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郑莹颖:……
“该不会是你跟小凡举报的吧?”郑莹颖就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很小心,照片里只有女孩子,他自己连个影子都没落下。并且这些女孩子无人报警。他的律师辩称是为了炫耀从网上随便找的照片,并不是他做的。最后就只判了15天治安拘留。”
顿了顿,又说,“其实,警察根据照片推断出了其中一家酒店,去调取了监控。找到了他扶着一个女孩子进电梯的片段。但那个女孩子已经自杀了,没有留下可以指控他的证据。据她的妈妈说,她有抑郁症,一直都有自杀倾向。”
她们就同时静默下来。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林嘉图提着袋糖炒栗子,悠闲的刷着手机,而孟周翰大包小包的拎着一堆零食、饮料、外卖盒走进来。
孟周翰怒骂,“你TM的给我搭把手吧!扶一下门能累死你?”
“好啦给你扶……但我可是个女孩子,你跟我说话能不能稍微文明点啊?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有魅力啊。”
孟周翰进屋,转身,飞起一脚踹到门上。用扑面而去的逐客闭门羹,回答了林嘉图的“女性魅力”。
而后松松筋骨,舒坦了。
苏禾:……
郑莹颖:……
片刻后,郑莹颖扭过头来,继续跟苏禾说,“虽然这么说不太正确。但我总觉得,这个案例确实透着一股天降正义的味道。”
第60章 天降正义(二) 她就是想看这些压迫,……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 苏禾当然不相信天降正义。
比起天降正义,她宁可相信是有未知势力在主持正义。
大自然是不讲正义的。
当然也不排除偶尔可能会有随机事件,符合人心中朴素的善恶有报的价值观。
——毕竟从概率上, 猴子瞎敲键盘, 也有一定概率打出世界名著。
但自然肯定没有“主持正义”的本愿。
只有人类才讲正义,才需要正义, 才会哪怕事不关己也一定想见正义被实现。
所以所谓“天降正义”,八成都是“人”搞出来的鬼。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 灵魂互换是大自然的随机事件, 还是某种“意志”制造出来的“人”为事件?
苏禾当然不希望时小凡成为某种“意志”的受害者……虽然表现形式是受益, 似乎也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损失。但自身意识被违背, 灵魂被任意错置,不经商量无法反抗, 当然是受害。
但是,从后果上来看,随机事件也未必就比“人为”事件来的要好。
毕竟, 以人类现有经验来看,人祸反而比天灾讲道理。因为只要操作得当, 人祸是可以防范的。
……前提是, 这个“人”的强大, 别超出现有科学的理解能力。
听到郑莹颖说“天降正义”, 苏禾的心不免就悬起来。
——她更擅长应对“自然”, 而郑莹颖却无疑对“人间事”更敏锐些。
她总觉得, 郑莹颖恐怕已经有些初步判断了。
“汉东省那个案例呢?”如果只有陇东省一例, 郑莹颖应该不至于有“天降正义”的感慨。
郑莹颖就露出些意味复杂的,同时混杂了悲哀和痛快的笑容,“这个案例, 就不是那么容易讲得清楚了。”
处置人类的事,她确实比苏禾更敏锐并且更干脆。
——飞回国内,找到“自己”,确定她跟林嘉图互换了身体之后,郑莹颖先跟林嘉图商量好能换回去怎么办、不能换回去怎么办,然后就开始查找相关案例。就算她本心并不想换回去,但这显然不是她能控制的。
应对未知,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搜集情报。
所以郑莹颖当天就联系了自己在各地的同事和线人——跟苏禾不同,她从事的是新闻职业。何况刚开始工作的最初两年,她曾因年少轻狂而被扔到西北分社的乡村辟谣组,基本天天都在跟装神弄鬼打交道。天然有此便利。
所以她一问,立刻就得到了不少来源可靠的“疑似事件”。
郑莹颖最先选中着手开始调查的,就是汉东省的这个案例。
苏禾来江城之前,她一直都在为这个案例调查走访。
并不单单因为汉东离江城最近。
——案例的其中一个当事人,是一名研究社会学的副教授,郑莹颖跟他有些渊源。
这位副教授的履历很精彩,赣南省农村出身,自幼家境贫寒,立志要考入名校。甚至为此复读过一年。在读博士时终于考进目标名校燕大。毕业后受聘去了汉东大学。因为关注弱者权益,频繁为此发声,而渐渐小有名气。
——当然,他很知识分子做派。写的文章过于书生气,不那么快餐,所以大众知名度不算太高。
主要是在社会活动这个小圈子里“有名气”。
郑莹颖读大学时,参加暑期社会实践曾经跟他打过交道,又算是他的校友小师妹,这位副教授对她便很亲切。她去采访那次论坛,又听了他的演讲。论坛结束之后,副教授相熟的一行人聚餐,遇见郑莹颖,便招呼她一起去。
郑莹颖不是苏禾,对这种场合她向来十分热衷。管对方是不是客套呢,她直接大大方方跟去了。
所以说,有些东西注定会在某些场合破灭。
那会儿郑莹颖刚从西北分社调回来,不再是那个对偏远农村一无所知、对社会残酷毫无认识,只凭天生一腔青年热血和社会正义感往前冲的都市优等生。
她敏锐的意识到,这位教授关于帮扶山区弱势群体的演讲里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山区女性。
虽然分管的是鄙视链最底端的版块,天天跟偏远农村的牛鬼蛇神打交道。但耳听的是封建迷信,眼见的却是社会现实。而所有见闻中,见得最多,也让她最无法释怀的就是留守女童。没错,不是留守儿童,而是留守女童——因为绝大部分男童都被爹妈带到城镇里上学去了。留守在村里的,基本就只有女童。
但郑莹颖没觉得这位关注弱势群体的教授是故意忽视——因为他是教授啊,他关注弱势群体啊,他怎么可能故意忽视弱势中的弱势?
所以郑莹颖就直言,“您的演讲很发人深省,但是不是没有提到女性权益啊?”
而后这位教授说出了他——在郑莹颖印象里的砸下大坑——的名言,“中国女人的地位还不够高吗?照我看,中国女人的地位不是太低了,而是太高了。你不要学那些女权分子,连生育这种基本的社会责任都不愿意承担,天天只知道喊权益权益。社会都被她们搞乱了。”
郑莹颖瞬间就被砸懵了。
教授随即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今年考研,我一看名单——20个进面试的,居然有16个女的。女性权益还不够高?”
“分数都被你们拉高成什么样了?我有个男学生,又有能力又有理想,结果考了三年还没考上。考上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还不是都嫁人生孩子去了?还有当全职太太的!你说你当全职太太需要什么学历?你把名额留给想做科研的男生多好?”
同坐还有两三个教书人,纷纷心有戚戚,各自补充自己身边“女生凭借擅长考试的能力抢占了名额,使得有志于科研的男生落榜”的例子。甚至还讨论起现在的考研模式应该改一改,女生太占便宜了。
那会儿郑莹颖还有些面嫩,毕竟所有这些人都比她学历更高更体面。而她对学历和知识还有敬畏。
所以急切之下,她十分失格的解释着,“……我说的是乡村女性。留守、辍学的都是女童。很多女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十五六岁就生孩子。包办婚姻现象也十分严重,甚至有女孩子被父母骗回家强行嫁人,根本就是买卖婚姻。”
“这种现象确实是有。但不是有夏雷计划吗?专门帮助失学女童。男童也有失学的,就没有专门的项目。而且,你们这些城里姑娘不懂农村的情况,农村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辍学打工现象也很显著,但根本就没有人关心。”
“你如果真的关心社会问题,就不该只把眼睛盯在性别上,这会限制你的思考深度。”教授又说,“你认为女人就比男人弱势对不对?实际上,你,江城的独生女,燕大毕业,体制内的记者。跟赣南山区一个初中毕业就去江城打工的男人比,谁强势?谁弱势?”
“可是……”
“你是不是觉得,燕大是你自己考上的?”副教授笑容和善,“你高中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他高中老师自己说不定高中都还没毕业。江城考生5万,燕大录取90个人。赣南省考生40多万,燕大才录取100人。这种教育资源上的压迫掠夺,难道不比男女差异更显著吗?”
“可……”
“我们总得先打破这种地域上的、阶层上的、大的不平等,才轮得到男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差异吧。”
“……”郑莹颖有些恨自己读书少,说不过他。然而基本的道理,基本的逻辑漏洞,她还是懂的,“就不能同时进行吗?毕竟你所谓细枝末节的小差异,已经涉及辍学、强|制婚姻、未成年生育了。”
“……”教授似乎小小的顿了一下,“饭总要一口一口吃,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的解决。”
“不是这么回事,教授。”郑莹颖就说,“男童基本上全都被父母带进城镇读书去了——你说的地域差异,已经通过人口流动找对了大致方向。他们跟城镇女孩的差异已经被缩小了,假以时日,这个差距迟早会被抹平。但是乡村女孩子们却被留在了原地!至少在‘留守’的问题上,现在已经只剩男女不平等这个小尾巴了。您不会想告诉我,让我们留下这个小尾巴,先前解决更难解决更旷日持久的阶层不平等,贫富不平等吧。”
“地域差异是个综合性的大问题,可不止留守这一个方面。”
“但是留守的就只剩女童了,能带走男童,为什么不能带走女童?”
“因为穷啊!就只能带走一个。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思路是解决贫困。贫困解决了,留守女童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也就是说,饭不够吃,就先让男人吃饱。等饭够吃了,女人自然也就能吃饱了。”郑莹颖忽然就懂了这个男人的思路,她莫名就放松了,“照这个思路,贫困问题解决到最后,会不会也只剩女性贫困?然后这个小尾巴,也只能在解决更高一层次的大局之后,才能‘自然而然’的解决掉?”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思想怎么这么极端?”教授忽然就搁下筷子,“怎么就只剩下女性贫困了?你穷吗?你没书读吗?你被强行婚姻了吗?你能坐在这里跟我争论,却看不到妇女解放的成果。14亿人口,就那么几个极端案例,倒天天盯着敷衍文章。女权打多了,思路都钻到牛角尖里了。离开性别,就不会讨论问题了是吧?”
郑莹颖对那次争论,印象太过深刻。
所以事后,当夏雷计划被曝出拿专门拨给女童的基金帮扶男童,全网声讨时,这位副教授不冷不热的说“贫困男童也需要帮助”,郑莹颖丝毫没觉得他立场中立。但也懒得专门去反驳他,给他带话题。
而半年之前,他又在某次涉及买卖婚姻的话题在浪国热议时,不零不落的说“农村男性也有延续后代的权力”,因而引流了部分争议。尽管他辩称并非评价此事,单纯说了句不相干的“事实”,但郑莹颖就是知道,他在故意碰瓷。并且他就是故意选在有女人为此死掉的场合,碰这句话的瓷。
因为就算底层女性死掉也触发不了他的悲悯,当初解放她们已经是大恩大德了,还要怎样?农村男性才是他口中底层的“人”,是他悲悯心的全部对象。
而事后,他果然长篇大论,说“农村男性权益被漠视”“延续后代是人类天然的权力,然而在现行政治正确之下,提及他们拥有繁衍权力,都不被网络所容许”“女权的本质是平权,然而现在网上流传的‘女权’,却以敌视底层男性为共同的情感根基。”
过于“温和”“克制”的讲道理,而非刺激情绪,果然再度延续了他的一贯风格——热点冷流量。
没人勤快到愿意点进去看他长篇大论。
可恨的是,如果你点开他的帖子仔细阅读,会发现里面确实充满了对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和人文悲悯。他对“平等”理解的很开阔,很有高度。这个人是个很有思想的左|派知识分子。
然而郑莹颖始终都忘不了他的逻辑基础。
……始终都忘不了,他在讨论留守女童时,所展现出来的冷漠。
真不愧是跟她一样,玩笔杆子出身的文化人。郑莹颖想——明明是他从一开始就选择献祭女人,让男人先平等起来。是他没把女人当“人”——笔锋一转,倒成了女权背叛平权了。
明明是他们先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教员思想。是他们异想天开的想实现不把女人当人的平权。
这种人使用马列毛理论,就像割掉唧唧入洞房一样可笑。
偏偏还锦衣华冠,做足了要入洞房的姿态。
也不知道想骗谁。
所以发现这个人在名单里时,郑莹颖立刻非常不善良的想要知道——他跟谁换了。
她私心希望他跟某个14岁辍学,15岁生孩子,人生因为男女不平等而充满苦难的山村女孩互换。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选——那么她就愿意相信,“灵魂互换”如果有幕后主使,“祂”的初衷应该跟对公平和正义的诉求有关。“祂”的理由是值得一听的。
他们燕大的毕业生,都倾向于相信“思想无罪”。这个“惩罚”显而易见有些过火了。
但,谁叫她性格极端呢。
她就是想看这些压迫,落到压迫者自己的头上去。
第61章 天降正义(三) 当压迫者成为受害者……
“汉东省的案例, 是警察告诉你的?”苏禾一目十行的浏览着这个副教授的资料,稍微感到不解。
从资料上看,这个人是个社会学教授。大学时苏禾被郑莹颖拖着, 旁听过不少社会学的课。跟很多人的直觉可能不尽相同——大学里最热衷于社会活动的, 反而最不太可能是社会学教授。因为他们研究的课题经常会涉及敏感领域,时不时的就来个解密年限。苏禾还记得, 她去旁听过的某门课的教授,博士毕业都十二年了, 博士论文还在保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