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第62章 天降正义(四) 施害者终将受自己的害……
郑莹颖说, “因为他发了篇博文,呼吁社会关注赣南省农村女童辍学和未成年婚育问题。”
措辞保持了他一直以来提到女性话题时所展现出来的“就事论事”的学术式冷感,却得出了与他一贯以来隐隐透露出的态度截然不同的结论。
——他在微博上留下的一贯态度, 当然就是通篇没一个“女”字, 厌恶论及性别话题特别是从女性角度。然后突然间蹭了个热点,却是在一个男性无疑是迫害者和迫害行为的受益者的领域里, 别开生面的创造出一处“提及男人拥有繁衍权力,都不被她们所容许”的道德反攻高地。
可想而知, 闻风前来关注他的那群人, 八成都是“忍无可忍”的老实人。并非主动为难女人, 纯属被“女拳”逼迫太甚——她们连男人有繁衍权都不承认!事关全体男性的生存权, 我们退无可退只能奋起作战——的“被迫害的温和男性们”。
而众所周知,“被迫反击”的温和男人的世界里, 女性才是极端分子和受益者,男人是忍无可忍的被歧视和被压迫者。
而被他们推举为理中客代表的博主,居然敢说女性确实受到了压迫和歧视。居然没有提高额彩礼对男性的迫害, 甚至还认为跟已满14周岁的妇女结婚生孩子是漠视法律的万恶陋俗……那肯定是(又一个)背叛了良知和真相,想转行恰女拳饭的营销号呗。
最初他们倒也没有跳出来骂, 毕竟“温和男性”嘛。
只是扭扭捏捏的评论说——农村男童也很凄惨, 也有辍学打工的。而且数据表明, 农村留守男童的数量比留守女童高很多!总体上农村儿童的问题是城乡发展不平衡的问题、是贫困问题, 不存在性别问题。只呼吁关注农村女童, 强调女童困境, 是制造性别对立, 加剧农村男性受到的污名化。
郑莹颖看到这条□□评论,不由有种时光倒置的错乱感。
——想当初这位副教授,不就用同样的话术来跟她争辩吗?
而这位副教授, 在发表了这篇博文后,也一反往常面对“女拳”的那种有些清高的——“平时能听我的课的最起码也得高考650分以上考进汉大。我向你们这些没机会听我授课的人传授知识,是出于我对公众的责任感。你们听得懂的就听,听不懂的我也没必要听你抬杠”的——学者气质,居然亲自下场跟人在评论里解释起来。
他的第一条回复是,“指出一种现象存在,并不意味着否认另一种现象存在。”
可惜教授根本就不明白,没人想跟他就事论事。承认“男女不平等,并且女性受歧视”这件事本身,就是不被他的粉丝所容忍的——谁叫他火起来,靠的是那句“女权甚至不许男人有繁衍权”呢。虽然这并非他的初衷,但他吸引来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平时他觉得这些人温和,讲道理,能沟通,是因为他说的话恰巧都是这些人爱听的。
而现在,他却是想要这些人看到另一面的事实。那他们的态度,当然就又截然不同了。
——他的解释,根本就不被接受。
杠精们追着他打,誓要说服他承认“不存在男女不平等,一切都是因为穷”,至于未成年妈妈——已满14周岁的妇女,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了?赣南省更大的问题是高额彩礼!
你跟他说甲,他非要跟你说乙。
——教授终于被逼出了情绪,好吧,那就先来说乙。
“你们所谓农村留守男童比例远高于女童的数据,首先是几年前的旧数据,并非今年最新的数据。而造成这种数据的原因也很简单。其一,3-14岁留守比例最高的这个年龄段,留守地区里性别比例逼近120,男童占比逼近55%。留守男童比留守女童高9个百分点才符合自然分布规律。”
“其二,这个数据统计的是0-17岁的总体数据。而众所周知,留守女童比例最高的年龄段在3-14岁,幼儿园到义务教育的这个区间。为什么义务教育阶段,出生数量更少的女童,留守比例却能高过男童?很简单,因为家庭会更积极的去设法解决男童留守问题,更倾向于优先带男童进城接受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
“而15-17岁的留守里却几乎没有女童。为什么?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女童已经有能力进城打工补贴家用了,而留守男童却可以在乡镇里接受高中教育。”
“并且留守女童相对于男童,还面临着性侵害等问题。你们拿留守儿童来说不存在性别歧视——根本就站不住脚。”
“但留守儿童当然是贫困和城乡二元化造成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把着眼点落在性别歧视上毫无意义。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必需得振兴乡村,推进扶贫开发和易地搬迁,实现城乡一体化。事实上我也从来都不赞同在这个问题上专门帮扶女童,因为这解决不了根本矛盾。”
虽然吵了半天,说了一堆让粉丝情绪激动的逆耳话,但最后得出一个“把着眼点落在性别歧视上毫无意义,解决不了根本矛盾”的结论,粉丝们多少还是认同了的。
于是便乘胜追击,“辍学打工不也一样吗?要不是没钱,谁会让孩子辍学?归根到底,辍学打工只是贫困问题。”
教授对此没有做出反驳——只是像一个微博女权一样,说了句情绪化的,“可是,凭什么哥哥弟弟可以继续读书,谋求改变命运。‘她’却只能辍学打工,十五岁嫁人换彩礼,牺牲一辈子的前途?全家头上都压着贫困,她的头上却还压着自己的哥哥弟弟。她到底是被贫困压着,还是被自己的父母兄弟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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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苏禾的心不由就沉了一沉,“……是那个小姑娘问的吗?”
郑莹颖情绪已经翻涌上来,却控制不住嘲讽,冷笑道,“没,我问过,就是教授自己说的。”
“……”苏禾想了想,“这个人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可救药。”
“错,”郑莹颖又流露出了那种痛快中,又夹杂着些悲哀的目光,“大错特错。这个人其实什么真相都知道,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如果没有这次灵魂互换,他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喊疼的声音大了,他还嫌你没大局观。但落得要自己受的时候,就非得问一句‘凭什么’了。”
“我还是认为他人不坏。……毕竟,”每次这么思考的时候,苏禾都会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很有反社会潜质,但她确实每每都能想到最简洁也最无情的解决思路,“就算灵魂互换了,他也未必需要说这些话,推动关注整个群体——他不是都已经要把那个小姑娘接到林城了吗?”
“你总是把人往善良里想,”郑莹颖笑了笑,“你就没想过,他也许并不止跟一个小姑娘互换过吗?”
苏禾看着她,孟周翰也看着她。
而后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不由都感到毛骨悚然,“你是说……”
“已经四例了。”郑莹颖掰了掰手指头,“这还只是我确认了的,我手头还有起码三个案例等待确认——就算没有其他的案例吧,”她看向孟周翰,似笑非笑的,“当你跟时小凡互换的时候,你就没有想过吗?这个世界上存在一股神秘力量,它可以让你跟时小凡灵魂互换。这股神秘力量只会起一次作用吗?只会作用在你跟时小凡身上吗?”
苏禾和孟周翰同时陷入了沉默。
“写下这篇文章时,他已经至少跟人互换过三次了。互换的人选还不能确定就只有这一个小姑娘。”郑莹颖说,“就算没有,以他的聪明,肯定也能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吧。”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这种人就算什么都清楚,也绝对不会去共情异性的苦难。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还是个男人,这些事肯定落不到他自己头上。所以他当然可以要求女人先跟他解决平权问题,否则就拒绝解决女权问题。反正你不帮他平权,他就压榨你的生存空间,从你身上找补——总归他不会落到最下层。他愿意承认你受了压迫,已经够开明了。”
“他的大部分粉丝也都是这种玩意儿。”郑莹颖冷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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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教授终于说了句“人”的话,而非“人上人”的话后,他们再次被激怒,纷纷表示,“也有男的牺牲前途,让弟弟妹妹读书啊,你怎么看不见?”“这是父母的决定,男的最多算是受益者,又不是加害者。你凭什么声讨男人?”“谁让这个社会逼着男人赚钱养家?而且父母最后不也得他哥哥弟弟养老送终吗?社会向男性倾斜,是因为男性背负着更多的社会责任。女人才是只要特权,不要责任。”“就算父母偏心兄弟,女儿就可以不养老了吗?父母自己的财产给谁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他们养大了女儿,凭什么不能对等要求女儿给他们养老?”“而且现在都男女平等了,女的有什么权力索要彩礼?男的才是男女不平等的受害者。”“满14岁只要女的同意就不犯法了吧?这都要反对?你有病吧。”
……
雪上加霜的是,这篇博文很快就被某个女权大V转发了。
女权的涌入,让博文底下的争吵更加激烈,讨论的话题也离教授博文所写的内容越来越远。
女性对博文内容的支持,让原本就沸反盈天的男性粉丝越发反感,开始追着他大骂“田园女权”。
很快就有个教授的黑子,八出了他以前的言论。嘲讽女权,“只要迎合她们的论调,什么香的臭的都能得到她们的追捧。微博搞女权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就可见一斑了”。
他之前那次关于“繁衍权”的讨论这一次总算出圈,被女权、反女权广泛转发。
于是又有一群人涌进来加入话题——当然不是讨论他想要讨论的内容,而是大骂他是蝈蝻,小diao3子,劣质基因赶紧灭绝吧。
“温和男性们”纷纷截图这些女拳的极端言论,终于回归了“我们反女拳,是因为不能把舆论阵地让给这群□□”,开始在博文下狂刷“境外势力”“博主转行恰女拳饭,却被女拳给打了哈哈哈……”
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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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15岁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打开微博,接触网络议政的世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混乱对骂。
贫穷和年少,让这个女孩子欠缺足够的知识和智慧。
但在这个社会流动如此频繁、乡村经济发展如此迅速的时代里,出生于一个文化和民俗如此保守和顽固不化、然而事实上并不算很贫穷的农村里,小姑娘其实有着远超过所有这些正争吵着的男男女女的见闻。
尤其在他们正在争吵着的话题上。
意识到教授并非童话中的好心人之后,意识到就算她最终逃离了老家,外边的人也不过如此之后,她有过短暂的崩溃。
但说到底——有什么好崩溃的呢?再糟还能糟得过她老家?
现实的荒谬之处就在于——郑莹颖痛恨于这些男人的“不能共情”,痛恨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视“第二性”的困境于无物,甚至根本不把女人当有血有肉的“人”看待——可对这个15岁的女孩子而言,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好了。
甚至都不仅仅是在物质生活水平上——
极端女权们教她,她那个原生家庭对她根本就无恩无爱,她不必被他们道德绑架。可以逃,可以扔掉他们不管,可以“只”为自己着想。
她想要逃走,她不愿意用自己换30万彩礼给哥哥娶媳妇,不是因为她自私,只是因为她不肯乖乖被吃罢了。她甚至可以跳脚跟他们对骂。当他们骂她小表子时,她完全可以骂他们小diao3子、蛆、吸血鬼。而不必局促不安。
……这正是这个想要逃离家庭的女孩子,在心理上最需要的东西。
她瞬间便如释重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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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其实还是太乖了,”郑莹颖又叹息道,“其实也不止是她,大部分完美受害者都太乖了。她们不懂得利用他人,不懂得利用舆论,不懂得去蹭热点卖可怜——甩掉从小养育他们的父母家庭,就已经用尽了她们全部自私和叛逆。很可能余生他们都得背负着自私不孝的愧疚,不敢也不堪把自己当初的遭遇公之于众。而泼辣到敢这么做的人,也肯定不会被欺负到这种程度才反击,肯定也不会只用过这一种手段反击,所以基本都不太可能是什么完美受害者。”
“……教授那边呢?”苏禾问道,“他其实是可以造一波声势,趁机帮一帮这个小姑娘吧?”
“很可惜,并没有,”郑莹颖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婚都已经退了。就算把声势造起来,只要她的家人表示‘发现孩子不愿意之后,就把婚退了,彩礼也退还了’,舆论自然就能压下去了。”
苏禾推演了一下,居然无言以对——确实,网上的舆论对受害者要求“完美”,对加害者特别是兼具亲生父母身份的加害者,却往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这小姑娘还只有15岁,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最后地方上肯定会避重就轻,批评教育一下她的父母了事。她还是得回家。
“而且教授还是想把她带回林城。一旦事情闹大了,这小姑娘的后续势必有人盯着。他再想把她弄到身边,可能就会引火烧身了。”郑莹颖显然不惮从最自私的角度去揣摩这位教授的选择。
“……那么后来呢?”孟周翰问道。
这个故事对他来说毕竟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有种不真实感。虽然听了这么大半天,却始终无法有所触动。
只是看郑莹颖和苏禾都有些物伤其类,才一直沉默的听着。
此刻只想快进到结局。
“小姑娘被父母关了几天后,由熟人照看着送到镇上的果汁厂工作了。”
“教授没把她弄回林城?”
“试过,没成功。”郑莹颖表情复杂的说,“‘小姑娘’逃走时他父母就猜到,她可能是想去投奔教授——教授送‘她’的手机不是被她父母没收了吗?他们直接就当着‘她’的面给教授打电话,警告他要是敢拐骗自家女儿,就让他身败名裂……在这件事上,他们倒还算个正常的父母。”
孟周翰心想,就算跟着教授,起码也比跟着这对父母强吧。
但想想这种念头也很讨厌——15岁的小姑娘逃离家庭,却跟了一个40岁的有钱老男人?
就只有被父母卖掉,和主动卖身给富老头两个选项吗?
别说什么教授只是想收养她——这种好人世上肯定有,但也绝对没多到敢让人相信自己遇到的就是这种好人的地步。
“教授被吓到了?”
“肯定的啊,”郑莹颖嗤笑道,“阶级软弱性是白说的吗?何况,”郑莹颖说,“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救不过来。”
“怎么说?”
“他互换的对象不止一个。”郑莹颖说,“从第三个月开始,他互换的对象就开始频繁的换人,根据他在笔记里的记录,起码换过三个人。这些人似乎都生活在他老家附近,都是女童。最小的只有8岁,最大的17岁。”
苏禾和孟周翰再次陷入了沉默。
“并且,似乎交换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郑莹颖抿了抿唇,“简直就像是在摇骰子,马上就要买定离手了。”
所以教授越来越焦急,开始频繁的为引起重视、改善他老家女童的处境而奔走。
在最终导致斗殴被热心群众举报的那一次——他约了一个专门负责救助贫困地区失学女童重返校园的基金项目的负责人碰面。
谈话的时候,他提到,“现在还远没到可以拿救助女童的专项基金去援助男童的时候。”
而对方解释说,“可是,现在男女已经很平等了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女生需要救助,学校里需要资助的男生并不少于女生。我们已经拿出大头来救助女生了,明明还有余力,却放着需要救助的男生不去资助,难道不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吗?”
“残忍个屁啊!”教授彻底丢失了知识分子的优雅从容,“你到底有没有基本常识啊!做慈善都不需要实地走访,不用看统计数字,就等着地方上报,受助人申请的吗?你到底明不明白,为什么救助失学儿童的专项基金之外,还要设个救助失学女童的专项基金?因为TM的在那些人眼里,你不说女童,他们就能把儿童当成男童专用!男童失学是因为贫困。女童失学却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没被当人。”
“而且,你们这个基金救助的是失学女童——懂不懂什么叫失学?一个贫困家庭,儿子在县城里读书,女儿很可能在农村老家忙着搂草割稻谷。割完稻谷直接送去打工嫁人,中考都没得参加。十六生孩子,十九就已经就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你跑到学校里去看了看,那你当然只能看到一个贫困男生在读书啊!你觉得不资助这个19岁的高中男生叫残忍,那么你TM的连看都没看到那些想读高中却被父母嫁掉换彩礼的女生,算什么?你活在中国,能说出‘根本就没这么多女生需要救助’,你TM的就不配去做女童救助!”
而后教授忍无可忍的摔了杯子,跟他打了起来。
在警察局里做笔录时,教授先是一言不发。
后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始激动的要求警察“如实的”记录他每一句话。