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江江
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李淑珍环顾屋子一圈,长久地凝视儿子整理的线索墙。
过了好半天才声音沙哑地开口:“我常常想,如果你姐还活着,会活成什么样子?她喜欢塞尚,喜欢读萨特,也欣赏波伏娃关于女性的观点。
八十年代有一阵出国热,你爸又宠她,她可能等不及毕业,就会跳上去法国的飞机,在那里待得乐不思蜀,找个随性的艺术家男朋友,兴许会是个老外,将来生个像宝库那样的漂亮混血小宝宝。”
陈星耀把屋里唯一一把椅子拖出来,放在母亲背后让她坐下,听她提起宝库,下午又接到心虚的堂哥打来的道歉电话,他已经猜到母亲见过甄珍。可姐姐跟甄珍又有什么关系呢?
坐在椅子上的李淑珍跟照片里女儿的视线齐平,清了清嗓子,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也是几年前吧,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我想代你姐姐走走她没走完的路,你和你爸都不知道,我偷偷拜了美院的退休老师为师,想系统地学油画,可惜咱家只有你姐姐遗传了你姥爷的艺术细胞,我画得一点都不好,也没好意思拿给你们看,学了一段时间就放下了。”
陈星耀目光顿住,这些他真不知道。现在想想,他跟母亲关系冷淡,原因其实是双向的,母亲性格内向,从来不会向他敞开心扉,他又何尝不是?有事从来都找父亲,不愿跟母亲透露只言片语。
李淑珍接着开口,“画画有门槛,看书只要识字就能做到,不光你姐姐感兴趣的存在主义,咱们辽教出版的哲学丛书我都买了,一开始看不懂,看进去之后,我明白了哲学其实在研究两个问题,怎么生和怎么死,死是重点。”
看向儿子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歉意,“当然就算把书上的思想全部吃透,想要用哲学指导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依然不能释怀你姐姐的死,我早年极端,给你造成不小的阴影,到现在我可能还不是个好母亲,专断惯了的人,想要放下控制欲很难,但我想我应该学会慢慢放手。”
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陈星耀颇感意外,惊诧地抬起双眸,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李淑珍仿佛要把憋在心头的话一次性说完,不等儿子开口,又继续道:“你和你爸可能都误会了,我之所以想要撮合你和张薇,不是因为她的家世,她的外在条件,我只是觉得她是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既独立,又有主见,还有学历和修养的年轻姑娘。
不愿做男人的附庸,不接受父兄的照顾,走到现在完全靠她自己。我们周围有太多从苦日子起步,摸爬滚打混出头的人,能摒弃出身优势,坚持走自己的路,相对更难得。我觉得这样的姑娘配得上你,所以才撮合你俩。
你知不知道她还在复习,准备继续硕博连读?”
“我干吗要知道她的计划和打算?”况且他也看不出张薇这样的难得在哪里。
李淑珍摇头笑了,儿子既然有了意中人,怎么会关注不相干的异性呢?这孩子老说她轴,他不是知道他要起了倔劲,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陈星耀等不及了,问道:“你见甄珍了?她是不是很好?”
李淑珍想了想,提起女儿最喜欢的波伏娃书里的一句话,“‘有些女人把自己当成花束、大鸟笼;另外一些女人成为博物馆,还有些女人变成难解的符号’。”不确定地开口,“甄珍在我眼里像个难解的符号,怪神秘的。”
陈星耀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甄珍。
甄珍挑眉,这算是夸还是贬啊?“我其实是想活成博物馆来着。”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挺佩服李女士的犀利的。
这么容易过了母亲这一关,小陈压力顿减,调侃甄珍,“博物馆好啊,博大精深,博学多才,博采众长。”
甄珍给他一拳,回味道:“怪不得你妈会说出女性觉醒的话,原来她对女性的地位和权利问题感兴趣。”
“我说过要多陪陪父母,可事情太多,根本分不出多余的时间给他们,我想我这些年错过了好多。”小陈面露遗憾。
“我爸和我,忙生意,忙破案的时候,我妈却一个人在践行我姐的活法。还是我对我妈成见太深,我是干刑侦的,只要稍稍放点注意力在她身上,就能发现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她的转变,可我却选择视而不见。”小陈越说声音越低。
甄珍主动伸出手,覆上小陈的手背,“还不晚,一切都来得及。”
“嗯。”陈星耀反过来把甄珍的手攥住。
有只带肉坑的胖手从桌边伸过来,啪的一下拍在陈星耀的手上,“买貂儿!”皮袄宝库在姐夫面前立马掉毛,一点不温暖。
母债子偿,小陈从甄珍这得知他妈欠了小孩一皮草城的貂儿,头有点大,无奈看着小孩,“你穿那玩意干吗?想变成小狗熊?”
“我喜欢熊。”小孩胖手抱胸,抬着下巴跟姐夫强调。
基因这东西真强大,战斗民族可不就喜欢熊吗?
为了挣钱给小舅子买皮袄,小陈分出点精力关注下内衣配件厂的筹备进展,杨姐夫从广州给他打了电话,他们的样品质量不错,一共接了三个大订单,价值三十万。够他们干很久。
出差之前,厂子的营业执照已经拿到了,工人找的是有机床操作经验的下岗工人,由冶金厂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做了操作培训,都是熟练工,很快就能上手,材料也备齐了,等他一回来就能开工生产。
小企业灵活,只要跟紧市场,拿到订单,挣钱不算很难,想要挣大钱,大部分人都从工人身上薅毛,按时计酬,付最低时薪,工人想要挣钱就要拼命加班,小陈当然不会,包括一个院子的鱼丸厂,工资五百块钱起步,年底如果效益好,还会给大家发奖金。
周秀艳三姐妹在王进的帮助下,也在附近找到一个两层水泥小楼做厂房,面积不算大,一楼用来当工作间和仓库,二楼做展示和办公用,办理审批流程时,三姐妹有志一同,也把工艺品厂起名叫慈育,慈育缂丝工艺品厂。
东塔永光寺,慈育群灵,有星星之火在燃烧。
北方的河蟹季不长,天冷了,螃蟹肉质不再饱满,虽然口感还行,但拿来入菜不上算。
甄珍实现了预期目标,把孙大叔他们村,还有隔壁几个村的河蟹搜罗一空之后,一共包了大概一万只蟹黄包,也就是一千屉汤包,成本低,挣足了一万的纯利。
马上冬歇期又要到了,给最后一家工地供完最后一顿饭之后,甄珍和大姐们的雇工合作正式结束。
晚上歇业,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吃顿散伙饭,十家人连同家属把饭厅坐满了,拼了三张大桌,摆上瓦罉和陶锅,清汤里投几片白萝卜,鱼片、牛肉、丸子、大白菜,边吃边涮,吃得口干,把汤里的白萝卜捞起来吃,滋味好极了,在寒霜降下的夜晚,大家打边炉,话未来。
热腾腾火锅把人的眼睛都熏湿了,端午节第一个上门找活的彭大姐得了肾病的丈夫洗了两次肾,身体状况提升了不少,能时不时出趟门,今天也来了,偷偷抹了把眼角,谁能想到,从端午到现在,半年时间,他们这几家人的生活会有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凉皮生意红红火火,周边不是没有竞争对手出现,但他们的凉皮和肉夹馍味道正宗,竖起了响亮的口碑,竞争对手都干不过他们,收入一直很稳定。
除了凉皮,大部分人都在甄珍这里干了半年活,工资加上生意的收入,手紧一点的,已经攒了快一万块钱,以前在厂子上班都没攒这么多过。
大家共同举杯,敬甄珍,“我们现在的好日子都是你给的,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甄珍干了酒,“我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收获都是你们应得的,大姐们在我这干完活,立即忙活家里的事,觉都睡不足,曹大哥家的小乐,才三年级就能帮着筛面,洗面筋,还有雨露,天天在凉皮摊底下写作业。”
“我爱在凉皮摊写作业,人多热闹。”雨露眨着大眼,笑嘻嘻道。
“我也爱在我家写作业。”宝库装模作样地附和道。
小样,幼儿园有啥作业,画小鸭子?把大家逗得哈哈笑。
苦中作乐不是他们这些人的专长吗?付出辛勤劳动总能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所以,未来这几家人通过凉皮生意,挣下了不小的产业,当然不足为奇。
交接完工地快餐的活,甄珍并没有喘口气,早前加盟的三十家鱼丸店,汤底的熬制她已经交给朴婶和赵姨,但日常管理,后续的加盟还需要投入精力,甄珍要照顾店里,不可能频繁外出。
王进跟王健两个想在年前开辟出至少三个城市的丸子市场,根本分不出时间。小陈去外地抓捕一个重犯,已经离开半个月了。
甄珍跟他们电话联系,想要招两个人,一个在外,负责巡店、查看场地、补货,一个负责内务,虽然有小陈牺牲的同事的妻子做兼职会计,但出纳等文职工作需要有人担起来。
文职还好说,跑外勤的不太好找,既要对这个城市熟悉,还要善于跟人打交道。为公司储备人才应该找个学历高的,但现在大学大部分包分配,有旱涝保守的企事业单位在等着大学生,即便公司前景不错,估计不会有人爱来。
甄珍想问问邻居们有没有人选推荐,朴婶几人都摇头,亲戚、朋友里都没有合适的。
派出所的人见多识广,民警老冯倒是想起个人,“甄珍,女的你要不要?”
“不限制性别,冯叔。”
老冯唏嘘了一声,“咱们市不是有个警察专科学校吗,市局不会上那里招人,但派出所缺人一般会去那里招,前年我们招人的时候遇见个小姑娘,体侧、文试都通过了,临到政|审出了问题,她爸那年年初把一个厂领导给捅了,判了七年,公安要求严,近亲属犯重罪是不能被招录的。
哎,可惜了那么好的苗子了,听说现在蔬菜批发市场干活,就在十二线那,我有回还碰上了,一个人管装管卸,跟个男人一样出力,那姑娘常年送货,对市内特别熟,人也实在,当初我们了解得很透彻。这么好的姑娘,被耽误成这样,太可惜了。”
老冯介绍的人应该靠谱,甄珍问:“她叫什么?”
“叫鞠华霜。”
甄珍隔天去十二线批发萝卜的时候,特意打听了这位姓鞠的姑娘,批发萝卜的大哥顺手一指,隔壁土豆摊有个姑娘正在卸货。
天气已经凉了,穿两件都有些防不住风,这姑娘只穿了件短袖,内蒙来的大土豆,一麻袋快一百斤了,她扛在肩上,健步如飞。
等她歇息的功夫,甄珍上前搭话,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说自己是老冯介绍来的,问她下班可不可以来杏花巷商量点事情。
小鞠面上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下头,说下午四点半下班后过去。
等小鞠上门的功夫,甄珍下午还接待了一个特殊顾客。一位自己推着轮椅上门的姑娘,可能想来店里吃鱼。
店门的宽度够,但轮椅卡在门槛进不来,甄珍想帮忙有点使不上力,正好朴叔在外面,看到后,过来搭了把手,帮着把人推进门。
姑娘面带自嘲,“你们这下知道大街上为啥看不见几个残疾人了吧?一是嫌丢人,二是怕麻烦。”
她说得对,偌大一个城市,残疾人的比例不会低,开店至今甄珍在店里接待过的残疾人不超过五十个,大都是手和眼睛有残疾。腿脚不利索的顾客,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连徐大姐断了一条腿的老公,都不轻易出门。
能自嘲的人精神面貌不会差,姑娘研究完菜牌,点了份酸汤鱼,“吃这个一定开胃。”
甄珍把鱼端上来,姑娘先喝了一口汤,陶醉地眯起眼睛,“下饭店的感觉真好。”
现在是饭店最闲的一段时间,这位姑娘爱聊天,跟甄珍自报姓名,她叫柳丽,今年二十二,跟甄珍同岁,两年前在省大门口出了车祸,高位截瘫,腰以下没有知觉。
“我躺在床上挺尸了一整年,有一天看到窗外最后一片杨树叶子,我突然想起欧亨利的那篇同名,我觉得我妈就是为了要成全那个要死了的年轻画家的老画家。不等我死,我要把我妈先熬死了。为了我妈,我得坐起来。”
甄珍从柳丽口中得知,出车祸前她是省大会计专业的,这一年把专业又捡了起来,还在学习最新的计算机编程,虽然不能动,但希望坐着挣钱。
说是这么说,但未来还是难以看清,柳丽在家里憋久了,难得遇见能聊在一起的同龄人,面容有些苦涩,“不靠想象活着,创造点意义出来,生活对我们这样的人太难了。”
“你想不想有个工作?”甄珍问。
“当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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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大烤鱿鱼
甄珍对柳丽解释, “我跟人合伙做加盟店,卖炸丸子和煮丸子,现在一共有三十一家店, 缺一个出纳,兼做一些案头工作,比如接听电话之类的。你要是感兴趣,我想聘你来干。”
碰上了就是缘分, 能勇敢走出家门的残疾姑娘, 也许需要一份工作肯定她的价值。这份工作不会太累,小柳身体应该能适应。
“我没工作经验,学历你知道的,大一都没念完,出纳我能做好吗?”柳丽虽然意动,但怕担不起这份工作, 影响甄珍的生意, 没有立即答应。
甄珍没问柳丽为什么不回学校继续上学, 想想也知道, 过个大渔的门槛都那么费劲, 更别说学校那些数不清的台阶。摇摇头, 笑着鼓励,“学历在我看来,是学习的经历, 只要肯学总能学到有用的, 现在店少, 我们业务不多,你一点点适应,很快就能上手。再说你编程都能自学, 这点加减乘除绝对能做好。”
“甄珍你既然放心我,那我一定好好学,帮你把业务管好。”柳丽也干脆,狠狠点头,有工作了,还有工资拿,母亲也应该会高兴吧。
甄珍把丸子店的业务,又着重跟柳丽讲了一遍,一个清瘦的中年女人推门进来,是柳丽的母亲,见女儿出门这么久还不回家,不放心找了过来。
怪不得这姑娘能一个人推车来大渔吃饭,原来她们一周前才搬到杏花巷北面的小区。原先的家住在五层,小柳上下楼不方便,她母亲王姨把房子卖了,又从车祸赔偿金里拿了点钱填补房款,在北面小区买了个位于一层的房子。
那房子临着小街,王姨找人把窗户改造了一下,拿出一间屋子,准备开个杂货铺,既能维持生计,还不耽误照顾女儿。至于家里的男人,王姨只简单提了一嘴,早年离婚了。
没想到女儿出门吃个饭,竟然还能得到份工作,“小甄,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王姨别的不担心,就怕上班太远,通勤不方便,冷点不怕,上下车让人帮忙抬上抬下,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就招人嫌了。”作为母亲,虽然希望女儿有点事情做,但是又怕她吃苦受累,遭人白眼。
听母亲这么说,柳丽低下头,是她考虑不周全,如果行动方便,她又怎么会放弃上学呢?
甄珍是谁?开口问柳丽之前,这点早就想到了,给母女俩吃了颗定心丸,“为了以后方便铺货和联系业务,办公和中转的货站要找中心一点的位置,我在咱们南边雅阁书店对面看好了一个临街的房子,离你们家估计一千米左右,不用坐车,柳丽你如果想要自己锻炼下,可以试试推车上下班,要是下雪路滑,王姨你再送她。”
柳丽一扫愁容,跟母亲激动地对视一眼,往天上做了个揖,“苍天啊,大地啊,甄珍,你就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也这么觉得。”甄珍笑,只能说缘分这事妙不可言。
让柳丽母女回去再等一到两周,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才能正式开始办公。
下午四点四十,守时的小鞠姑娘来到杏花巷,进了门之前,目光晦涩地看了眼小巷尽头的派出所,曾经她离那里只有一步之遥。
推开大渔的门,从后厨传出属于鱼类菜肴特有的鲜香味道。干了一天重活,饥肠辘辘,闻到这个味道,胃开始抽痛,小鞠揉了揉肚子,心说这家小老板厨艺倒是很厉害,但一个开饭馆的找她干什么呢?请她搬煤气罐?
有个白白胖胖,看起来像外国人的小男孩举着一串鱼丸从后厨冲出来,把鱼丸塞到她手上,仰着脸笑嘻嘻说:“大姐姐,请你吃打丸。”
成天把自己当成骡子使,早就忘了自己还是个女的,冷不丁听小孩喊她姐姐,小鞠内心小小雀跃了一下,想摸摸小孩的小脸,怕自己手太粗剌了孩子脸上的嫩肉,抬起的手换了个方向,放到自己头上,傻笑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甄珍端了个托盘随后出来,问举了串鱼丸不知道该不该吃的鞠华霜,“你饿不饿?咱们先吃饭再说事好吗?”
鞠华霜摇摇头,“你不说清楚,我这饭吃了也要消化不良。”
甄珍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示意小鞠坐下聊,她也坐到对面,“本来想让你先尝尝我们鱼丸厂的产品,那就等会再尝,我想请你帮我管理加盟店铺,卖鱼丸的小铺子。西塔派出所的老冯推荐的你,他说你能行,我信任冯叔,所以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