的能力第一名。
消失了好几天的陈警官晚上过来吃饭,还预定了明天的晚饭,“这次案子有点压抑,我弄了点南方的江鲜过来,想请队里的人和检验科的人吃饭。”
“不会是鲥鱼吧?”甄珍问。
小陈点头,“还有点河豚。”调笑道:“我可是把全队的命都放在你手上了,你要收拾不干净,我们可得全军覆没了。”
甄珍笑:“做河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厨师先尝,过十五分钟厨师还活蹦乱跳,顾客就可以放心吃,我还没活够,你们也不会有事的。”
调笑两句,甄珍美目对上小陈的星眸,认真问道:“这些东西不便宜,你为什么这么慷慨?”
小陈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想到帮助身边的邻居和困难的工人呢?”
甄珍垂眸,用杨绛先生的话回道,“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吧。”
“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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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河豚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大渔后厨传出小童嘎巴溜脆的背诗声。算数不行,背诗第一名的宝库跟姐姐又学会了一首与食物有关的诗。
甄珍善用实物教学, 宝库在河豚的鲜香充盈鼻腔时, 学会了这首诗。
小孩跟小猫排排坐,动作一致地,嗅鼻子,抿小嘴。
“姐姐,好香啊, 可以吃吗?”宝库一背完诗,立即开口问道。
“还不能,再过几分钟才可以。”
有些食物危险与美味并存, 河豚就是其一,河豚之毒, 毒在血液、内脏和眼睛, 不会处理的,拿命在吃,会处理的,无上美味。
甄珍虽然深谙此道,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厨艺世家传人, 这第一碗河豚汤还是由她来尝。尝过无误, 才会上桌。
江南的春鲜让来吃饭的警队众人大呼美味, 鲥鱼之美在于鱼鳞脂肪融化后的那一口丰腴, 随后而上的这道奶汁河豚则美在丰富。
一勺舀起,颤巍巍又嫩微微的鱼肉似是融化在奶白的鱼汤中,汤肉入嘴,那一口鲜直冲天灵盖, 真是绝妙的味觉体验。
河豚的味美还在鱼皮,稍稍带点肉刺的鱼皮,胶质浓郁到粘得你上下嘴唇打架。
包间一时没人说话,勺子碰撞碗碟,喝汤声此起彼伏。
法医老李陶醉地喝完自己那份,闭上眼边回味边评价,“河豚真是比鲍鱼啥的好吃一百倍。”
路全也点头,“要说鲜,还是江鲜赛过海鲜,江鲜刺细肉嫩,海鲜刺少肉粗。”
肖锋冲陈星耀抬了抬下巴,“能吃上这样的硬菜,我们是不是得敬一下做人十分不抠搜的陈副队啊?”
“必须地,来,走一个。希望星耀继续保持有自己一口就有我们一口的奉献精神。”赵明开口,大家笑嘻嘻应和,“继续保持,继续保持。”
有了河豚少不了芦蒿,甄珍上菜还伴着音效,身后有宝库背诗伴奏,“芦蒿满地芦芽短,芦蒿炒腊肉来啦。”
芦蒿不光南方有,辽省的河岸湿地也有大片的芦蒿生长,一把芦蒿只取最尖尖的杆头,润了油,碧如翡翠,梗芯脆嫩,入口不用细嚼,没有纤维全是汁水,配上咸香的腊肉,芦蒿的清香伴有腊肉的咸香,美极了。
小眼镜刘霞呼应宝库,笑着开口,“吃这道菜,感觉就像是春日坐在小河边闻到春水初涨的味道。”
肖锋瞪大眼惊呼,“行啊刘霞,够有才的啊,这话我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形象,太形象了。”
“不是她说的,是人家汪曾祺老先生说的。”队里的大才子郑飞道明真相。
路全一巴掌拍上肖锋后背,“咋咋呼呼,会的诗还没人家宝库多。”
“谁说我不会,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不等他背全乎,甄珍赶紧把小孩抱出去,成天没正行,就知道误人子弟,怪不得找不到对象。
闹腾一顿,吃得尽兴,大家讲起最近办的这起案子。
路全转头看向老李,提醒道:“局长不管事,除非找上门,遇到这种情况,估计他肯定往后缩,证据你看好了,我怕有人使坏。”局里上层关系是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的一个缩影,总有人争着当马前卒,还是小心一点好。
老李点头,“我明白。”
队里几个年轻的脸上不自觉带出点气愤。
最近处理的这件案子要说多错综复杂倒也没有,案发地在临市的一个镁矿,本不该他们管辖,但是受害人是省城人,身份还挺特殊,地方怕处理不好,跟市局通报了情况。
现场有好几个证人亲眼看见钢架脱节把受害人给砸死了,原本定性为意外事件,受害人家属不同意,他们有些能量,找了上面人,让公安局复核现场。
经老李复核后,发现钢架被人为做了手脚,施害者应该是个内行,手脚做得极其隐蔽,要不是断裂处断点过于整齐,引起老李的怀疑,继而发现两处细微疑点,这件案子差点就被糊弄过去。
老赵哼笑一声,“这事就是明摆着的,人家市公安局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借着家属闹事把这烫手山芋甩给了我们。”
小孙老气横秋接口:“有时候我们破的不是案子,破的他妈就是关系。”
这两年企业改制,原本不该牵扯到矿业,但有心人的早就对暴利的矿产行业虎视眈眈,死者是省城一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对这处镁矿势在必得。但他挡了人家的道,这处产量不算少的矿场暗中早就被一地方大户接管,死者发现大户违规操作,想以此要挟,夺取开采权,还没等到交涉就命丧矿场。
小孙的话不假,当地的大户背后有人。有内部消息,应对很及时,推出一个矿工出来顶罪。
肖锋不开玩笑了,肃着脸道:“那矿工的嘴,我们还能再撬一撬。”
路全摇头:“钱给得足,老婆孩子一管到底,他干一辈子都挣不来那么多钱,那嘴你拿刀都劈不开,咱手里证据本来就有限,要是稍一违规,进入到审理阶段,最后退回侦查都有可能。”
大家都有些沉默,大户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甚至牵扯到很高的层级。
国家经济转轨,伴随大量领公职的人下海经商,还有一小部分在职的利用手里的权利在大肆寻租。
肖锋搓了把脸,“有人揭不开锅,有人刚温饱,有人声色犬马,有人是大蛀虫。”
老李年龄最大,心态最平和,滋了口酒自嘲:“你所说的这四种人,在咱省城的中轴线全都能找到。”
路全自干了一杯,“局里肯定有蛀虫,我们都得提防着点。”
陈星耀一直默默吃饭,没怎么发表意见,说了也是白说,大家只是借机发发牢骚,借以纾解无能为力的郁闷。
还是那句话,这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还有无边无际的灰色地带。
“我们祝反贪局旗开得胜。”陈星耀最后提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