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回神之前,已经本能的伸手去扶她的肩膀——也不知是想将她推开,还是想把她按住。
伸过去的手,却被毫不犹豫的挥开了。
苏禾已经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冷漠的调笑。
“二十年。”她说,“我和时小凡认识二十年,相恋八年。你觉得这就是一个壳子,可对我而言,这个壳子牵连着二十年来所有的回忆和感情。用你听得懂的话说,他用这么长的时间给自己叠满了buff,让我看到他就满怀喜悦。所以哪怕不留神混进了个debuff,在我这里也能被暂时抵消掉。你最好搞清楚,你所谓的‘我没发现’,不过是因为我有耐心和信心,去包容他的一切改变。”
她揉了揉额头,缓解这个debuff给她带来的心累感,“当然,现在你是孟周翰了。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吗?我会帮你想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但也请你稍稍尊重一下我的感受,不要尝试去消解我对时小凡的感情。总有一天你们会各归各位,你又何必非要糟践他的人生,非要给他留一个台风过境的烂摊子呢?”
孟周翰张了张嘴,却被苏禾轻轻按住了嘴唇。
她手指的触感柔软,微凉。
疲倦的半垂着的,似笑非笑、似宠溺又似冷漠的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有种令人又羞又恼的奇妙张力。
没错,就是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孟周翰总算意识到——又爱又恨很美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化和脑补。实际上爱有一寸厚,恨却有八丈深。
……就只是欺负他腿断了,不能摔门走人罢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大放厥词了,才起身去拿手机,拨响了护工的电话。
声音和态度一瞬间又变得温和有礼——她临时请人加点,明明有付工资,却会真心感谢别人愿意赶过来。
跟对待他,堪称天上地下。
她挂上手机,就对孟周翰,“郑莹颖下午的飞机,我要去送送她。就先不陪你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后,孟周翰才恨恨的砸了砸床。
她说的都对,她对时小凡怎样、对他怎样,又关他什么事呢。
他就只是想证明自己,打一打她的脸,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多深的偏见罢了。
可是……
可是。
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明明是他。这个身体现在的主人,明明是他。
。
机场地铁站的咖啡厅里,苏禾搅着拿铁,目光疲倦,心事重重。
郑莹颖陷在高靠背的座椅上,在昏暗的灯光和催人入睡的背景音乐中,用手强撑住因为过于放松而有些沉甸甸的脑袋,“又跟时小凡闹别扭了?”
苏禾点头,心想这一次真的不怪她不懂人心——当然,似乎也不能说是时小凡的错。
“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我男朋友把我给忘了,性格还变得面目全非,我肯定也受不了。”郑莹颖想起今天看到的时小凡,倒也不能说讨厌,但跟他们以往认识的那个人确实大有不同——耐心全失,会把不高兴全摆在脸上,“他现在,其实算是换了个人吧?”
“……”苏禾,“……确实变了很多。”
“你跟我说实话,”郑莹颖是真的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你现在还爱他吗?如果还爱,是爱着他哪里呢?”
苏禾:你就非要跟我探讨哲学问题?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四岁。喜欢踢积木,尤其喜欢踢别人刚刚摆好的积木。踢完了其他小朋友哭着告状,他还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哭。”
“但那会儿你还没开始喜欢他吧。”
苏禾点头,说“是啊,那会儿还没开始喜欢他。然而我确实那会儿就已经认识他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他也是他——刚读小学时他天天嫌弃我管他。五年级时他一度经常跟人起冲突。初二时喜欢给我发火星文,给我送各种QQ装扮。高一时开始变得害羞,动不动就脸红。然后忽然就成熟起来,每天陪我上自习……我记忆中,他一直都在慢慢的改变。把小学时的他拿出来跟高中时相比,根本就是两个人,把刚读大学时的他拿出来跟工作两年之后相比,也有很大的改变。”
人生原本就像一艘特修斯之船,除了名字不变,从身上的细胞到思想里的认知,始终都在新陈代谢,更迭不息。
无非以往的改变都是潜移默化。而这一次,忽然就跳过过程,直抵结果。
她不会说“你变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说这种话也没意思。
如果他觉得不这么改变,就很痛苦。那么,她会尝试着去接受,去适应他的改变。
至少,在相爱变成互相折磨之前,她会努力。
“所以,你能受得了他的改变?”
“暂时还受得了。”苏禾说自嘲着,“总之,就当是对我的考验吧。”她便岔开了话题,“你跟孟周翰以前是同学?”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今天之前,没。”
郑莹颖笑起来,“也对,那段经历太痛苦了,我确实不太可能主动提起。”
苏禾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问道,“至今还不想提吗?”
“现在倒是无所谓了。”郑莹颖笑着。“——早就已经无所谓了。怎么,你感兴趣吗?”
“嗯。”苏禾放下勺子,她妥协了。
——时小凡现在已经彻底“变成”孟周翰了。如果她完全拒绝了解这个人,那她必然找不到和这个他的相处之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这么僵持下去。
“跟我说说孟周翰,顺便也说说你们学校吧。”
第20章 孟周翰(六) 初中时的孟周翰……
郑莹颖读过国际学校。
那会儿她家还算有钱。赶上东江区开发, 老房子拿了不少拆迁补偿。她妈妈趁势盘了个新门头,把家里的果蔬摊扩展成了社区超市。爸爸干脆也从郁郁不得志的国企岗位上离职,忙时在超市帮忙, 闲时就在家炒股。那些年股市势头正旺, 超市也利润丰厚,接连在几个小区开了分店。家中财政一路欣欣向荣。
虽然一年拿出25万的学费供她去读国际学校, 多少有些肉疼。但既然拿得起,她父母还是想供她读最好的学校。何况, 跟中国大多数急于爬升阶层的父母一样, 她的父母也认为孩子的交友圈子决定了她未来的人生高度。
而上学读书时, 也是一个人最不势力的时候。只要能挤进同一所学校, 她肯定能突破阶层壁垒,跟她的父母结交不到的人物的子女们, 成为好朋友。而这些人日后也将成为带她腾飞的人脉。
……
郑莹颖就这么被父母送进了剑桥国际的初中部。
“可惜我爸妈搞错了一件事,”郑莹颖苦笑着,“壁垒不一定就是人心, 不一定就是有钱人不爱跟穷人打交道——钱本身,其实就是一道壁垒了。”
其他的学校, 同学之间可能真的可以不带任何鄙视链的去交际。但国际学校里不是这么回事。
作为一个被父母省吃俭用的送进国际学校去读书的女孩子, 郑莹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在这里, 可以让一个孩子劣于另一个孩子的因素太多了。
学习成绩是最单薄的一项, 就算是攀比学习好啦——别人有钱请得起三国外教, 或者干脆就是在国外长大的。外语肯定比你强吧?可以请得到顶尖名校的教授帮忙补习培训, 竞赛科目也不会比你差吧?喜欢音乐、喜欢航模, 喜欢机器人,喜欢各种烧钱又有格调的项目,到处飞去参加各种国际比赛, 拿到各种国际奖项,你敢说人家的奖,不比你的考试成绩更能说明能力和素质?
就算实在在学习上比拼不过你,遇到了那些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要跟你别苗头的,也完全可以粗暴简单的通过衣服鞋子、度假夏令营、高端社交圈……一系列角度打压你,从你身上找回优越感。
所以等郑莹颖适应了国际学校的规则,从期中考试的沾沾自喜——毕竟她是从“下等”的公立学校升进这个“上等”的贵族学校的,居然能拿全A,当然会沾沾自喜——中回过神来之后,突然就发现,自己被卷进了全方位的相互攀比之中。
而在这个Jr.名利场上,她注定是个落败者。
最初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处境,是在某个同学的生日派对上。
国际学校同学间的社交主场其实不在校园里,而是在层出不穷的课外活动里——生日派对是其中门槛最低的一个。
“你参加过同学的生日派对吗?”郑莹颖笑着问苏禾。
就在自家别墅草地上办的派对,门外一排停的全是各色豪车。同学们穿着舒适随意的便服,已经悠闲自在的各自吃喝玩耍。她爸开着自家送菜的那辆新海苏锐把她送到别墅门口,反复强调要把作为礼物的果蔬篮送出去。恨铁不成钢的催促她赶紧下车,指责她你怎么这么扭捏这么虚荣呢?
她穿着过于用力的小礼裙,提着有机果蔬篮走进别墅。每一步仿佛都能感受到旁人错愕的目光,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只消一次生日派对,差距就一目了然的摆在了所有同学和家长的面前。
……然而衣服、车子、礼物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郑莹颖笑着,“关键是,别人都办了生日派对,你是不是也要办一个?你家房子没花园,是不是该租一个档次差不多的酒店宴会厅?要花多少钱准备回礼?林嘉图那次送了全班同学每人一只当季上市的ipod。你不能总占别人便宜吧?”
苏禾:……
她也只能承认,“这样的朋友确实交不起。”
“是啊。不过,等到你真要准备派对时,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大家都有别的事,没空去给你过生日。就算当时嘻嘻哈哈的答应了,真到了那天也不会去。”郑莹颖顿了一顿,自嘲的笑着,“而且也只有你会为礼物的事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没归还。几千块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非要提人家还嫌你琐碎呢。”
“去同一个海岛度假,出国去看同一场球赛,参加同一个国际夏令营——每一样促进、加深友谊的东西,都需要花钱,巨量的钱。最后形成的圈子,根本就牢不可破。因为就算别人不设壁垒去邀请你,你也根本就没那么多钱去跟上别人的社交步调。”
更何况,从小浸淫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攀比心、鄙视链?
而他们的轻蔑固然比普通孩子更文明和含蓄,却也更根深蒂固、难以反抗。
郑莹颖的父母送她进国际学校,苦口婆心的告诉她,爸妈花这么多钱送你去读书,你一定要有出息啊——所以跟她绝大多数同学不同的是,郑莹颖知道自己家很穷。
所以别人邀请她去参加什么活动,她想一想父母心疼的脸、想想自己提着果篮走进花园时如踩在刀尖上的步伐,就只能故作轻松的笑着说,我那天有别的事。就算勉强去了,她也根本就不快乐,时时刻刻都怕被别人轻视,怕给父母增添更多的负担。
到最后,就连去上学都让她感到痛苦不已。
可她能体察父母的不易,父母却不能体察她的痛苦——骂她别人请你你不去,你怎么这么不合群?我们送你去国际学校,不就指望你能交几个有钱朋友吗?怕别人看不起?看不起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赚的!你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这么虚荣!
直到郑莹颖进入青春期,叛逆心彻底爆发,摔着东西仰头冲着她爸的脸吼——因为你们穷啊!你让我不要跟人攀比,那你别送我进所有人都在攀比的学校啊!你让我合群,跟同学交朋友,那你给我零花钱啊,随手几万块,你有吗?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我全都没有,全都低一个档次,人家冷眼看我我还得傍着人家,我就不要脸了啊!
……
所幸,初二那年夏天,她爸炒股赔了很多钱。
是的——对郑莹颖来说,是所幸。
班主任不耐烦的催着她交下学期的学费和活动费时,明明是这么煎熬自尊的场合,她心里却无比的舒畅想笑——因为她很快就要摆脱这所学校了。
大概意识到她家破产了,他们班那个刚刚被富二代女朋友踹掉的班主任撕下假面、口不择言,分明是在借机发泄心中怨恨。林嘉图从门口路过时,听到他的羞辱言辞,随手摔掉架子上一只花瓶,笑嘻嘻的说,“哎呀,老师你声音这么大,吓的我手都滑了。”
在他那双总是笑眯眯的——就连不悦时也是笑眯眯的桃花眼的注视下,老师知趣的闭上嘴巴走开了。
郑莹颖暗恋了这个男孩儿这么久——从那次生日宴会上,他当众走到她面前接过果篮,说“哇,这是果蔬花艺吗?好漂亮。低温保存能放久一些吗?我不舍得吃掉”那一刻,她就一直偷偷的喜欢他。
却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能在他面前抬头挺胸,云开天明的看向他的眼睛,“谢谢。”
他说,“你家是不是……”
“嗯。我应该是要转学了吧。”
他其实无所谓的——喜欢上他的时候郑莹颖就知道,他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富二代。所有的帮助都是随手并且不走心的,只是他的家教和“我能、我敢”的傲慢使然而已。他们就是路人同学,他并不真的关心她到底会怎么样。
她拎得清。
所以她说,“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可惜之后还是见到了。
“差不多就是这么种学习环境吧。”郑莹颖说,“不必别人欺凌你,你自己就能意识到高下。自己就能焦虑起来的环境。”
苏禾点头——确实也只能点头而已。她还记得刚转学到他们班时,郑莹颖是个多闹腾的小疯婆,大大咧咧的简直没有心。能让她都被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环境,显然不适合“穷人”生存。不过,对孟周翰、林嘉图这种真正的富二代而言,大概就又两说了。
“而孟周翰,”郑莹颖想了想,“他应该是个特别晚熟的人吧。”
郑莹颖会记得孟周翰,原因很简单——他和林嘉图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林嘉图是个八面玲珑到让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真朋友”的人,但他也确实有那么几个一目了然的死党。孟周翰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在当时,令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是,他们圈子的核心是孟周翰而不是林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