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孟周翰沮丧——但好像又习惯了的心想,果然是这样吗?她果然还是要把他当时小凡吗?
可是苏禾又说,“但是我不了解、我做不到,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一定就不存在、就不会发生。”她顿了顿,似乎在取笑自己言不由衷。但她依旧看向了孟周翰,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你想说服我,你不是时小凡,而是孟周翰——你可以向我证明,给我看证据。我是可以被说服的。”
“到底要怎么证明才行?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能想出向一个不熟的人证明你是你的方法吗?”
苏禾说,“我是孟周翰的陌生人,不是时小凡的陌生人。”
明明是他自己先自称跟人家不熟,但苏禾一说陌生人,孟周翰的心莫名又被刺痛了一下,他低声嘀咕着,“明明都朝夕相处半个月了。”
苏禾没有理会他,只说,“虽然我不能判断你是不是孟周翰,但……你可以证明你不是时小凡。”
孟周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很跃跃欲试——他受够了她口口声声时小凡,反正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愿再被她当什么时小凡。他想让她看他就是他,而不会想起什么旁的人。
孟周翰说,“我会法语。”
苏禾轻轻眨了眨眼睛,掩掉了眼中的水汽。
“……你认定时小凡不会法语吗?”她说。
“他不会吧……”孟周翰不是那么斩钉截铁的说,“国内又不教,他父母也不像是能给他请得起家教的样子。”
苏禾说,“时小凡的妈妈是个机械工程师,时小凡小的时候她跟组援助过阿尔及利亚,带着时小凡学过法语。除了法语,她还能说流利的俄语。会一些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
“……”孟周翰张了张嘴,“不可能。她连两千块都拿不出来,又抠门又势力……”
“会英语、法语、俄语,能说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跟能不能拿得出两千块有直接关系吗?”
“但她要真能说多国外语,起码也得是个社会精英吧!”社会精英怎么可能这么穷?
“是啊,她是社会精英。”苏禾说,“她是个中层公务员,月薪两万多。至于为什么拿两千块都这么为难,她跟你说得很清楚——因为她要供二套房的房贷。她五十岁了,家里女儿才十一。她得精打细算,替女儿考虑。并且……她也确实没有像爱女儿那么爱时小凡。”
“才两万块……”孟周翰想说才两万块算什么精英。但他随即意识到,因为赚得不够多而看轻一个会五种语言的工程师,太low太浅薄了。
可惜他收敛得有些晚了,苏禾已经被他激怒了。
“你家那些精英,能拿多少钱的工资?”苏禾忍不住问道,“你所谓百万年薪随便雇的,难道是普通员工?你要搞清楚,不正常的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收入。”
是靠他们聚敛起千亿财富,却在这里贬低他们价值,轻薄调笑他们赚得少、活得不够体面漂亮的无知富二代。
孟周翰张了张嘴,为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轻薄而感到懊恼。也为她瞬间的疏远而感到焦躁。
“……你就是想批判我对吧?”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些常识,弄清楚别人穷并不是因为有哪里比不上你。稍微尊重一下别人的合法劳动所得,收敛一下你的趾高气昂。”
她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冲。”
她只是受不了——如果时小凡真的是因为受了什么刺激,希望自己是孟周翰,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她没有办法不迁怒,不去恶毒的贬低、教训这个富二代。
但是她迁怒他,贬低他……她的爱人就能变回来吗?
她说,“时小凡会说法语……你再想一想,还有什么你会,而他肯定不会的东西。”
当然有——孟周翰想,他能随口说出一大堆时小凡闻所未闻但他习以为常的东西,他就该先把这些东西说出来,而不该说什么法语,带出她这一大串愤懑不满。
但是,当他拒绝向苏禾论证“他”是“他”。当他选择说“法语”,而不是那些因为财富的差距而天然被他这个阶层垄断的东西,来证明他不是时小凡时,他其实就已经明白——他想在“自身”,而非金钱的领域战胜这个人。战胜这个仅仅因为早来了一步,就让他在遇到……遇到苏禾的那刻,处处落入被动的人。
他想证明,一无所有的站在这里的孟周翰,也是值得苏禾遇见的。
至于找爸爸——
他惨兮兮的追着他爸爸的车呼喊“我在这儿,我才是你儿子”时,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
——当他进入时小凡的皮囊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他父母的儿子了。
他们没有血缘关联,没有法律关联,甚至都没有社会关联。
唯一的情感关联,也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
哪怕他真的站到他爸的面前,向他做出了完美无缺的证明,他爸八成也只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要把聪明用在正途上”,然后送他进监狱——他们这些有钱人,最怕被别人摸个底儿掉,丧失日常居家的安全。要是连个亲子鉴定都不做就认儿子,家门早就被来认爹的挤破了。
如果他还是孟周翰,那么就算他是个人渣败类,他的父母也肯定一如既往的爱他,无非更为他而操心烦忧。
如果他不是孟周翰,哪怕他是个完美的子女,他们也最多羡慕一下别人有这样成才的孩子。
如果他们能自行决定可不可以切掉他的一只肾去救他们的人渣儿子,他们八成也会选择——切。
……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全盘接受的爱。基于血缘的爱。极度无私的爱,极度自私的爱。
但唯独不是“我爱你的灵魂”的爱。
当然他还是会去找爸爸——毕竟那是他的爸爸,他的妈妈。那是他的血缘羁绊,感情羁绊。
就只是……
就只是,在此之前,他也想要,被眼前这个人看到。
“没有了。”他说,“我证明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我家住哪儿。我有哪些家人,他们叫什么,哪天生日。我有哪些朋友,哪些喜好,经历过什么事。然后你可慢慢去查证我说的对不对。”他仰头看着苏禾,带一些期待,“你想听吗?”
苏禾怔了怔,“……不想。”
孟周翰:……他就知道!这个女人薄情寡义,铁石心肠。根本就完全不想了解他!
苏禾看着他燥乱难安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
“你……时小凡的法语并不算很流畅。”她说,“如果你可以说出他做不到的水平,也可以证明。”
孟周翰愤恨的仰起头来看向她,流畅如歌的法语脱口而出。
很多人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但作为一个纯正的中国人,苏禾完全听不出法语有任何比汉语优美的地方。就像一连串粘连不清的音符在喉咙和舌头之间反复弹跳。但当然,汉语也差不多,无非弹跳的音符和位置不一样。
这世上没有优美与不优美的语言,就只有优美与不优美的嗓音。
而时小凡的嗓音无疑是优美的——至少在她的耳中,是优美的。
所以当他的声音停下来的那刻,脑海中不断翻涌着的记忆,和耳中所听到的话语、眼前所见到的人,令她一时甚至无非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曾经为时小凡——当然更是为了去法国参加国际会议,以及跟那边的项目组合作,而学习过法语。
所以她听得很清楚。
他说的是——
我是孟周翰,我把自己弄丢了。
我的灵魂被困在了别人的皮囊里。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但是唯有你,我请求你……
请你看着我,请你认出我。
请你相信我。
她捂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悄悄擦掉了眼泪。
——无论他是自我认知混乱也好,是别的原因也好。这个身体里的灵魂,都已经不想再继续当时小凡了。
她弄丢了她的爱人。
待平复好情绪之后,她才回过身来面对他。
“好的,我相信你了。”她说,“从今天开始,直到……直到小凡回来为止,我都会把你当成孟周翰。”
她说,“现在,我们回医院吧——我希望你能珍视我男朋友的身体。我不希望等他回来后,找回来的是因为你的粗心大意,而有任何运动障碍的身体。他……他还挺喜欢打篮球的。”
第17章 孟周翰(三) 孟周翰和苏禾,第一次对……
苏禾不想了解孟周翰和他的生平。
——当然不想。
如果不是孟周翰, 她爱的人根本就不会受伤,不会失忆。她跟他之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牵连、有什么“感情”,那也只是恨恼罢了——恨恼他超速, 恨恼他不避让行人, 恨恼他……把她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他真的如所宣称的那般“魂穿”了,苏禾甚至都能违背本性, 不去把他当什么科学标本如获至宝的尝试证明并解开这个未解之谜。而是会立刻去找人跳大神贴符纸,用最便捷的经验论, 把他从她男朋友的身体里赶出去。
但是……
但是最初激荡的情绪消退下去之后, 她到底还是无法让自己被愤恨、痛苦支配着去迁怒, 去报复。
——不管怎么说, 孟周翰已经付出了代价,至今仍昏迷不醒。而他的家庭也在法律和情理规定的范围内, 积极的赔偿,配合时小凡的治疗。
何况,现在她眼前这个“孟周翰”, 其实是时小凡。
至少在她的认知中,这就是时小凡。
她可以对这个“孟周翰”冷言相对, 在照顾好他的身体的同时, 用冷暴力去打压他、驱逐他。
她做得到的——至少在他的身体还需要她照顾的这段时间里, 她能做到让“孟周翰”的灵魂饱受煎熬, 日夜不宁, 而时小凡的身躯被精心照料、完好无损。甚至或许都不必限定时限, 因为这么做本身就是一套PUA。在他从精神到身体都是一只遍体鳞伤的败犬的当下, 很容易对他唯一可信赖的异性产生精神依恋。
可是,她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在时小凡的眼睛注视之下, 变成这么一个扭曲、恶毒,恶心至极的人?
她凭什么要为了惩罚这个“孟周翰”,而忍受双重的精神痛苦,去伤害她的爱人呢?
苏禾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好。
但良好的作息习惯,还是让她清晨一早就睁开眼睛,翻身起床。
而时小凡……或者说孟周翰,也几乎在她发出起床的动静的同时,就睁开了眼睛。
苏禾愣愣的看着他,片刻后,肩头舒缓下来。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她平心静气的问道,“我说真的……对着这张脸,我叫不出孟周翰。”
并且她也不想把时小凡叫成孟周翰。这么做就好像她认可了,可以抹除掉她所爱着的那个人格。
孟周翰说,“我的小名叫凡凡……”
“那我还是叫你小凡,可以吗?”
孟周翰张了张嘴,稍微有些烦闷。但是他也能感觉到,苏禾已经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内尽量的尊重他。再多,她可能也就受不了了——毕竟,他占走了……她男朋友的身体。
他总算也意识到,就算是这个在他心底一钱不值的穷鬼,也是别人心目中的……宝贝。
“嗯……暂时就叫我小凡吧。”
苏禾松了口气,遵照医嘱查看、询问一遍。小心翼翼的协助着他做完清晨起床的代谢、清洁工作之后,便出门去买早饭。
孟周翰一个人吊着腿半躺在病床上——虽侥幸没影响伤口愈合,但他还是被医生大骂一顿,被勒令吊着腿卧床——心思烦杂的思考着。
昨晚苏禾一夜没睡——这是可想而知的。
他也一夜没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